【まふえな】在妳身邊

　　有點累了吧。
　　在那間並不以升學率著稱的學校……總是只有我在下課時間也在複習、放學後去各式各樣的補習班，儘管如了父母的願上了醫大，卻也還是無止盡的學習。
　　曾經讓我上了大學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上大學就會有時間了，這些明明是當時能讓我感到一絲救贖的話語，卻在升上大學後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而我，也繼續撐下去了。
　　我想我以後也只能做這個工作了，我只能努力做好，得到醫師執照……開始上班，其實也有比較輕鬆的科別，卻因為做得比別人都好而被留在了外科，生活又開始沒了可以喘息的時間。
　　所以，還是到了盡頭。
　　我累了。

　　「哈……」

　　在新年度帶著實習醫生的第一個月結束後，比起實習生先轉走，是我先遞交了辭呈，拖著步伐離開了醫院，卻也不知道該回到哪裡，我不想面對父母，也沒有能回去的地方，就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
　　甚至下起了雨，沒帶傘出來，一把傘也沒有多少錢，但我沒有選擇走進便利商店買隨處可見的透明傘，我就淋著雨繼續尋找我會想去的地方。
　　哈……有那種地方嗎？
　　如果無處可去，我什麼也不做……就靠成為了專科醫生後這兩年賺的錢能讓我繼續活下去嗎？

　　「……」

　　在思考如何活下去嗎？還能有這種想法，已經很了不起了吧。

　　「哈……」

　　連續工作好幾日的疲累漸漸顯現了出來，要不就這麼淋雨倒在路邊，被送進最近的我剛辭職的醫院……那又會，變成什麼樣？
　　走不動了，隨便蹲在了路邊，但是這只是綿綿細雨，不會把我淋得全身濕透……或許就這樣一整晚在這裡，也不是不可能吧。
　　但是，雨很快就只在我頭上停了。

　　「……什麼？」

　　面前有一雙看起來就是學生的皮鞋，抬頭向上也是個學生，她站在我面前給我撐了傘。

　　「……」

　　抬頭看了她的臉之後，她什麼也沒說，就是抿起了嘴唇。
　　雖然我也不是沒想過會有人來搭訕我，但我以為會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男性，然後我還會為了活下去而報警。

　　「我說……妳就這樣讓一個高中生幫妳撐傘嗎？」
　　「……」

　　她開口了，語氣不是很好，我也沒有請她幫我撐傘，所以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要我撐傘到什麼時候？」
　　「我也沒有……請妳幫我撐傘。」

　　她又莫名催促了我，我只好把心裡想的那句話說了出口，才發現我忘了我一直以來保持的表情，自己也愣了一下。

　　「哈！？所以就要這樣！？都幾歲了！還活成了要讓高中生擔心的大人啊！我就是看不慣妳長這麼漂亮還在這裡自暴自棄！真想淋雨就回自己家門口淋雨！」

　　結果她突然就更生氣地對我說了一串話，我有些錯愕地盯著她，從來沒人這樣對我兇過……在我要說出對不起之前，她直接把直傘扔到了我肩上，換成她淋雨，轉頭就要跑了。

　　「欸……等……」

　　那一瞬間我也感受到羞恥了，我害得健康的高中生要因為我淋雨，我趕緊握著她的傘站了起來，向前跑卻意外立刻追上了她，我捉住了她的手腕往後拉，讓我們都進到了傘下。

　　「欸……什、什麼……」

　　由於一些衝擊力的緣故，不小心把她攬進了懷裡，她突然就沒了剛剛那樣的兇狠。
　　本來只是想把傘還給她，如果會讓她再次生氣，我就說我去買把傘，但是，我也突然想到，她這麼說我，那麼這個時間還在路上閒晃的高中生又是怎麼了？

　　「妳不也是在外面逗留的高中生嗎？」
　　「……哈、哈！？我是夜校剛放學而已……！」
　　「……」

　　她激動地大叫了起來，卻沒有掙脫到傘外，只是回頭看了我，而我意識到我誤會了，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這樣……妳快回家吧，我會去買傘……」

　　所以我拉起她的手讓她自己握住傘，我就放開了，離開了傘下，看了看周圍有沒有便利商店，至少說出口的話我會做到──

　　「……買了傘之後呢？」

　　她又把傘撐了過來，甚至是抱住了我的手臂，好像不想讓我再次從傘下掙脫。

　　「我……也會順便買個衣服。」

　　便利商店好像也有賣吧，但是我為什麼在跟高中生解釋？

　　「……這不是不回家嗎？」
　　「……」

　　即使剛剛就覺得應該是被套話了，只是不確定她這麼關心我一個陌生人做什麼。

　　「所以……不想回家？」
　　「……我不回家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是大人了。」

　　買完衣服後我可以去旅館，反正因為值班的關係，我也經常在醫院過夜，所以我只有在確保自己能回家吃晚餐的日子，會傳訊息給媽媽……至少現在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

　　「那……我家不是更好嗎？」
　　「……欸？」

　　難道我是遇到了另類詐騙手法嗎？

　　「……又不用花錢，我還可以跟媽媽要衣服，妳也能洗衣服，還能在我家吃個飯……什麼的，不是那麼需要跟我家人講話啦……如果妳只是不想回自己家的話……」
　　「……什麼？」

　　這還是剛剛那個強勢的高中生嗎？也有可能只是喜歡照顧人吧，所以即使我是大人，也沒辦法無視我在淋雨。
　　只是，她的提議也沒有那麼差……

　　「就當作我這個高中生有一個作業是日行一善……！還要寫報告！」
　　「這樣……」

　　有點被她說服了……雖然不明白她這麼做是不是真的幫到了我，這樣算是善事嗎？但我還是跟著她走了。

　　走在陌生的路上，我們交換了最基本的個人資訊，她是東雲繪名，高中三年級，已經十八歲了。
　　我只跟她說了我叫朝比奈真冬、今年二十八歲，工作就說了我今天剛辭職，所以她也沒有多問了。
　　明明只是小雨……偶爾因為風的緣故稍微加強而已，她就像是怕我繼續淋雨，緊緊抱著我的手臂讓我們兩人都能塞在傘下。

　　「……繪名。」
　　「嗯？」

　　叫她的名字，她的語氣已經比剛剛都好了很多，沒有太激動、也沒有太柔弱，好像很開心一樣，側過頭對我應聲。
　　做她以為的善事這麼開心？

　　「……妳也會這樣隨便帶其他淋雨的人回家嗎？」
　　「……哈、哈！？」

　　她又激動了起來，甚至放開了我的手臂，用一臉非常不敢置信的表情盯著我，好像下一句就想罵我。

　　「把、把我當什麼了！？」
　　「……」

　　我有些無奈地盯著她，因為事實不就是這樣嗎？

　　「我這是第一次……！以後也不會有！」

　　她看起來很不高興，因為被我誤會了，不過既然是這樣，真的只是因為學校作業「日行一善」才來給我撐傘嗎？

　　「第一次，就決定帶陌生人的我回去……？而且還是差了十歲的大人。」
　　「那、那是……」

　　看來不是日行一善了，好像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她又突然畏縮了起來，不過抱回了我的手臂。

　　「真、真冬小姐……長得很好看……就這麼放著的話，會出大事吧……？」
　　「……」

　　雖然不是沒有被誇過好看，但有一種真的被擔心了的感覺，即使本來就有身為女性的危機意識，卻更被陌生女高中生擔心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點愧疚了吧。
　　不過，也不能完全否定她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才對我釋出了更多善意吧？
　　其他路過的人並沒有這麼想不是嗎？她如果特別善良，如果不小心走進了紅燈區，難道不會對那些長得好看的陪酒女說教嗎？讓她們別做這種工作了，去她家什麼的。
　　算了……我對別人的善意想這麼多做什麼？

　　「繪名也長得很好看。」
　　「……欸、欸……？」

　　只是作為最基本的禮貌，因為她幫助我，但我沒想要幫她什麼，只好美言她，她卻一臉錯愕。

　　「怎、怎麼突然誇我啦……！」

　　然後配上奇怪的表情扯了一下我的手臂。

　　「……」

　　感覺是個麻煩的孩子，就先應付她想要「做善事」的心情，我決定不再說話了。
　　沒有走太久就到她家了，雖然她說沒關係，但是我有點在意這樣的時間，一個高中生帶著陌生成年人回家，不是很奇怪嗎？
　　在她開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瞬間覺得我是不是該回自己家……但是，一想到回家，就會有要壓垮我一樣的感覺，腳都要抬不起來了。
　　所以只能跟她一起走進對我來說過於陌生的房子，在她說了「我回來了」之後，我也跟著說了「打擾了」，然後看見了她媽媽疑惑的表情。

　　「您好，我是──」
　　「媽媽，妳就什麼都別問先讓她住一晚吧……？有沒有給她換洗的衣服……」

　　繪名卻直接打斷了我的自我介紹，我有些錯愕，這樣都可以嗎？

　　「這樣……我知道了，那麼讓她先去洗澡吧。」

　　她媽媽確實也沒有多說什麼，卻讓我覺得很抱歉。

　　「……不好意思，我叫朝比奈真冬……」

　　至少報出了我的姓名，沒能再多說什麼，就被繪名拉著去了浴室門口。

　　「……總之，真冬小姐先洗澡，東西給我吧？然後我去跟媽媽拿衣服……家裡應該沒有可以給妳替換的內衣褲，所以妳也洗了立刻拿去烘乾，明天才有得穿……」

　　她看著我的胸部越說越小聲，雖然是濕透就會暴露出來的襯衫，但我沒有那麼濕，往她看回去卻也明白了，沒有我的尺寸，所以我點了點頭，就進去浴室了。
　　待在一切都很陌生的環境，卻也沒有了不安，我泡在浴缸裡，覺得很溫暖……我在家的時候，也覺得泡澡很舒服嗎？
　　聽見了繪名來外面給我放衣服的動靜，卻沒能開口回答她，只能在自己的手指好像要有皺紋之前起來再次沖澡，擦乾身體後換上了她給我拿來的衣服。
　　因為沒有內衣，給了我兩件上衣，那麼肯定是她爸爸也在吧。
　　不過她也給了我一件免洗內褲，明明說家裡沒有給我換洗的內衣褲，倒是生出了內褲……尺寸，還可以。
　　穿好了只能說是睡衣的衣服後，我離開了浴室，卻也不知道該去哪裡，繪名剛剛直接把我帶到了浴室，我現在認識的地方只有旁邊的客廳了。
　　明明自己有家可回，卻突然在這裡感受到無助了。

　　「啊！真冬小姐，洗好了？」

　　但是，聽見從樓梯上傳來的聲音，莫名地像是有一道曙光打下，轉頭看見跑過來的繪名，洗好澡的身體是熱的，內心是不討厭的溫暖。

　　「說起來，妳有吃晚餐嗎？」

　　她過來握住了我的手，看起來是要帶我去房間，也沒有立刻開始走，我不禁開始覺得自己都在做些什麼，為什麼還會被高中生關心有沒有吃飯。
　　因為，我真的沒有，所以我只能搖搖頭。

　　「那……剛剛還給妳留了一份，帶去我房間吃吧？」
　　「……好。」

　　現在開始不想拒絕繪名的一切好意了，她先拉著我走到廚房，讓我看看剛剛留下來的晚餐，確定我要吃，她給我加熱，然後我們一起端去了她的房間。
　　她讓我坐在她的書桌吃飯，她要去洗澡了，先告訴了我房間裡的各種東西在哪裡，之後這裡就剩下我了。

　　「……」

　　突然又安靜了下來，我才有點坐立不安地看起了她的房間，明明剛剛給我介紹的時候就應該已經看到了，現在才意識到繪名的房間裡都是跟畫畫有關的東西。
　　地上給我鋪了一張床，但是不難看出來原本鋪床的位置有亂丟衣服吧？現在全部聚成了一堆在她的床尾。
　　看著面前的晚餐，明明跟平常一樣吃不出味道，卻覺得很暖胃。
　　想著明天不用上班、沒有要做的事情，以後也不用回到那間醫院了，捧著飯碗，我靠著椅背，把思緒都放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白飯吃完了。
　　餐盤上的食物都沒有了，才發現自己這麼餓。
　　看著空了的碗盤，沒想到我會像流浪漢一樣被帶回別人家洗澡、吃飯，還給了我睡覺的地方，再次環視繪名的房間，她還沒回來，我就端著空盤離開了房間，自己去廚房洗了這些東西。

　　雖然是不熟悉的廚房，洗好的碗盤一看就知道該放在哪裡，除了繪名在洗澡的浴室，一樓已經關燈了。
　　繪名的家人都睡了嗎？我不知道，不過也不要遇到比較好吧。
　　即使不想在不知道繪名有沒有解釋的情況下遇到繪名的家人，我還是在浴室前等她出來，想讓她拿牙刷給我，就聽著裡面洗澡的聲音。

　　『喀』
　　「哇！？」

　　我就正對著浴室門口站著，雖然不是沒有想過她會嚇一跳，但她叫了一聲也嚇到我了。

　　「……什、什麼？」
　　「……想刷牙。」
　　「這、這樣……」

　　一些熱氣跟著她一起離開了浴室，她的臉因為洗過澡而泛紅，看她視線飄到別處用毛巾搓揉頭髮的模樣，想到她只是個高中生，我忍不住向她伸出手，站在浴室門口幫她擦起了頭髮。

　　「欸、欸？」
　　「……」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倒是沒有想反省，她沒有推開我，我就繼續這樣幫她擦頭髮。
　　不當醫生了。
　　那我原本想當什麼？
　　是像這樣為了誰做點什麼嗎……？不然，為什麼覺得心情好像不錯？

　　「真、真冬小姐……等一下啦，想幫我擦乾頭髮也回房間……不是，先回去我才能拿牙刷！」
　　「啊……嗯。」

　　我收回了手，她拿下毛巾，只是瞥了我一眼後，就先轉身走了。
　　我跟在她後面，我再次進了她的房間，她就去拿了未拆封的新牙刷給我，而不是旅館那種一次性的包裝，是她慣用的牙刷品牌吧？那麼找到一樣的牙刷就知道哪一個是她的牙膏了……
　　拿著牙刷，我看了她一眼，她還抓著毛巾在搓揉，我要幫她吹頭髮嗎？算是，被善良對待了，所以想回報嗎？

　　「我幫繪名吹頭髮嗎？」
　　「欸？」
　　「在這裡白吃白住，至少……」
　　「啊──不用啦，是我擅自把妳帶回來的嘛……還有就是，能一直看到這張臉已經很值得了！」

　　是真的覺得我的臉很好看啊。
　　都沒想過會有一天拿臉當報酬的時候，而且她現在倒是一點也不害羞了。

　　「這樣……那我去刷牙了。」

　　不禁摸上了自己的臉，然後就轉身再次離開了房間。
　　就跟我推斷的一樣，從一樣的牙刷找到了繪名的牙膏，刷好回去後她已經在吹頭髮了，沒有什麼我要做的事情，我就躺進了地上那張鋪給我的床。
　　聽著繪名吹頭髮的聲音，我也沒有去我的背包拿出手機，什麼也不想看，就在聲音沒了之後，盯著她從我旁邊路過，最後蹲在我床邊看我。

　　「我還沒要睡哦……？」
　　「沒關係。」

　　旁邊有動靜我也可以睡著，因為我今天很累了，只是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想閉上眼睛。
　　但是她好像在阻礙我閉上眼睛，還蹲在我旁邊。

　　「……怎麼了嗎？」
　　「……就覺得，真冬小姐真容易相信別人呢。」
　　「繪名才是吧。」

　　難道繪名全家都是詐騙集團嗎？我身上能偷走的東西也就只有手機和信用卡跟提款卡了。
　　信用卡是有額度的，提款卡除非從我這裡要了密碼，也沒辦法取款，除非用手機轉帳……那也要我的認證。
　　而我，能在繪名家做的事情應該不少吧？我可以今晚就把她綁走，我也可能是個精神病犯，殺了一整家就逃跑……當然，反過來，如果繪名有這種精神問題，其實是打算把我殺了，也不是沒可能吧。
　　留下我很好看的臉皮之類的。

　　「真冬小姐怎麼這樣盯著我？在想什麼……？」
　　「繪名是變態嗎？」
　　「欸、哈！？」
　　「我說我要睡覺了，為什麼一直蹲在旁邊看我？」

　　被我說了之後她就突然站了起來，一臉好像有什麼想說又不說的模樣，我還是只能慢慢坐起來看她。

　　「想說如果明天就回去了，那不就只有現在能好好說嗎！」
　　「……」

　　有什麼要說的嗎？我盯著她只湧出了不太明白的心情。
　　是她擅自把我帶回來的，我已經是大人了，其實也沒有嚴重到需要高中生的幫助……不是因為她說她要做善事嗎？說這裡不用花錢、還能有飯吃。

　　「只是繪名想做善事而已，但不代表我很有問題……」

　　這麼提醒了她之後，她皺起了眉頭。

　　「也是哦……」

　　然後就這樣放棄了，轉身回到了她自己的書桌，而我再次好好躺下。
　　雖然她說她還沒要睡，但其實動靜也不大，我感覺我閉上眼睛之後就能睡著了，卻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很小，卻聽得出繪名拿著鉛筆在紙上畫畫。
　　這也不是什麼噪音，因為很有規律，我反而不覺得會影響我的睡眠，卻忍不住專心聽她畫畫的聲音了。
　　甚至突然思考了起來──我都辭職了，為什麼我還要照平常時間入睡？為了早起嗎？繪名都說了她讀夜校，那麼明天早上不會跟一般學生一樣早起……那我還是能睡得充足吧。
　　才意識到或許她說的對吧。
　　我可能明天醒來就離開了，我只是來吃個飯、睡一覺嗎？被關心了，是不是要關心回去……什麼的。
　　為什麼連我也要繼續裝好人？
　　但是──我至少想百分之百確定她不是會隨便帶人回家的女孩子，今天只是幸好是我，如果有人因為看見的今天的情況、正好聽見了我們的對話，藉此盯上繪名，假裝自己也很可憐呢？
　　畢竟我又不是在完全不會有人經過的地方淋雨。

　　「……」

　　所以我爬了起來，就連我拉開棉被的聲音都沒有影響到她，我還是能聽見房間裡有作畫的聲音。
　　我看向唯一亮著燈的書桌，才發現她的角度確實看不見我是否爬起來了，而我繼續慢慢起身，最後站起來，刻意踩出了腳步聲才走到她旁邊。
　　也不知道繪名有沒有注意到我，我在她旁邊看了一眼她在畫什麼，看到後我不禁愣了幾秒，是我今天在路邊淋雨的模樣，即使畫中的人不一定是我。

　　「繪名。」
　　「呀！？」
　　「欸……」

　　她嚇得差點從另一邊跌下椅子，我趕緊捉住了她的手，她才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不是說睡覺了嗎！？」
　　「我過來有發出聲音的……」
　　「啊……真是的，我也忘了房間裡有別人……」
　　「……抱歉。」

　　繪名對我無奈地笑了一下，沒有刻意去收起那張畫，畢竟也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她就連椅子一起轉過來看我。

　　「所以……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想到我今天辭職了，所以也不用非得早睡……」

　　看了她剛剛一直在畫的圖，也突然想看其他作品了。

　　「……就是說嘛。」

　　繪名的表情突然就開朗了起來，但她卻沒有繼續坐著，突然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要把我往她的床上帶。

　　「……繪名？」
　　「來聊天、聊天！」

　　雖然我也不是覺得她想對我動手動腳才叫住她的，但看她有點驚慌地跟我解釋要做什麼，才意識到原來繪名認為兩名女性也沒問題呢。
　　……說我長得很好看才把我帶回來，不就是有點那種傾向嗎？
　　不過，沒有要做那種事，所以我也只是坐上了床，跟她一起靠著牆，稍微碰到了彼此的手臂。

　　「……真冬小姐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這個，還是先保密吧。」

　　說出醫生，會讓繪名今天的行為都變得有些可笑吧？

　　「那……我想當畫家。」
　　「欸？」

　　還以為她會繼續問別的問題，卻是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雖然我還只是高中生，不知道當不當得上，但是，真冬小姐之前的職業，是自己想做的事嗎？」
　　「……」

　　我不知道繪名得到答案後對她有什麼幫助，不過，也不等於有壞處吧？

　　「不是……只是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這樣……那真冬小姐之後還要找工作吧？」
　　「雖然肯定得找工作，也不用那麼立刻……」

　　父母讓我當醫生，卻也不是需要我拿很多錢回家補貼的家庭，所以這些年來存的錢很夠吧？大概租房在外面然後兩年不工作都沒什麼關係……

　　「是因為可以住在家裡嗎？但是真冬小姐不是不想回家……？」
　　「啊……我可以在外面租房子，就算租了也還是不用立刻找工作。」

　　大概是夜深了，頭腦不太靈光了，就這樣跟繪名說出了我可以租房的事實，我就跟她看互看並沉默了十幾秒。

　　「那還不是一大筆開銷……住這裡不好嗎？」
　　「繪名……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覺得妳的家人完全可以容納我一個陌生人住在這裡，而我也不會接受吧？」

　　是因為還只是高中生嗎？即使她媽媽不久前以那樣的態度接受了，我和繪名也非親非故……我也會很不自在。

　　「……是呢，我太多管閒事了吧？」

　　繪名一瞬間就消沉了，可能覺得自己做了好事，但結果卻沒那麼好吧。

　　「就今天做的事而言，繪名確實是做善事了，再往後就很奇怪了。」
　　「抱歉……但是真冬小姐太……漂亮了。」
　　「……」

　　說到長得好不好看，繪名也很好看不是嗎？我的外貌足以讓她想把我一直留在她房間嗎？

　　「……想要我的皮？」
　　「哈！？怎麼可能啊！別說那麼恐怖的事情……！」

　　繪名本來還有點消沉，一瞬間就激動了起來，看起來沒那麼傷心了，這是好事吧？

　　「只是想看我的話……可以跟繪名交換聯絡方式，為了報答今天的事情，請妳吃飯也可以。」
　　「說的……也是呢。」

　　我不能留在這裡，她好像還是很失落，不過立刻下了床去把手機拿過來，我也只好下床去拿手機，按照我說的交換了聯絡方式。

　　「可以跟真冬小姐拍照嗎？」
　　「嗯。」

　　是我本人也知道的照片的話，基本上會允許，所以我就看著繪名靠過來要跟我自拍，當醫生的這幾年，也多多少少被年紀比較小的病患在出院前問過能不能拍照，所以沒有不習慣這個鏡頭。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地跟他們說著以後只能在相片上看見我，讓他們別再來醫院了……
　　不禁就這樣下意識對著繪名的手機鏡頭露出了平常習慣擺出來的笑臉，繪名拿著手機的手就抖了一下，由於房間裡只有她的書桌有燈，在夜間模式下只拍到了模糊的照片。

　　「剛、剛剛那是什麼……？」

　　我看著繪名立刻點開那張照片刪掉，然後震驚地盯著我。

　　「……笑了不好嗎？」
　　「欸……嗯……那個，有點可怕……？」
　　「欸、」

　　一直以來毫無破綻的笑容，第一次被人說了可怕，我也有一點震驚。

　　「真冬小姐就用跟我講話的表情就好了嘛……」
　　「這樣……」

　　繪名再次舉起手機，我沉默地看著鏡頭，畫面上呈現的是每天獨自站在鏡子前才會有的樣貌，在夜間模式定格了幾秒後，拍出了沒有晃動的照片。
　　她看起來很滿意，也立刻就把照片傳給了我。

　　「會請我吃飯對吧……？」
　　「嗯。」

　　至少這件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照我想的在外面租屋，差不多都整頓好之後就能找她出來吃飯了。
　　不過我也有可能忙著就把她忘了……

　　「……繪名要是不放心的話，可以傳訊息給我保持聯絡。」
　　「那真冬小姐要回覆我喔？」
　　「嗯。」

　　收起了手機，即使說我不用那麼早睡，身體還是很自然地打了個呵欠，繪名看見我這樣就讓我去睡覺了，她還要再繼續畫畫。
　　而我也這次也就真的睡著了。

　　早上我被自己忘記關掉的鬧鐘叫醒了，意外的是繪名居然沒有被吵醒，我爬起來看了一眼，她不只睡得很熟，睡姿還有待加強，不過我想到如果我要離開這裡，她務必得醒來，反正我沒什麼事，不想影響她的睡眠，我也就繼續睡了。
　　再次醒來是被繪名的媽媽從門外叫醒的，繪名被叫了幾次還沒醒來，還得我爬起來推她才行，接著她才很驚慌地在房間內回應她媽媽，然後就開始為今天上學做準備了。
　　我跟繪名輪流去洗漱了之後，甚至有我的午餐，本來我應該要跟著繪名一起出門……

　　「欸……真冬小姐……抱、抱歉……」
　　「……」

　　昨天換下來的衣服，繪名幫我丟進了洗衣機，但是洗好之後在洗衣機裡躺了整晚，並沒有切到烘乾模式，因為繪名媽媽今天早上並沒有要洗衣服，所以也沒發現。

　　「沒關係呀，真冬小姐在我們家留到衣服乾了就好了吧？」
　　「也只能……這樣了，不好意思。」

　　繪名媽媽很爽朗地提出了解決方案，這也是唯一的解決方式了，我就繼續穿著繪名給我的睡衣，看著她出門，而我在她房間等著我的衣服再次洗淨並烘乾。
　　雖然穿了兩件衣服，但是我也不怎麼習慣沒穿內衣出現在有陌生男性的場合，所以繪名媽媽也讓我待在房間就好了。
　　不過她來給我敲門了。

　　「請進。」

　　明明不是我的房間卻要說這句話，說了之後才感到有點坐立難安。
　　繪名媽媽端著茶水進到了繪名房間，她倒是沒有要出去的意思，而是和我一起坐在地上，要和我說些什麼一樣。

　　「雖然真冬小姐在衣服好了之後就會離開，但還是想知道女兒帶了什麼人回來呢……」
　　「嗯……我能理解。」

　　而且是沒有多說幾句話就直接住下來了，即使繪名十八歲了，高中畢業之前都還需要監護人。

　　「所以，真冬小姐能跟我說明一下嗎？」
　　「好的……我原本在ＯＯ醫院當醫生，昨天辭職了，因為太累了才決定辭職……昨天從醫院離開後，還不想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也不是很想回家，本來有打算去旅館，繪名小姐因為看見我在路上淋雨，她說她的學校作業是日行一善，就把我拖回來了……」
　　「哎呀，繪名那孩子……」

　　已經不知道我是用什麼態度面對繪名媽媽的了，只知道不是平時在醫院裡的模樣，但也不是昨晚繪名讓我別笑的模樣，比平時還特別感受到了嘴角的肌肉在動作。
　　不過……並不是很不舒服的事情。

　　「啊……繪名小姐不知道我是醫生。」

　　我一邊說一邊從手機裡拿出了醫師證明文件給她看，工作證昨天就還回去了，不過這種文件為了隨時有需要拿出來，好好存成了電子檔。

　　「也是呢……要是那孩子知道自己帶了個其實不需要接受我們這種幫助的醫生回來，現在一定很難為情吧？」
　　「嗯，所以我沒有告訴她，畢竟她想做善事……」

　　繪名的媽媽笑了，我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端起了茶杯，這是熱茶，明明喝不出味道，卻覺得喝起來很舒服。

　　「……不過聽真冬小姐之前是那間醫院的醫生，反而有事想拜託了呢。」
　　「欸？」

　　下意識以為是跟醫生這方面有關的事情，好不容易才脫離了自己不喜歡的一切，給別人報恩卻只能──

　　「還沒有要找工作的話，能給我們家繪名當家教嗎？」
　　「家……家教？」

　　居然跟我想的一點都不相關。

　　「雖然不是不相信自己孩子的意思，繪名說她想要考美術大學……也讓她去上了專攻美大的繪畫教室，只是如果術科合格而學科不合格的時候，繪名該有多傷心呢？」
　　「美大……是呢，也不是完全不看學科……」

　　我昨晚才認識繪名，我也覺得她畫得還不錯，但原來學科成績有差到讓媽媽這麼擔心嗎？還要找個距離考試已經很久遠的醫生當家教。
　　醫學生還可以……工作了幾年的醫生已經不能當家教了吧？因為在醫院也不會用上高中課本的知識……不過如果只是教繪名怎麼掌握讀書技巧，那倒是沒問題。

　　「……繪名是第二次帶人回來家裡，但是之前會帶回來的是認識很久的朋友，沒想到她會隨便帶一個陌生人回家，我想，她應該很想跟真冬小姐認識吧？」
　　「她……」

　　非常喜歡我的長相──這要怎麼和她媽媽坦白？自己的女兒因為陌生人長得好看就帶回來了，我是無所謂，但如果這就是繪名的性向呢？現在可以隨便告訴她媽媽嗎？
　　她幫助我不讓我回到還不想回去的家，所以我也不想讓這裡變成她不想回來的家。
　　不過，繪名的媽媽完全不知道她的想法，卻不經意提出了能讓她時常見到我的方法，我也覺得如果就這樣沒工作，或許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所以，這個提議並不差。

　　「我可以考慮看看……只是還是要經過繪名的同意吧？」
　　「呵呵，那是當然的，只是在跟繪名說之前，也得先和真冬小姐說嘛。」

　　於是她才只是來徵求我的意見，並沒有先和我談妥那些時間或薪水之類的，只是這樣看來我還得等到今天繪名回來。

　　「不介意的話，真冬小姐今天在繪名回來商量這件事之前，繼續待在我們家也沒有什麼關係，雖然可能會有點無聊呢……」
　　「這樣……那我幫忙做一些家事吧。」

　　即使是繪名的疏失，也還是用了兩次洗衣機，繪名媽媽沒有拒絕我，所以，在繪名回來之前，我還是繼續待在了東雲家。

　　我也並不是在繪名回來之前就只待在她家，去書局看了一眼最近的高中生和我那個年代學習的東西有沒有什麼差異，再搜尋了一下本年度的招生簡章，看看要考什麼……
　　回去後見到了繪名的爸爸，才意識到「東雲」是媽媽喜歡的那個畫家，原來繪名是他女兒。
　　我跟繪名的其他家人一起吃了晚餐，在缺了她的飯桌上，只談著她的事情，她媽媽提起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還有想要我幫忙做什麼……
　　在這樣的餐桌上，我感到很錯愕，即使沒有明說，繪名的爸爸好像不希望她當畫家，有一種幫她補習很好，但如果能考上美大以外的大學就更好了的感覺。
　　跟我們家相似又不相似……爸爸媽媽希望我成為醫生、只希望我成為醫生，繪名的爸爸卻是不希望她成為畫家、只要不是畫家就好了的樣子。
　　明明是這樣的感覺，卻還是讓繪名去了繪畫教室？
　　我不是很能理解，卻也不是很想去理解，好像再深究下去，自己內心深處的什麼會瓦解，所以，話題就停在得到繪名同意之前了。
　　即使我相信繪名會為了想要時常看見我同意我當家教，但不等於我需要住在她房間，晚飯過後，我就拿著我的東西坐在餐廳跟她的飯菜一起等她。
　　我準備今天說完之後……就回家吧。
　　還不用跟父母說出我辭職的事情，所以即使回去了也只是和平常一樣而已──那麼昨天為什麼不想回去？
　　或許這樣的心情調適，也是多虧在這裡，讓我覺得不是自己的家不太自在吧……不過我想到的「回家」，也只是想回去帶走換洗衣物而已吧。
　　繪名媽媽到了繪名差不多快回來的時間也來到了客廳等她，過不了多久，繪名就回來了。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歡迎回來。」

　　我不是這個家的人，所以有些遲疑地在繪名媽媽之後說了一樣的話，然後就看見了在客廳停下腳步的繪名。

　　「欸……？」

　　我對她揮了揮手，她就加快腳步走向了餐桌。

　　「真冬小姐怎麼還在……？」

　　她一邊問我一邊看向了她媽媽，媽媽叫她先坐下來吃飯，她就放下了書包那些先去洗手，然後坐到了我們對面。

　　「繪名，媽媽有事拜託真冬小姐，所以才把她留著的，不過如果媽媽在這裡，我覺得大家都會說些客套話，接下來就交給真冬小姐，好嗎？」
　　「……好的。」
　　「欸──？」

　　是要我獨力說服繪名接受家教這件事嗎？雖然我覺得她應該會為了看見我而不拒絕……我已經事先從她媽媽那裡了解過了，既然她上夜校，假日都要去繪畫教室上課，那麼能給她補習的時間就是白天了。
　　或許會因為時間而拒絕吧。
　　繪名媽媽徹底離開了客廳、餐廳的範圍後，繪名開始用餐，用好奇的表情盯著我，我就開始跟她說明。

　　「繪名，要考美大嗎？」
　　「……對啊，都說了我要當畫家，如果一定要讀大學，那不就該讀美大嗎？」

　　確實是這樣吧，如果說要當畫家卻連藝術的門檻都沒有通過，世人又要用什麼眼光欣賞這個人的作品？

　　「那……學科準備得怎麼樣？」
　　「欸？普普通通……」
　　「這樣……妳媽媽怕妳專心在術科卻分心了學科，所以請我做妳的家教，妳爸爸也說，如果學科考得不錯，就算美大落榜了也能考慮其他學校──」
　　「……哈？」

　　尾音還沒落地，昨天才認識的繪名，今天就對我發出了極其不耐煩的聲音，讓我愣了一下。

　　「我才不需要！」
　　「……」

　　還以為繪名會為了見到我，立刻就答應的，結果卻是飯吃到一半站起來強烈抗議的樣子，我對自己的臉太自信了嗎？

　　「再說了真冬小姐之前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我父母會這樣說？」
　　「……醫生。」
　　「哈？甚至不是老師什麼的……不就是成績好當了醫生，最後還是不當了嗎？」
　　「……」

　　今天的繪名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彷彿我踩到了她的地雷一樣，這樣的態度才終於讓我覺得我們確實是陌生人。

　　「總之，我才不要什麼家教……！我自己也能辦到！」
　　「這樣……」

　　當然，在遇到我之前，繪名的媽媽或許也沒有這個打算吧，而我也只是出於繪名是不是很想見到我的想法，才答應並詢問了繪名。

　　「……我還以為因為這樣能時常見到我，繪名會很開心呢。」
　　「欸、」
　　「……欸？」

　　把我的想法告訴繪名之後，她突然愣住了，張著嘴瞪大眼睛的模樣就像是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甚至看著她筷子上夾的菜就這樣掉回了碗裡。

　　「抱歉……！剛剛說的都不算數！真冬小姐能不能當我的家教！？」
　　「……」

　　繪名又立刻放下了筷子，再次站起來對我低頭合手，沒想到能看見我比她的自尊還重要，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她剛剛為了自尊，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現在卻只是因為能看見我而屈服，說不定也不是真的想上課吧。

　　「好……但是我會認真上課，不是只為了讓繪名見到我……」
　　「那當、當然……」

　　她有點心虛地坐了回來，看來剛剛道歉的時候真的沒有想上課吧。

　　「……那麼繪名去找媽媽吧，我們要談其他事項。」
　　「欸？不會急著明天就要開始上課吧？今天都這麼晚了……」
　　「明天，不想見到我？」

　　如果要我明天再來拜訪談細項，我不會選擇主婦最忙碌的早上，所以就會和讀夜校的繪名錯開時間，在下午來談。

　　「我……現在就去叫媽媽。」

　　看著繪名起身去找媽媽，其實我對於繪名這麼想見到我的心情，感到有點毛躁。
　　只是因為我好看，我就可以住在她房間，只是因為想看見我，就可以立刻改口說需要家教……甚至這件事能驅使她去做別的事情。
　　但是反過來說，我不想見到繪名嗎？如果這個問題只是是非題，在想見和不想見之間選擇，我會選想見吧。
　　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又或者想要報答她和她的家人，而是今天對她產生了一些好奇，明明前一天還說因為我長得很好看問我要不要住下來，對她說出父母希望我當她家教的時候，卻激動地反對了，甚至沒有想到想看見我。
　　我對這件事產生了好奇吧。
　　一切都跟我那麼相反。
　　她有想做的事情、想考的學校，我只有父母想要我做的事情，想要我考的學校。
　　父母不斷給我加重的課業，不遵守只會被覺得我有問題，但是繪名卻連請個家教都需要經過她同意，而且也能大聲說出她不要這種補習。
　　還有……能隨便帶陌生人回家──即使我並不覺得這算是優點。
　　繪名很快就把媽媽找了回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立刻就在今晚訂好了時間、條件，然後因為不早了，我就回家了。

　　家裡的人很習慣我晚歸、或是隔日才回家，所以就算我辭職了，只要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
　　今天，理所當然也是這樣，因為沒有事先傳訊息給媽媽，這樣的時間也不會有等我的晚飯，只有聽到玄關動靜的媽媽會出來看一下我，和我說「歡迎回來」，然後在我踏進去前跟我說幫我熱了洗澡水，即使也就只是個按按鈕的事情。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因為我自己對繪名問出的「明天不想見到我嗎」，所以明天就有家教課程，時間都定在繪名出門上學前的一個半小時至半小時之間，每次課程只有一個小時，每周三次。
　　如果遇到了繪畫教室休講的時間，那我要替補這段時間，做假日的家教。
　　明天就要開始給繪名上課……但我明天也不想回家，上完繪名的課先去住旅館，然後開始找要租的房子。
　　我的要求也沒有很高，所以應該很好找吧。
　　就這樣，跟以前一樣在家度過了晚上，早上像是暗示媽媽我今天又值大夜班一樣，沒有起來吃早餐，而是吃了午餐，這樣她就知道我今天也不會回來了。
　　在約定時間的十分鐘前抵達了東雲家，就是繪名來給我開門的，進去後和她媽媽打了招呼，我們就直接去了房間。

　　「那……成績單，找到了嗎？」
　　「唔……」

　　雖然應該要昨天就先看她的成績，但太晚了就不好耽誤，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出來，所以交代了她今天要給我看成績。
　　繪名有點不情願地從某個櫃子裡拿出了資料夾，又慢吞吞地才來交給我，已經能預想她的成績了──

　　「都有及格呢。」
　　「……那、那是當然……」

　　但……也只是及格。
　　學科成績在錄取標準裡也占了一定的比例，當然還是術科占比重，然而如果就是因為學科差了那一分呢？
　　不過繪名有兩種考試方式，一種是只準備國文和英文跟術科考試，另一種是參加大學共同考試，考了全科但可以選考最高分的兩科提交……怎麼想都是只準備國文和英文比較輕鬆吧？只要她對自己的畫技有一定的信心。
　　然而繪名的成績，幾乎把全科保持在及格線，看著就是應付學校生活而讀的書而已，所以不知道她的強項是哪一科──又或者是，其實只要她好好讀書，全部都能考好？就沒有強弱之分……
　　不過，既然不管選擇哪一種方式，都只挑兩科的成績，那麼還是特定強化其中兩科，就是國文和英文吧。
　　每周三次家教，看來就是一次國文兩次英文了。

　　「繪名就只加強國文跟英文吧？每周上一次國文兩次英文，那麼繪名想要哪天上國文？」
　　「欸……那最後一堂好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英文還能連著教，不過今天已經是每周三堂中的第二堂了。

　　「嗯，那把英文課本和筆記有的話拿來給我看看妳怎麼學習的。」
　　「……總覺得有點狡猾呢。」
　　「為什麼？」

　　繪名又一邊去拿書一邊呢喃了什麼，但我聽見了。

　　「……明明前天還是個晚上站在路邊淋雨的奇怪大人，今天就裝成老師的樣子要教我讀書。」
　　「是呢……我其實也不想工作吧……？」

　　因為累了所以辭職，才休息了一天，就又開始做著疑似工作的行為……

　　「那真冬小姐隨便來也可以的喔……？」
　　「……繪名只是不想讀書吧。」
　　「才、才沒有……！」

　　用一臉不讀書也沒關係的表情遞了課本給我，被我說了之後又看起來很心虛，看著她緩緩坐下後露出的不情願，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羨慕了。
　　可以表達自己不喜歡讀書什麼的……還能說出真正想做的事情，即使她爸爸看起來並不希望她讀美大，卻也沒有說不讓她考。

　　「……繪名才狡猾吧。」

　　和我的人生比起來。

　　「欸？」
　　「……還能選擇自己想做什麼。」

　　我的人生在說出「醫生」之前，曾經有過別的職業，才被強制變更為醫生，但在醫院過了這幾年，離開後我就不想回去了，我曾經想做的職業，還是我想做的嗎？
　　從被父母決定了人生方向開始，即使腦裡時不時冒出我真正想做的不是「醫生」的想法，卻也沒有再想過其他職業了……

　　「什麼啊……？從現在開始想不就好了？真冬小姐現在能獨立生活了吧？不是醫生嗎？那肯定有很多存款，想做什麼都沒有最基本的難度不是嗎？哪像我做什麼都還要經過父母同意，因為是他們出的錢。雖然說這種話有點自以為是，但就是在這種豐衣足食的家庭長大，父母會理所當然認為要養育小孩到大學畢業為止吧？而我也是這種心態……所以感覺要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還要好幾年呢。」
　　「……」

　　我錯愕地看向表情就像什麼也沒想地說出這些話的繪名，意識到這是常識，是啊，我在羨慕高中生的什麼？
　　我已經是完全可以獨立的大人了。
　　但是──

　　「別跟我說什麼想不到，就什麼都去做做看不就好了！明明有比我多很多的自由時間！」
　　「……」

　　繪名把我想說的話搶走了。
　　回神過來才發現自己嘴角的肌肉在自己沒有刻意控制的情況下微微動起來了。
　　我怎麼被一個小孩教訓了……

　　「……繪名。」
　　「什麼？打算反駁我？」
　　「不是……妳就，直接叫我真冬吧。」
　　「欸？」

　　反正她看起來也沒大沒小的。

　　「可能我也沒有妳想得那麼成熟吧。」
　　「欸？啊……嗯……初次見面開始就沒覺得真冬……成熟……」
　　「欸？」
　　「連小孩都不會原地淋雨吧？每天都會接觸病人的醫生就更不用說了吧……？」

　　我被她說得有些啞口無言，確實，我好像連會去兒科的小孩都不如，小孩想淋雨至少是在雨中奔跑呢。

　　「所以，真冬……不用上課也不用上班，什麼都能做，我才羨慕吧？」
　　「……嗯。」

　　家教也只有一個小時而已。
　　或許也不是真的沒有想做的事情，想搬出家裡本身就是一件想做的事吧。

　　「我也可以陪真冬找──」
　　「……我整理好了，就從這裡開始上吧。」
　　「欸、」

　　看見她愣住的模樣，我不禁笑了。
　　繪名看似成熟地教訓了我這個大人，其實是在逃避上課呢。
　　不過，想幫繪名提升成績，也算是現在想做的事了吧。

　　「啊啊啊！終於……！」

　　設定了一個小時的鬧鐘，響了以後繪名直接站起來脫離了今天的家教課程，看得出來她真的很不想讀書。

　　「就這麼不想和我一起念書嗎？」
　　「才、才不是！只是在地上坐著念很累、但我坐書桌的話真冬又只能一直站在旁邊看我……什麼手術台站得更久所以沒關係，這樣很有壓力好嗎！」

　　即使我是故意站在她旁邊的，因為總覺得很有趣吧？

　　「今天畢竟是第一次上課，這樣就知道之後要改進什麼了，所以，繪名要換地點上課還是多拿一張椅子？」

　　如果有能拿來的椅子，繪名應該早就拿來了。

　　「……床上，不行嗎？」
　　「欸？」

　　雖然我大學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在床上讀過書，但是家教……？而且長時間還是對身體有點影響。

　　「我、我有那麼多抱枕，墊一墊就沒問題了喔。」
　　「……」

　　我也相信繪名自己試過，問題是我是在工作吧。
　　不過，在自己喜歡的環境讀書，又有什麼關係？

　　「那下一堂課試試吧。」
　　「嗯……！」

　　第一堂結束了，繪名再休息一下就要出發去上學了，我覺得我跟她一起出門就可以了……所以坐在地上看著她。
　　她也看著我，時不時移開了視線又轉回來盯著我，一臉有話想說又不立刻說出口的模樣，我只能一直看著她。
　　最後她好像很無奈一樣，是我的錯嗎？不過她來坐到我旁邊了。

　　「話說……真冬接下來要去哪裡？」
　　「先去找一間旅館訂今天，然後要去房仲看看租屋……」

　　明天沒有繪名的家教，如果我今天就選定了房子，那肯定是能隔天立刻搬進去的吧。

　　「果然還是不想回家嘛。」
　　「……嗯。」
　　「但是真冬現在無職能租房嗎？」
　　「……」

　　大意了。
　　現在沒有工作的話，即使我有存款也需要保證人，找爸爸媽媽的話就會被發現我辭職了，而且我要求不高，如果說我之前是醫生、有這樣的存款，卻租了一間能睡覺洗澡就好的房間，也會被懷疑那些錢只是為了過租房審核才暫時留著的吧？
　　還有如果為了能租到房子而先說之後會找工作……那麼也不能保證不會因為工作地點而立刻換房子吧？即使是我會付違約金，大部分的房東應該都不想短期之內換租客吧。

　　「不考慮……我家嗎？」

　　因為不意外她會在這樣的話題再次提到，我嘆了一口氣。

　　「我只是給繪名上每周三小時或是加上假日的家教，就住在繪名家嗎？」
　　「欸──真冬也能當我的貼身家教啊。」
　　「貼身……家教？」

　　雖然復述之後覺得那叫保母吧。

　　「就、就是叫我醒來、白天補習、下午去上學，晚上回來督促我不要那麼晚睡什麼的……就算不想早起，之後考試也只會在早上嘛。」

　　看她自己都講得很難為情，也知道這只是小孩子的想法了吧。
　　她能對她父母說出這些話嗎？要我幫她做這些事，代價就是讓我住在這裡。

　　「要是很過意不去，真冬也可以繳房租給我父母嘛……這樣還會附三餐，看自己要不要吃而已，就到我考上美大為止。」
　　「哈……」

　　繪名倒是挺任性的，如果我說要住下來，那麼她就會去說服她媽媽吧？頓時覺得她的家人很疼愛她，讓她在和家人討論之前，就能先有這樣的想法。

　　「……抱歉，我也就隨便說說的，長期住在別人的房間裡也很不方便吧？」
　　「……繪名知道就好。」

　　有玩笑性質在的話那就沒什麼要指責繪名的了。

　　「那如果我們家整理一個房間……」
　　「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有空房並且繪名父母願意為了繪名的任性整理的話，確實可以考慮。」
　　「……什麼我的任性，我只是想要幫助真冬，才沒帶什麼私心呢！」

　　是啊，繪名只是喜歡我的長相，實際上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完全都只是在幫我，我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只是長期住在她房間的話，那所謂的私心就不一定了吧？

　　「……繪名。」
　　「還有什麼啦……」

　　所以唯獨這一件事，先搞清楚總比自己誤會了的好。

　　「喜歡的是女生嗎？」
　　「欸、」

　　就只是盯著她看，幾秒內究竟變了幾個表情？即使變化也只是一公分內的微動而已，那也還是對她的情感豐富感到羨慕。

　　「不是、那樣的……」

　　我還以為從她的表情已經是肯定的了，她卻用示弱的語氣否定了。

　　「因為我又沒有喜歡過……其他女生……」
　　「……」

　　在那句話過了幾秒之後不小心睜大了眼，慶幸繪名因為動搖所以沒有盯著我的眼睛。

　　「也、也不是說我對真冬有那個意思，但是……稍微想像的話，覺得也不差什麼的……」
　　「這樣……」

　　那果然就是有那種傾向，而且正在對我發酵──我聽了卻沒有感到不舒服。

　　「怎麼搞得好像我在告白一樣！？我才不是為了做什麼才把真冬帶回來的！我、我要去上學了……！」
　　「……我跟繪名一起出去吧。」

　　繪名慌張地站起來要去收東西，我幫她收起了課本和筆記想幫她放回書包，即使不知道她今天有什麼課。
　　繪名確實不是告白，在這樣疲累的人生中，被表達愛意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對我有著非分之想……也只是因為我的外表和我裝出來的模樣嗎？
　　但沒有人跟繪名一樣這麼誠實，從剛見面的時候就直接說因為我長得很好看。
　　靠近繪名，繪名就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明明剛剛還要我當她的保母，現在就一副讓我別幫她的感覺，我跟著她一起走出了房間後，跟她媽媽說了一聲，我們也一起走出大門。

　　「那……真冬，下次見。」
　　「還沒到道別的時候吧，我陪繪名走到學校。」
　　「哈、欸！？」

　　我發現看繪名的表情變化，好像很有趣。
　　繪名也沒有拒絕我，就只是突然加快腳步走了，我就跟了上去，她又轉過來不服氣地看了我一眼，明明不是什麼好表情，卻知道她這樣不是討厭我──在沒有真的討厭別人的情況下表達不滿，這是我從來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繪名。」
　　「什麼啦……」

　　想一直觀察她，成為了我想做的一件事，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能讓我維生的事情。

　　「會陪我找到我想做的事嗎？」
　　「欸？嘛……真冬想要我陪妳找的話，我可以奉陪喔。」

　　繪名的表情變得正常一點了，卻讓我忍不住想看見她剛剛那些表情。

　　「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哈？那妳還問我！」

　　嚴格說起來，確實是我的問題，辭職了的現在，我一周只需要工作三小時多一點，還要繪名陪我，我才是高中生嗎？

　　「那我陪繪名認真讀書吧。」
　　「我考試的重點是畫畫吧……！」
　　「每周三小時陪妳認真讀書。」
　　「唔……」

　　看來即使試了第一堂，她還是很不喜歡讀書呢。
　　卻也沒有說不要──因為她想見到我，而我，大概也想見到她吧。
　　學校很快就到了，明明才覺得她想見到我，到了校門口卻加快了速度要走進去，回頭對我吐了舌頭，我和她揮了揮手。

　　「……下次見喔，真冬。」
　　「嗯。」

　　但她還是好好跟我道了別，我看著她走進校園後消失，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並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我還想跟繪名多相處吧……即使她可能有私心，卻沒有藏起來，她給我一種很自信的感覺。
　　坦蕩蕩的，不會隱瞞自己的意見……如果我，也像她一樣，現在的我應該在做什麼？也覺得醫院的生活很累，所以辭職了嗎？

　　「繪名……」

　　如果當年我也站在路中間淋雨，會有像她一樣的人關心我嗎？

　　跟繪名說的一樣，我因為現在無職，即使之前是醫生，手邊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我不是在醫院出了問題才這麼年輕就辭職的，因為也說不出我之後還要當醫生，比起這些多卻還不夠買房的存款，業者更希望我有個穩定的正職。
　　說想要租那些條件比較差的房子，對面便投來了懷疑的眼神。
　　那是我還沒有適應的情況──我一直以來的努力，不就是為了讓人覺得我很正常嗎？
　　所以……我想我或許很害怕有人覺得我很奇怪。
　　就算現在理解到了這一點，我可能還沒有面對的勇氣吧。
　　說了有急事，就走出了房屋仲介所，沒有再去下一間不同公司的……即使知道還有其他租到房子的辦法，我對房子的條件不高，但是我也希望是事情沒那麼多的房東。
　　租到房子後我真的不工作嗎？就靠著給繪名做家教？要是去找工作了，那我不就不能當繪名的家教了嗎？
　　現在的存款大概夠我租房又兩三年不工作的所有開銷，即使父母不需要，也還能跟平時一樣回饋給父母，假裝我沒有辭職，但如果要去找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額外開銷了。
　　……為什麼我非得做到這種程度？
　　我就不能和繪名一樣，對父母表達自己的不滿嗎？
　　但是我也知道，我都幾歲了，花了六年的時間在取得醫師執照，又盡心盡力地當了四年多的醫生，我只有這個一技之長了，我能跟一個還只是在準備接觸職業的高中生比嗎？
　　在這之後，我究竟要做什麼？有醫師執照，然後去做一般上班族嗎？

　　「……」

　　離開房屋仲介所之後走來走去，不知道為什麼走回了東雲家。

　　「啊……真冬小姐？」
　　「啊……」

　　還在思索自己要不要掉頭走的時候，被正好要回家的繪名弟弟撞見了，就這麼走掉好像很奇怪吧。

　　「那個……要進去嗎？」
　　「我……」
　　『喀』

　　被這麼問的話，那麼就能拒絕，而我卻沒能說出口，就先被來自房子內的開門聲打斷了。

　　「哎呀，想說門外有什麼聲音呢，真冬小姐？漏了東西嗎？要進來拿嗎？」
　　「我……那個……不是的……」

　　開門看見我的繪名媽媽也立刻問了相似的問題，但是事已至此，如果我不是為了進去，我該怎麼解釋我在這裡？

　　「還是不回家的話，要不要進來吃晚飯？」
　　「……」

　　還沒做出任何回答，又迎接了新的問題，這次我甚至忘記了怎麼拒絕，笑著就點了頭。
　　所以，我又踏進了東雲家。
　　繪名媽媽只是聽見門外有人在說話才來開門，還沒有煮好晚飯，進門後，她讓我可以先去繪名的房間等，但我今天明明已經能自己在外面自理了，有些不好意思，去放了東西後就來幫忙了。
　　或許我又做了錯誤的決定吧。

　　「嘿嘿……今天做了我拿手的料理，是繪名最喜歡吃的喔？真冬小姐試吃看看？」
　　「欸……」

　　繪名媽媽說著就遞了過來，畢竟待會我都會吃到，也沒能拒絕，接過之後，吃得有些尷尬。

　　「怎麼樣？是真冬小姐喜歡的口味嗎？」

　　即使當上了醫生，味覺也沒有因為有了醫學常識或是醫生同事而恢復，我試過了，但是所有的檢查都說是心理問題，精神科的同事也不是沒有試過給我做一些診療，然而不管來了資深醫師還是跟我差不多年輕的醫師，說的都是我沒有脫離給我造成壓力的環境就不會恢復了。
　　於是，大家對於我的辭職並不意外。
　　醫院是幫助病人恢復的地方，大家也希望我是身心都很健康的吧。
　　所以，對於繪名媽媽的問題，在繪名出生長大的地方，我──

　　「對不起，我……沒有味覺，所以，給不出味道的感想，但是我不討厭這個口感……」

　　第一次在醫生以外的人面前說了實話。

　　「哎呀！怎麼會這樣？不過真冬小姐不是醫生嗎……？是先天的……？」

　　繪名媽媽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既然都說了，我只能繼續向她說明，所以搖了搖頭。

　　「我也在之前任職的醫院做過了各種檢查，是後天精神壓力造成的，做了精神治療也和我說不改變環境沒有用……所以一直都沒有恢復。」
　　「這樣呀……所以，真冬小姐才不想回家……但是，父母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就只是慢慢避開了視線，看著繪名媽媽能一邊和我對話一邊不忘記鍋中的食物，我能聞見香味，不知道多久沒有因為香味而肚子餓了。

　　「怎麼不告訴父母呢？還是所謂的環境，是『那裡』嗎？那現在沒有回家有告訴他們嗎？」

　　我又搖了搖頭，明明我已經不是繪名那種年紀的孩子，但很明顯感受到對方突然把我當孩子看待了，不過我和對方的輩分差，也確實是這樣。

　　「說起來是要去住旅館的吧？真冬小姐沒有要搬出家裡嗎？」

　　繼續看著繪名媽媽俐落地從鍋中夾起食物到盤子上擺盤……我想著因為受到別人的好意了，也就全盤托出吧。

　　「……我今天去找房子了，但我現在是無業遊民……」
　　「哎呀……」

　　她又一邊驚呼一邊順手地清洗了鍋子然後拿了下一個食材準備料理，不過她只是拿著而已，把火關了，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們家繪名是不是跟真冬小姐說了些什麼讓妳住下來的話？」
　　「她……確實說了。」

　　莫名說不出「我拒絕了」，因為我來到東雲家，在期待著什麼，難道自己不知道嗎？

　　「第一天帶回來的時候就是很任性呢，不過這樣看起來女兒好像是真的做了善事呀……只是，家裡沒有適合居住的空房了，如果真冬小姐不介意跟繪名共用一個房間，那麼我們也不介意的。」
　　「我……」

　　明明來到這裡，或許就是想聽到這樣的話，卻還是沒能厚臉皮地直接答應下來。
　　繪名的同意早在繪名媽媽說出口之前就得到了，因為本來就是繪名提的，現在可以直接得到她媽媽的同意，但我總覺得我還是不能這麼做──

　　「呵呵，當然不是免費的，會跟真冬小姐細算水費、電費還有餐費，因為沒有登記民宿所以當然不能收住宿費呢──取而代之，那些民生費用會高那麼一點點喔？這樣就沒有那麼不好意思了吧？」
　　「啊……嗯，如果真的沒關係的話，我就……接受了。」

　　繪名媽媽用著開玩笑的口吻說出這些，確實讓我真正接受了，但跟租房子的繁雜程序相比，她好像就是要我幫忙拿醬油一樣的輕鬆態度，講完這些對我笑一下，又回頭打開爐火繼續做晚餐了。
　　給繪名媽媽接過盤子又遞過盤子、擺好了桌上的餐具，不用花太多時間煮好了晚餐，我和除了繪名以外的東雲家人再次吃了一次晚餐，她媽媽替我跟另外兩個家人說明了我之後會留下來的原因。
　　他們看起來都沒有什麼意見，說著我跟她媽媽有談好就好了，因為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嗎？
　　吃完飯後幫忙收拾，好像真的已經融入了這個東雲家的生活，洗完碗後我回到了繪名房間待著，不禁開始思考，如果是我家的話，也能這樣接納陌生成年女性嗎？

　　「……」

　　坐在不是我的房間，卻沒有那麼不自在了，不禁就一直放空到外面有人跟我說可以去洗澡了，我就去洗澡了。

　　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情、也沒有繪名的國文課本或講義可以先讓我安排明天的課程，忘記先看她的進度了，所以在洗完澡後，我就只能躺在唯一的一張床上發呆──想著繪名都讓我們明天坐在床上讀書了，我躺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結果我似乎就這麼睡著了。

　　『喀』
　　「欸……真的假的……」

　　聽見了開門的聲音後立刻睜開了眼，然後就聽見了繪名的聲音，我才瞬間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

　　「……貼身家教？」

　　繪名一臉不可思議地朝床走了過來，因為今天明明拒絕過她了卻變成了現在這種情況，我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所以是什麼情況？我只是在鞋櫃看見了鞋子……去幫我熱飯的媽媽什麼都沒說耶！？」

　　處在我的地位也不好吐槽這不是繪名想看到的結果嗎？我只能看著她去放下書包、脫下西裝外套跟針織衫，回頭又開口有什麼想對我說，最後她捏了捏自己的眉間。

　　「不是……我最震驚的其實是真冬居然在睡覺……失業的大人，在我去上學的時候，在我房間睡覺……」
　　「啊……」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跟繪名形容的一樣，只好走下了床。

　　「沒有繪名的國文課本，做不了明天的準備，所以，給我吧。」
　　「……哈？應該有什麼其他要說的吧？」

　　繪名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高興，卻還是去書包拿書的國文課本要遞給我，我接住的時候她沒有放開。

　　「……我從今天起要暫時住在繪名的房間了，請多多指教？」
　　「說是這麼說……媽媽怎麼沒有拿另一組床具過來？」

　　繪名放開了課本，雖然我想那應該是繪名正式答應了以後再去跟她媽媽要的東西……但是，總覺得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那個……我忘記問了，繪名等一下問媽媽吧？」
　　「嘛……也是哦，雖然是我先跟真冬提的，但要是回家看見真冬已經鋪好床睡在地上，感覺也會生氣就是了，那我下去吃飯順便跟媽媽說喔。」
　　「嗯。」

　　繪名沒有要我像那天一樣陪她吃飯，我想是因為不想看見我在她面前翻課本吧。
　　等繪名離開後，我就借了她的書桌，開始研究現在的教材和繪名的進度──才剛坐下來沒多久，又聽見繪名急著走進房間的聲音。

　　「……真冬。」

　　但是跟她的腳步聲相比，聲音卻過於沉穩到，我覺得剛剛的預感果然沒錯──

　　「那組床具，昨天送洗了……」
　　「……這樣。」

　　我想也是吧。
　　雖然女兒莫名其妙帶了一個人回來說要讓這個人住下來，但是隔天就得到了說明，知道這個人今天就會離開，然後不知道女兒是不是隔天又會帶一個陌生人回家，所以會盡快把別人用過的客用床具送去清理……繪名的媽媽有這樣的想法都不奇怪吧。
　　而且我想，並不會因為有兒子跟女兒同時帶朋友回家的機率，就買兩組備用床具一直放著……因為女性好朋友睡一張床似乎也不奇怪，即使我們不是這種關係。

　　「……我沒關係，繪名介意的話，跟妳家人說明一下情況，我去睡沙發，讓他們天亮前別靠近客廳……？」
　　「欸、哈！？我才不介意！怎麼可能讓真冬睡客廳！就一起睡怎麼了！就這樣！我只是來告知真冬而已！我去吃晚餐了！」
　　「啊……嗯。」

　　還沒等我回應，繪名就又跑出了房間，連門都沒有關上。
　　雖然說我們不是那種親密到睡一張床也無所謂的好朋友，但是，今天白天，不是才說過微妙的話題嗎？
　　說起來，她對我想像了什麼？

　　「……」

　　而我現在又在想像著什麼？
　　牽手、擁抱，親吻……我沒有從這些想像中，感受到「任何」情緒波動，或者對我來說，可能很無所謂。
　　但我無法把想像對象，置換成別人，在把繪名的臉替換之前，就會掐掉這個想法，所以，沒有情緒波動，反而代表我能接受嗎？

　　「……那不太好吧。」

　　繪名……還只是個高中生呢。

　　繪名去吃飯洗澡的這段時間，我莫名有些期待晚一點跟她一起睡覺的情況了……因為我似乎也沒有和人睡一張床的經驗。
　　不過繪名回來後好像沒有打算跟我聊天的樣子，埋頭就開始畫畫了。
　　跟我給她補習的時候不一樣，就算我去她旁邊看她在畫什麼，她也絲毫不在意的樣子，或者應該說專注到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即使前天也有稍微看她畫畫，今天才意識到繪名想考上美大、想當畫家不是因為她父親是畫家，而是她似乎很喜歡畫畫……
　　她對於喜歡和不喜歡做的事情，差異如此明顯。
　　繪名，不只是訂了一個人生目標，而是因為她非常喜歡做這件事啊。

　　「……」

　　我曾經，也有過膚淺的喜歡吧？如果真的很喜歡，就會再開口第二次和父母說我想做什麼了，所以，我現在甚至不敢面對我曾經說出口的職業。
　　我辜負了我自己，又什麼都沒達成。
　　喜歡做一件事的話，就該像繪名這樣吧……？

　　「呵……」
　　「欸？什麼……突然冷笑……」
　　「……抱歉，繪名有注意到我在旁邊啊。」
　　「那不是廢話嗎？因為我想要有人喜歡我的畫，所以當然希望別人願意一直看著我的畫嘛。」

　　原來沒有專注到忘我，不過就算有注意到我，和白天的態度差真多。

　　「所以，真冬剛剛笑什麼……？」
　　「沒什麼，笑我自己吧。」

　　甚至是可笑到不小心笑出聲了。
　　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過去多麼可笑，或許就真的像前天繪名說的，都幾歲了還活成了要高中生擔心的大人。

　　「我也可以看繪名的其他畫嗎？」
　　「欸？嘛……可以是可以，也有一些是黑歷史……唔……可以證明我的成長，那就沒關係吧。」

　　繪名一邊呢喃一邊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了好幾本素描本，一本又一本放到了我手上，雙手捧著的重量逐漸增加。

　　「這些還不是全部，好像被媽媽收到了其他地方……總不會一晚就給我翻完了吧？」
　　「我會慢慢看的。」

　　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地上的矮桌，繪名在素描本封面寫下了開始畫還是畫完的日期，我不確定，總之我按順序抽出了最早的一本，看她回到了座位後，我就開始欣賞了。
　　最早期的畫，立刻就明白了繪名剛剛說的「黑歷史」，和我這三天看見她在畫的圖天差地別，不知道想表達什麼。
　　即使也不是說我就看得出她今天的主題，而是我知道她在畫什麼，早期的這些感覺還帶了一些幻想要素……不過我不是為了評價她的畫才跟她借來看。

　　「……」

　　我只是，想再次確認一個人如果喜歡做一件事，呈現出來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中間有很多素描練習，一直畫著一樣的東西的不同角度，這樣的練習，不會枯燥乏味嗎？而且即使換了東西練習素描，繼續往下翻又會發現繪名再次回來畫了上一個東西，然後，已經跟之前的感覺不太一樣了……
　　一張一張翻過去，完全看得見繪名為了畫好而做的努力，不只是喜歡畫……而是想成為畫家啊。

　　「……怎麼了？」

　　看的途中，其實一直感受到繪名的視線，雖然剛剛她就證明了她並不是真的很專注，但這也太分心了，刻意在發現視線的時候立刻抬頭問了她。

　　「我、我那些可是，沒給其他人看過……所以，有點在意……」
　　「這樣……」

　　想成為畫家的繪名，希望自己的畫在別人心裡是什麼模樣，我不用問也知道，她剛剛說了，想要別人喜歡。
　　但是我早就淡忘了那種情感，所以沒辦法給她想要的答案，而我只是在尋找自己的答案。

　　「看得出繪名很想成為畫家……我不太會欣賞畫作，但是繪名能像我當年讀書一樣，反覆著幾乎一樣的動作，很厲害……」
　　「……」

　　我看不出，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即使不是沒有表情，卻也不是開心或是生氣，也說不上是錯愕──

　　「那真冬也知道自己能當上醫生很厲害嘛。」
　　「欸……？」

　　一瞬間以為是在諷刺我，繪名的語氣和表情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抱歉，吃晚餐的時候聽媽媽說了真冬會留下來的原因……雖然妳也沒有跟媽媽細說，但總覺得，是被逼著當的……所以，想說真冬能一直堅持到前天，很厲害喔？而且真冬終於知道要拒絕……我才能遇到真冬嘛，這樣有點開心是可以的嗎？」
　　「……」

　　盯著繪名確實帶著一點歉意的表情，在覺得為什麼她要跟我道歉的同時，也覺得為什麼，我會被高中生安慰……
　　不是因為一直保持在某個成績很厲害、能回答出大家都不會的問題很厲害、能做到班上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很厲害、不是考上了醫大很厲害、不是成功當上了醫生很厲害，也不是在醫院表現特別突出很厲害，不是那些，我無時無刻都能聽見的誇讚……
　　而是說著我做了不喜歡的事情還堅持下來了，很厲害。
　　從來沒有人意識到，那些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是為了被他們誇獎才做的，我只是……以為那樣所有人都會開心。

　　「真、真冬？」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本來能看清楚的繪名，漸漸模糊了起來。

　　「真冬……！」

　　模糊的視線裡能看見她立刻跑了過來，然後我就感受到了她溫暖的身體抱住了我，甚至是摸起了我的頭。

　　「……繪名……」

　　我不是大人嗎？為什麼高中生……在安慰我。

　　「真冬肯定，十幾年來，都沒有哭過吧！所以……就哭出來也沒關係喔！」
　　「我……」

　　十幾年還是太誇張了……也或許，沒那麼誇張，但是，讓我哭出來……

　　「哈……啊、」

　　不禁抓緊了繪名的衣服，我不知道怎麼哭出來，我只知道我想把臉埋起來，就靠在繪名的肩膀上，閉著眼，眼眶一直很熱、流著什麼，而我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她越拍著我的背，我就越想抱緊她。

　　「真冬，要意識到自己想改變什麼……心裡才會好受一點……肯定，之後就能享受美食的……」
　　「繪名……」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流淚了，用繪名的肩膀吸了水，我抬起頭來看著她背後的空間，繪名說的話好像讓我感到很「解脫」，一旦意識到她是高中生，我就又覺得自己很可笑。
　　走到今天，我真的……很努力了啊。
　　這樣安慰我的，卻不是一路看著我長大的父母，而是認識了三天的高中生。

　　「但還是……很可怕。」
　　「嘛……真冬也只不過是年紀比我大了一點，但比我爸爸媽媽小很多啊，又不是什麼超人……」

　　明明她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很可怕，這句話卻讓我安心了，我也就只是，比繪名多讀了六年書，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了四年罷了。
　　所以──即使現在還會害怕和「大自己很多」的父母說實話，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真冬……真冬是我帶回來的，是我想幫助所以帶回來的，所以，如果真冬真的有什麼難處，我會幫忙的……」
　　「……繪名已經幫我很多忙了。」

　　其他忙，高中生已經幫不上了……讓我有辦法面對我的家人什麼的。
　　心情好像舒服了一些，換我拍了拍她的背要她把我放開，我去擦了臉，跟繪名說我沒事了之後，本來想跟她說我要先睡了，又突然想起來我現在是她的家教。
　　要我晚上催著睡、早上叫醒來，上家教然後送她去上學，晚上回來再監督她到睡覺……這樣吧。
　　不過，就算要上家教，繪名也確實不用那麼早睡，我設了一個鬧鐘，讓我先睡，到時間把我叫醒去叫繪名來睡覺……

　　「……」

　　看著繪名的床，我剛剛已經在上面一個人睡過了，今天要和她睡，那麼我先睡一下也好吧。

　　「繪名，我先睡了……晚點我會叫妳睡覺。」
　　「欸？好喔……晚安，真冬。」
　　「晚安。」

　　大概是因為哭過了，即使在繪名回家前我睡了一段時間，躺下還是立刻睡著了。

　　『叮叮叮叮！叮叮、』

　　被我設定的鬧鈴吵醒，我趕緊伸手按掉了提醒，睜眼卻發現房間一片漆黑，而我懷裡有個人。

　　「……」

　　繪名在我想的時間之前就上床來睡覺了。
　　為了讓她方便上床，我靠著牆那側睡了，但我記得我躺下來的時候面對了牆壁，現在怎麼是抱著她睡的？

　　「……」

　　而且她好像沒有被我的鬧鈴吵醒，懷裡的呼吸聲聽起來很穩定，接著才意識到她也抱著我，我沒有把她抱緊，她就像撒嬌一樣靠過來而已。
　　不過，繪名的立場，不能這麼說吧。
　　她不是對我有別的心思嗎？

　　「呼……」

　　真正到了抱著繪名睡的情況，才發現這樣好像也不差。
　　很溫暖，也很柔軟。
　　雖然她是因為我長得很好看所以才有後面那些事情，但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動了歪腦筋。

　　「呵……」

　　我抱緊了她，想要感受到她的溫度，想起了睡下去之前她抱著哭泣的我，那種經驗也是多遙遠了，有人抱著我什麼的。
　　在女校的時候，同學間的嬉鬧，可能有抱過來的時候，但不是那樣的擁抱，因為就真的只是嬉鬧……不是有人問我累不累，抱過來摸著我的頭安慰我。
　　大學的時候，那個環境就不太有嬉鬧的同學了，不過可能不是沒有抱過人──抬病患的時候。
　　醫生的肢體接觸倒是挺多……不只是接觸，人的身體也看過各式各樣的了。
　　不過，能分得很清楚必須去碰和想碰的感覺。
　　我是外科醫生，那些是我不觸碰可能就會生更嚴重的病、或是失去性命的人，除了術後檢查，不然很難摸到正常的體溫啊，而繪名，還好端端地在我面前，我只是……覺得她很溫暖，所以，還想多摸她。
　　如果我的這些心思也算是壞的那種，我是不是有點對不起繪名的父母？是他們讓我留在這裡的。
　　但他們不知道自己女兒真正是出於什麼想法才把我帶回來，也算是抵銷了吧。
　　……也不是真的想做什麼，這樣就很好了。
　　繪名給了我溫暖的擁抱，我，喜歡這個擁抱吧……我想慢慢去尋找，這些年來我需要卻一直沒能被給予的東西，那些我都不會去意識到的事情，導致我失去味覺的原因。
　　而我找到了一個，我想要有一個人，不會說出我休息過後就要繼續去努力的──那種我怎麼樣也無法放鬆的安慰。
　　這些話，原來也不用從特別經歷過不一樣人生的人口中才能聽見，只要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很努力的人，就能讓我清醒了嗎？

　　「繪名……」

　　不禁呼喚了她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她沒有因為這樣醒來，即使還是抱著她，我稍微鬆開了手，因為不再去用力，我閉上眼又一次睡了過去──

　　『叮叮叮叮！叮叮叮、』

　　再次醒來是早上的鬧鐘了，我依舊順手去切掉了提醒，才發現我已經沒有抱著繪名睡了，我們在不大的床上各躺各的，她的手甚至展開放在我身上，畢竟時間到了就要起來，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要拉開，要往她身上放回去……

　　「欸、」

　　繪名的睡衣是直接掀起來到胸口上的。
　　我因為剛睡醒、又在醫院看多了，原本還只是錯愕她睡相真差，盯著看了幾秒之後意識到不太對，才伸手去幫她把睡衣往下拉。

　　「唔……」

　　明明聽見我的鬧鐘沒有醒來、旁邊的人動了也沒醒來，只是稍微拉衣服，繪名就發出了好像要醒來的聲音。
　　然後我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張開、再對我眨了眨眼，我不禁想掩飾什麼，就伸手幫她撥了頭髮，讓她什麼也不能想。

　　「繪名還可以睡一下，我去洗漱了。」

　　我不確定她平常有沒有吃早餐，至少我第一天來這裡住的時候沒有，不過我覺得根據現在的情況我不該睡到那麼晚，所以就算比她弟弟晚了不少，我也打算去吃早餐。
　　洗漱完回來後，繪名轉身到了我剛剛的位置睡著了。
　　沒有去別的地方，就在繪名還在睡覺的時候從背包裡拿出了衣服更換，其實即使被她看見也沒有什麼感覺，可能是因為我剛剛看見了她的吧。
　　比起那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帶了兩套換洗衣物出來，每兩天洗一次衣服我也有得換，但是我不能一直不「回家」，我也不能讓父母覺得我每隔一天就上一次夜班，他們對我的「擔心」並不是假的，如果我在那麼嚴峻的環境下工作，會開始質問我醫院的待遇、要不要換一間醫院，開始幫我研究下一個工作的地方……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好。
　　所以，就算說不出我辭職了，也想說出我要暫時搬出去住了。
　　還好我還沒成為主治醫師，醫院的網站上也沒有列出我的名字，媽媽應該也不會打去醫院找我吧？能直接找我的話，為什麼要那麼曲折……不過，說到主治醫師，如果被知道我辭職了，明明再一年就可能會得到主治醫師的資格，他們會覺得很可惜嗎？
　　那我呢？再撐過一年就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什麼的……

　　「……」

　　沒關係，我……現在已經不需要那個職位了。
　　所以，今天能說得出口嗎？

　　吃完了早飯，讓繪名再多睡一會，我借用了她的書桌開始給她規劃後面的讀書計畫，昨晚才知道她的國文教材，所以也搜尋了一些相關講義，今天回家或回來這裡的路上準備順路去買吧。
　　只是那得家教結束後再去買，於是我自己手抄寫了些習題，用一個早上準備完之後去幫忙做了一點家事，接著在繪名媽媽會來催繪名吃午餐之前的時間來把繪名搖醒了。
　　繪名醒來之後沒多久，她媽媽準備好了午餐，我徹底融入了她們之間，很自然而然地在東雲家的餐桌吃飯，在吃飽飯後幫忙收拾，接著跟繪名回到房間準備給她上家教──

　　「欸？今天不是沒有……？」
　　「我都住下來了，不是貼身家教嗎？」
　　「唔……」

　　在繪名面有難色的時候，卻忍不住往她的胸口看了過去，意識到她並沒有被發現自己因為一點小意外被我看光了上半身，但我好像有點心虛了。
　　為什麼我會在意這種事情？誰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

　　「我上就是了……不過真冬在看什麼……」
　　「……沒什麼。」

　　我該跟她說嗎？卻又覺得不必在這種時候說，未來，好像有更適合的時機……那是什麼時機……
　　我去繪名桌上拿了剛剛在看的課本，今天跟她約好了要在床上讀書，所以我往回走之後她也認命地爬上床了，還給我先拿玩偶墊好了位置。

　　「那真冬先靠著看看吧？不夠的話我再多拿幾個娃娃來……」
　　「嗯。」

　　坐好之後覺得還可以，我就把課本遞給了繪名，讓她給我唸了課文後再給她講我那個年代的重點……唯獨這個是不會變的吧？給她講解完之後口頭抽問她，最後再遞給她我早上做好的習題。

　　「欸……」
　　「只是選擇題跟單字填空而已，不難的吧？」
　　「……真冬的字真好看……」
　　「……」

　　重點是那個嗎？不過既然她也沒有對題目提出抗議，那就算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長這麼大以來，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被誇字好看了……好像，有點開心。
　　繪名開始安靜做題，我就在旁邊看著她，隨著她的筆尖跟她的視線一起讀題，因為我知道答案，看著繪名花上一些時間才寫下答案的話有些焦急，看著她寫錯的時候更是想出聲提醒，不過她也有自己察覺到錯誤，我就只是靜靜看著。
　　房間裡很安靜，一分一秒過去，房間裡唯一的變化是她做了兩頁的題目……還有手臂上逐漸增加的重量。
　　繪名一直往我靠過來，甚至要躺上我的肩膀了。
　　沉默的房間裡只剩下她手在筆記本上撫過的聲音，房間越是安靜，就越來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看著她後面全對的答案，更沒有任何出聲的機會，明明不再答錯，卻也莫名毛躁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根本想不到，腦裡沒有一點想法，只是想脫離這種情況嗎？一直等著繪名翻到第四面寫下最後一題的答案，那一瞬間她從我肩上起來──

　　「哈──」

　　她用力伸展了四隻之後，開心地把筆記本還回來給我，感受到忽然變得有點涼的手臂，我只是垂下眼皮拿起紅筆開始要給她改答案。

　　「話說……在看的時候就知道我錯什麼了吧？」

　　才剛準備改第一題，她就又再次靠上了我的肩膀，用有點不滿的語氣問我。
　　要說我喜不喜歡小孩，我覺得小孩是非常需要幫助的族群，所以，會想幫助他們，但不是喜歡……面對跟我同齡的，也沒有所謂的喜歡，或者說，除了對事物，我也沒有對人有過喜歡的情感……
　　這一刻，覺得繪名很可愛，是理所當然的嗎？

　　「……剛剛，都給妳講解過的部分錯了，看得我很急躁，我再給妳說一次……」

　　趕緊讓自己恢復教課模式，不再去想那些，把繪名錯的每一題都寫下正確答案，然後再次跟她講重點。

　　「嗯、嗯……嗯……」

　　一邊給躺在我肩上的她講解，一邊聽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敷衍的應聲，到最後甚至越來越小聲──

　　「……繪名？」

　　為什麼能在我肩上睡著？
　　已經把最後錯的一題講完了，卻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睡著的，所以也不知道叫醒她該從哪裡講回去，就這樣讓她靠著我，然後感受到她的頭漸漸下滑。
　　即使這樣就太誇張了，我還是沒有叫醒她。

　　「……」

　　我不是沒有朋友，或許我的朋友數量也算多，大學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一群人在去了比較遠的地方，回程的電車上，開始睡得東倒西歪，但是從來沒有人會靠著我睡。
　　在別人房間裡，沉浸在午睡氛圍裡的經驗，更是沒有。

　　「唉……」

　　不過繪名也才睡醒沒多久吧，晚一點還要去上學。

　　「繪名……」

　　我還是動了一下肩膀讓她醒來。

　　「嗯、」
　　「別睡了。」
　　「欸、啊……欸……抱、抱歉……」

　　看來她也知道這時候不該睡著啊。
　　但是她感到抱歉後從我肩上起來，我卻又覺得涼了。

　　「……真冬的聲音很讓人安心，又是床上，不小心就……」

　　是我年紀的問題嗎？聲音、床上，不禁有了一點聯想，我趕緊闔上了筆記本，看向繪名的書桌。

　　「所以……還是多一張椅子吧。」
　　「欸……我下次不會睡著，在床上嘛……！」
　　「但是我已經要暫時住在繪名的房間了。」
　　「唔……不要啦……」

　　繪名聽著有點不情願，可能是要撒嬌，伸手抱住了我的手臂，被迫按在了她的胸上，我轉過頭又想起了早上起來的畫面。
　　明明那東西自己也有、在醫院也看過無數女性患者，為什麼只有繪名的一直歷歷在目……

　　「真冬……」
　　「……怎麼了？」

　　她確實是在撒嬌，音調變得有點可愛，突然放開我的手之後就挪動位置轉過來抱住了我的身體。

　　「真冬知道妳昨天抱著我睡嗎……？」
　　「不是繪名抱過來的嗎？」
　　「我、我也沒有那麼積極吧！？明明就是我一上床之後，真冬突然轉過來把我抱住了，我也就只好抱回去……！」
　　「……」

　　是我完全不知道的版本，畢竟我連繪名什麼時候上床睡覺的都不知道，總之比我設定的時間還早。

　　「我可沒有跟人抱著睡的習慣……」

　　繪名激動過後語氣又弱了下來，好像在抱怨，嘴上說的跟現在做的又很矛盾，是今天第幾次了，覺得她有點可愛什麼的。

　　「那怎麼沒把我推開？」
　　「說的是沒有跟別人……！」
　　「……！」

　　她往我身上蹭過來了一些讓我們一起躺下，胸口有著很微妙的感覺，臉頰熱了起來，明明差不多該送繪名去上學了，卻莫名想一直保持在這樣的時間。
　　在床上和誰相擁感受對方的體溫，這樣的感覺很舒服，又覺得有哪裡不夠，我還想要些什麼……只抱緊也不是，更不可能是放開她。
　　但好像只有我這麼想，她稍微跟我拉開了距離，抬頭後側躺的我們看著彼此，看著她稍微睜大又好像在動搖的眼睛，我想伸手遮住，被這麼看很奇怪──

　　「唔、做什麼啦……」

　　繪名立刻拉開了我要去遮她臉的手，又沒有放開我的手，就這樣被她輕輕捏著手心，不服氣的臉又看起來很可愛。
　　她看著我的手，我們不再對看就沒有那麼奇怪了，所以我也變成盯著我被她揉捏的手，溫溫熱熱的，在她把手張開好像要跟我比大小的時候，我稍微挪動往下扣住了她的指縫。
　　但是這樣都不如直接比大小更能讓彼此的手緊密貼著。
　　……我想跟繪名緊密貼著嗎？

　　「真冬……換了聯絡方式後，都沒有傳訊息給我過呢。」
　　「……」

　　發現自己在想的事情和繪名差了幾個層次，我心虛地移動了視線。

　　「嘛……雖然我也沒有傳，就是原本覺得有一點年紀的隔閡吧……」
　　「……把陌生大人帶回家的人會說這種話啊。」

　　看著不像是有隔閡的樣子，但我不傳訊息純粹是因為我辭職了，一點也不想看手機、害怕收到會讓人心煩的訊息，也就沒有想到要跟繪名聯絡了。
　　況且我都在她家了，好像不是什麼需要提前聯絡的情況。

　　「……我現在是在說，想收到真冬的訊息！」
　　「那不行，繪名在學校好好上課，就不要一直看手機了。」
　　「欸──」

　　即使知道她是在對我撒嬌，我還是立刻拒絕了她，大概是從剛剛開始有了一些罪惡感吧。
　　明明是為了給繪名上家教才留下來的，上家教的原因是她媽媽希望她不要因為學科的成績而落榜……繪名現在有最重要的事情，考大學。

　　「啊……」
　　「真冬？」

　　當年的我，也是被這麼說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考大學，等我上了大學，就可以去做想做的事……這種話，等到我上了大學也沒有想起來，就再次被大學裡的壓力給淹沒了。
　　要當醫生的人，真的能因為上了大學就鬆懈下來嗎？
　　我寧可……回到過去，和父母說，我那時候好痛苦……
　　所以明明有下課時間，我為什麼要那樣說繪名？

　　「要傳……什麼給繪名？」
　　「欸……也是，感覺沒什麼好說……不如說！前幾天就該傳訊息跟我說跟我媽媽談了家教的事情！還有在我家住下來，在我房間什麼的……！真是的，反而現在真的沒什麼需要在我去學校的時候說的了。」
　　「這樣……」

　　是啊，前面幾天應該先跟繪名說的吧。
　　不過沒有機會了，現在想到她放學後我們就會待在一起一直到隔天，也不覺得有什麼需要在她去上學的時候說。

　　「……該起來去上學了。」
　　「嗯。」

　　那個奇怪的心情稍微緩解了一點，把繪名拉了起來，幫她整理了頭髮、也整理了我自己的，我送她去上學後，我又要回家了。
　　然後我還要再回到這裡。

　　把繪名送到學校門口，在這一段走回家的路上，我反覆考慮了各種藉口、要不要說出我辭職了，沒有說出來的話要用什麼謊言……各種情況想了一遍，但如果再次說謊的話，跟之前的我有什麼不一樣嗎？
　　即使以前的情況，算是「說謊」嗎？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騙局嗎？不……都是我為了別人而努力堅持下來的一切，我騙的是我自己，現在，就只是不再騙自己了，所以，也不用騙別人了。
　　避免和媽媽談話時間過長，我還是先去書局找了繪名的參考書，買完了以後，傳了不吃晚餐的訊息卻不是傳給自己媽媽，而是給繪名媽媽。
　　給自己媽媽傳了會回去吃晚餐的訊息……現在的我想不到，在飯桌之外和媽媽談話的時間了。
　　收到回覆之後，點開了繪名的名字，想著要不要也傳什麼給她……

　　『我去面對了。』

　　這樣，我今天才不會什麼都沒說就離開家裡。
　　即使當一個會被高中生照顧的大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至少不想成為只會躲起來的大人。
　　繪名在下課時間回了我「加油」，所以我會努力的。
　　我在媽媽還沒開始準備晚餐的時間回到了家裡，跟她說我先回房間休息，把門關上卻是默默收起了想要帶走的幾套衣服。
　　在繪名那裡，總共七套就可以了。
　　我想……我也不是今天跟媽媽說完之後，我就再也不回來了，隨著溫度的變化，我還是會回來交換合適的衣服吧。
　　整理好了簡單的行李，本來想給繪名帶我用過的講義，但是媽媽比我還要認真整理著我的房間，不再需要的東西，她就清掉了。
　　我的房間除了大學那些媽媽看不懂的教科書，就只剩下我當上醫生後，無數的文獻資料了。
　　把我要帶走的東西裝進了背包，我就呆坐在床上等著媽媽叫我去吃飯，房間隨著時間漸漸呈現了橘黃色再變成深紫色，最後徹底暗了下來，才發現原來我不當醫生後，在自己的房間無事可做啊。
　　與其這麼發呆，也沒有在做心理準備，我最後還是在媽媽來叫我之前，先出去幫忙她準備晚餐了。
　　我其實也不想用很嚴肅的語氣告訴她……所以就在幫忙遞盤子接盤子的時候，隨口跟她說了我想搬出去住。

　　「這樣呀，真冬也到這一天了呢……」
　　「這一天……？」

　　意外地沒有先被質問為什麼住得好好的要離開。

　　「肯定是有了交往對象但是帶回家裡不方便吧？」
　　「欸……？」

　　我從來沒想過媽媽會這樣看待我，說的時候還一臉期待，不過嚴格說起來可能也沒有說錯……加上繪名的情況有點類似，但確實不是事實。

　　「不是……媽媽……我……生病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很多，要說什麼，才會讓父母不會來我新住的地方「探望」我。

　　「真冬……？怎麼了……？」

　　但或許開頭就是生病了，會讓人很震驚吧，媽媽都關掉了爐火放下了鍋鏟。

　　「不是什麼很嚴重的病……是心理方面的，我在那間醫院，看了各科，不管是前輩還是同梯的醫生們，都說我是心理因素……」

　　明明在腦裡反覆模擬了好幾次講出這些話的場景，卻沒辦法控制不讓自己不顫抖……我現在說的都是事實，才明白了謊言究竟多麼好說出口。

　　「所以，怎麼了呢……？」
　　「我……已經沒有味覺好幾年了……」
　　「欸？」

　　或許還能加上我之前無法感受到喜怒哀樂的症狀，但是，跟繪名相處，還是有一點開心……還有，媽媽沒有見過我那副模樣，我決定不說了。

　　「抱歉，媽媽，之前說好吃……我其實……都不知道味道。」
　　「怎麼會這樣……？那麼是什麼心理因素……？」
　　「說是精神壓力，所以我……先留職停薪了，他們建議我改變環境……我覺得需要徹底改變的話，也要離開家裡……」

　　還是沒能說出我「辭職」了，我不會再回去當醫生了，即使我也想不到在這之後我還能做什麼，但我……暫時沒有考慮醫生了。

　　「這樣呀……媽媽都沒注意到呢，對不起喔，真冬。」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想讓你們擔心一直瞞著……」
　　「不過，還好真冬當了醫生呢，能在醫院給那麼多醫生做檢查，現在也有足夠的存款，暫時不工作吧？」
　　「……」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把我要說的都說了、媽媽好像也接受了，但聽到媽媽這句話卻覺得胸口堵塞了。
　　我莫名害怕，再跟媽媽說下去，這個狀況會惡化，所以，不想再提醫生了。

　　「那麼我……其實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不過也只是暫時住一段時間而已，所以不會把那麼多行李帶過去，我每隔幾周會回來替換要穿的衣服……」
　　「這樣呀，真冬已經能自己做好打算就好了，既然是真冬認識的那麼多醫生說的，就好好休息吧？」
　　「……好。」

　　還好有當醫生、醫生說的，如果沒有這些前提……沒有的話，我會變成這樣嗎？
　　我不想再和媽媽說我的情況，看她開火準備最後一道菜，我去盛飯擺好了碗盤，開始了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最不自在的飯局。
　　沉默之間反覆被問著吃不出味道嗎？真可憐、真心疼，卻在吃完飯後，也沒有像繪名那樣，摸我的頭或是抱我來安慰我。
　　會變成這樣的情況，我也是元兇之一吧……從來沒有和爸爸媽媽說過我需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所以，現在都太遲了。
　　但我並不覺得他們不愛我……只是沒能給予彼此需要的東西而已。
　　最後跟媽媽說了我會定時報平安，帶著我整理好的行李，我就回到了東雲家。
　　開門有繪名媽媽跟我說「歡迎回來」，其實我在這裡說「我回來了」我也會很彆扭。
　　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回到繪名的房間，卻有點期待她回來。
　　我想，我現在很想要她給我一個擁抱吧。

　　我現在是得到了正式允許從家裡搬出來、也跟媽媽說了我沒當醫生了，所以也再次把這件事告知了繪名和繪名家人，代表我不是為了逃避什麼才待在這裡，而是為了改變環境，試試對我的心理治療有沒有效。
　　味覺是會一瞬間就回來的東西嗎？我的壓力，又是怎麼累積的？改變環境，不再去做那些事情，我就能恢復了嗎？
　　早就習慣了沒有味覺的日子，那對我來說只是小事，我不是很在意什麼時候會恢復……因為我覺得這個壓力到我真正迎接新生活以前都不會消失，我便沒有那麼期望。
　　新生活又是什麼？至少要能讓我養活自己不是嗎？
　　離開了家裡、跟媽媽說是留職停薪，我也不禁開始思考，繪名考上美大後，我就不能待在這裡了，但是到那天之前，我真的會找到想做的事嗎？我最後會因為走投無路，又回去當醫生嗎？一想到我離開了一段時間就會生疏，再次回到如戰場一般的地方，有點令人害怕……
　　繪名媽媽送洗的那一組床具回來了，即使知道我們前一天擠一張床睡，也沒有打算讓我這樣將就下去，所以地板上又一次鋪了那張床。
　　不過我沒有睡那張床，我和繪名一起睡她的床。
　　晚上抱著她入睡，意外地睡得非常好，睜眼的時間都是我的鬧鐘叫的時候了。
　　因為給繪名買了習題，我不理解的話也無法給她講題，在繪名做題的時候我必須看後面的解答來確認自己理解沒有錯誤並加註，我們就沒有在床上讀書了，我讓她回書桌坐好，而我坐回了地上。
　　等她寫好當天的範圍，我講解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床上，但是時間很短，所以繪名也沒有像第一次坐在床上那樣睡著了，除了晚上的睡覺時間，我們就沒有再抱著躺下來了。
　　那時候稍微感受到的不滿足，似乎只要不刺激自己就不會有那樣的心情，也可能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滿足了。
　　送繪名去上學後，我就上網到處搜尋現在的職缺，看有沒有稍微讓我在意的名稱，沒有的話搜尋現在的娛樂，自己一個人去看了電影、運動中心、去網路咖啡廳看了許多漫畫，也去了博物館、美術館，把不用離開東京就能做的事情，這周都做了一遍。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適應了在東雲家的生活，卻沒有習慣任何一個我以前不做的娛樂。
　　我還是覺得，那些事情很無趣。
　　而且那些只是「娛樂」，我必須尋找能讓我拋開醫生這個職業也能養活未來自己的事情。

　　「……從我第一天聽到妳去做什麼的時候就很想吐槽了，真冬居然不找我一起去逛街或是去玩，自己一個人去當然很無聊吧！？」

　　一個星期過後給繪名報告，繪名好像也忍了一個星期，語氣都激動了起來。

　　「還有就是……真冬真的那麼苦惱的話，不考慮當家教嗎？或是去當補習班老師……」

　　繪名說的我不是沒有想到，但我還不知道我給她當家教的成果，不確定我的教法有沒有幫她提升成績，還有……

　　「……繪名接受我當別人的家教？」
　　「欸？為什麼不……接受……」

　　繪名立刻回答之後卻愣住了，她盯著我越說越小聲，接著視線飄向了別處，再次看我的眼睛的時候，又變得一臉不服氣。

　　「真冬要是跟每個學生都這樣，那妳這個人就很糟糕好嗎！？」
　　「……雖然不會，但是，我跟繪名做了什麼了？」
　　「我們……！妳……！」

　　繪名知道，我們之間的互動非比尋常啊。
　　即使我也知道……甚至是只是相處這麼短的時間，我也覺得沒關係，我不可能找到第二個把我帶回來教訓的高中生了。
　　如果跟繪名待在一起是開心的，那我當然也不會選擇離開她。

　　「我跟繪名做的事情，有哪些是不能跟其他學生做的？」
　　「不是、妳這是明知故問吧……？」

　　一步一步逼近繪名，她就一步一步退後到床邊，而我最後讓她坐上了床，看她有點慌張卻又很享受的模樣，我想知道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如果沒有特別的關係，那我，為什麼不能跟其他家教學生做一樣的事情？

　　「我如果有了新學生，不也和繪名一樣嗎？只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
　　「……」

　　其實我也會害怕，所以不敢由我說出口。
　　在繪名準備努力考美大的時候，我可以這麼對她嗎……？卻也很矛盾地覺得，我經歷過那些以為上大學就會變好的謊言，現在又有什麼不可以？
　　但我不是那個稍微做錯事還能被原諒的年紀了，所以我比她還膽小。

　　「那妳……不要當別人的家教。」
　　「……」

　　然而繪名也沒有說出我期望的那句話，只是這樣限制了我……我卻沒辦法抑制一個星期來差點遺忘的不滿足。
　　她的眼神不再動搖，直直盯著我，越是靠近她就越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熱氣，她沒有躲開，我稍微歪頭輕輕碰上她的臉頰，不滿足的是我的嘴唇？我不清楚，但是她突然轉過了頭，雙手拉住了我的領子，我不禁因為觸感睜大眼後也閉上了眼，我向前她卻往後躺了下去。
　　退到她無路可逃為止。

　　「唔、」

　　體內好像有什麼要炸開一樣，身體一瞬間就熱了起來，腦裡變得很渾沌，繪名本來抓著我的領子，現在卻是用來推開我的方式，我們稍微分開，看著她也睜大的雙眼，換我伸手去抱緊了她。

　　「唔哼、」

　　或許我想吃她，再次的接觸就探入了她的口中，但是我什麼也吃不到，舌頭只能毫無秩序地擾亂她，她變得只能用腳要推開我，而我更想纏上去，房間裡只剩下她變得急躁的呼吸聲和跟床單激動摩擦的聲音，她想逃離我──

　　「哈啊……！真、真冬……！」

　　我被她突然用力推開嚇到了，所以放開了她，睜眼看見的是眼角有點淚水的臉。

　　「抱……抱歉……」

　　我是不是讓她不舒服了？她卻又湊過來輕輕咬了我的嘴唇，最後把臉埋進了我的懷裡。

　　「妳不可以、跟其他人做這種事……」

　　她在我懷裡嘀咕了什麼，多虧房間很安靜，我聽得一清二楚，但是我無法這麼輕易答應。

　　「為什麼？」
　　「……妳都跟我接吻了……！」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就看她在我懷裡鬧脾氣，說到底把我帶回來的是繪名，就算我現在有點厚臉皮，不能是她對我負責嗎？
　　我不願意由我開口，即使我明白年紀之差本來就表示我需要負責的部分比較多，但我一這麼想的話，我必須每一刻都在思考我怎麼給繪名帶來有保障的生活……似乎會造成我壓力的思考方式，一點都沒有改變。
　　甚至我現在是無業遊民……在治療心理問題的無業遊民，我究竟要選擇像現在這樣放鬆，還是為了繪名，我需要有一份工作？

　　「……接吻是只能跟誰做的事情嗎？」

　　或許有點過分，但我不能也得到一個保證嗎？

　　「……妳從剛剛開始就是故意的？」

　　繪名從我懷裡爬了起來，語氣聽起來有些生氣，給我看到的表情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好像只是很無奈。
　　我避開了她的視線，我可能也有點幼稚不像大人吧，但我覺得這樣就算默認了。

　　「哈……要交往才可以做那種事啦。」

　　甚至她伸手來捏了我的臉頰，但我終於聽見了想聽的話，精神都來了。

　　「所以……？」

　　明明想笑，我卻被她弄得只能嘟起嘴說話了。

　　「……那我們、交往……？」
　　「好啊。」

　　乾脆地答應過後，繪名又一次吻了我。
　　明明我不知道戀愛是什麼、也不知道能不能給繪名她想要的，我又真的只是想確認我們的關係嗎？
　　但我想，繪名或許也一樣吧……因為，她只說了「交往」，沒有說那是「戀人」才能做的事情。
　　也沒有人先開口說了喜歡，那一晚在繪名終於無法再承受接吻之後，我被推開只能睡下面的床。
　　即使過了一段時間她又不滿地叫了我的名字，我回到她床上，我們就和平常一樣，只是抱著睡而已。
　　今天我和繪名交往了──睡著之前的心跳讓我感到很安心，睡醒之後……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跟繪名在互相親吻的早晨中醒了過來，這樣的肢體接觸讓我感到很「幸福」，我想我應該沒有誤會我感受到的一切，想這樣和她在床上打滾、互相摸著彼此的身體，還有想進一步和她所求的事物，清醒過來後卻又覺得，我只是想和她有肌膚之親嗎？
　　答案是否定的，我無法跟我腦裡想像的其他人做這些事情，我會答應和繪名交往、想從她那裡索取什麼，都是因為我喜歡她。
　　但我所做的事情，只有佔據她的時間。
　　我的存款確實還綽綽有餘，不用那麼急著去找到想做的事情，或是真的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還有「醫生」這個退路……那是我不想用到的一個退路。
　　我付了餐費和水電費那些給東雲家，東雲家支付我繪名的家教費──因為變成了每天都有家教，兩者幾乎是能抵銷的程度了。
　　所以現在的我不找工作也沒有關係……但我的身分只會是「無職」，這樣的我如果害繪名沒有考上大學呢？他們家會願意讓她一直重考到考上美大嗎？
　　那麼，我在她重考的時間，也仍舊是她的家教嗎？
　　我不禁思考了這些問題，卻又沒有任何解答，只能放到繪名第一次模擬考結束後，再繼續思考……
　　因為還是敗給了現實。
　　二十八歲，遲來的戀愛第一次開始了。
　　連暗戀都沒有經歷過，立刻就嘗到的幸福，是會一直延續下去的嗎？
　　就連這樣的想法都會在和繪名接吻的時候拋諸腦後，腦裡只填充著關於她的一切，想在白天聽著她唸單字的時候堵住她的嘴、想要伸手進入她已經換上的校服，想要按掉不斷提醒我們時間到了的鬧鈴裝作沒聽見，只想在她耳邊輕聲對她說喜歡，讓她也聽不見別的聲音，就想把她困在這裡，讓她哪裡也不能去。

　　「真冬……」

　　回過神來就會發現她穿好的制服被我弄得凌亂，慌張地把她拉起來穿好並整理好，卻又在放她下床的時候捨不得她。
　　我們又不是能繁殖的異性，人只是這樣觸碰就會感到幸福，是為什麼？
　　即使不是不知道同性戀的存在，但是當自己成為了以後，感覺所有的常識都被打破了。
　　路上的男男女女、我們的父母，都是交往後結婚生子，接著撫養我們長大，然而如果我們沒有那些人生意義，相愛是為了什麼……？
　　對於才十八歲的繪名來說，這些問題，她會去思考嗎？還是對這個年代的孩子，那都是無所謂的話題了？
　　裝作和繪名什麼也沒有走出房間、跟她媽媽說我們出門了，穿上鞋子走出東雲家的瞬間都是那麼有罪惡感，好像我們做的壞事下一秒就會被發現，卻又有點享受這樣的緊張──所以那是壞事嗎？
　　走出了住宅區，我牽起了和繪名屢次碰到的手，卻又不安地在下一條路放開。

　　「真冬？」
　　「繪名……」

　　只能無奈地對她笑一下，我還是不適應。
　　在這條不管是我還是她都算在生活圈內的路上，繪名就算了，我接觸的人已經數不清了。
　　我害怕有人看出了我們的關係，即使我並不在意「朝比奈醫生」會被怎麼說，但我不想被家人誤會我精神有問題和不回家是因為有更大的秘密，和高中生交往什麼的。
　　我……是想直接告訴他們的，媽媽，我確實也有了喜歡的人，不方便帶回家什麼的，但是我和媽媽坦白要搬出去的那一天，我和繪名沒有這樣的關係。
　　所以我又陷入了思考，沒有工作的我，和家人說我在和高中生交往，還住在對方家裡，並且對方家人不知道嗎？
　　我必須瞞著這些事嗎？
　　如果我現在還是醫生，我能坦蕩地我跟繪名在一起嗎？

　　「……真冬。」

　　但是，繪名再次牽起了我。

　　「……又沒在街上接吻，說不定妳就只是跟我關係很好的親戚阿姨什麼的不是嗎？不如說，才沒有人在乎我們這樣的路人……」
　　「……」

　　繪名說的我不是不明白……不過她忽略了一點。

　　「繪名不是說我長得很好看嗎？繪名也長得很好看，大家自然會看過來。」
　　「欸、」

　　她愣了一下，好像還在那瞬間猶豫了要不要放開我的手，但我握緊了。
　　因為我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如果是因為長得好看才看過來……那我，更想牽著繪名了。

　　「哼……真冬當醫生的時候很受歡迎吧。」
　　「從讀書的時候就很受歡迎。」
　　「……」

　　她轉過頭來對我擺出了啞口無言的表情，我對她歪了頭。

　　「我、是……第幾任……？」
　　「……什麼？」

　　這次換我差點啞口無言了，甚至不禁停下了腳步，我沒想到她會先懷疑這點。

　　「第一任好嗎？」
　　「欸……？」
　　「……繪名聽了我的經歷，像是能喜歡上別人嗎？」
　　「那怎麼能喜歡我喔……」

　　她甩起了我的手繼續向前走，這樣我倒是像親戚阿姨了，但是我知道她很開心就夠了。

　　「因為繪名多管閒事吧。」
　　「哈！？」

　　看她動不動就像生氣卻又不是真的生氣的模樣，也很有趣。

　　「哈……真是的，那我以後還要繼續管真冬的事情。」
　　「嗯。」

　　走著走著已經把她送到學校了。
　　有些不捨地放開已經加溫的手，在她轉身之前對她揮了揮手，看她前一秒對我無奈地笑了，後一秒好像真的很不想去學校一樣鼓起了臉轉身。
　　在看不見她之後，又感受到了壓力。
　　繪名去上學的時候，我也得去尋找我的能做的事了。

　　繪名高三的第一次模擬考結束了，針對兩科加強的讀書計畫，好像拖累了她的其他科目，為了讓她順利畢業，也得讓她其他成績在校內的小考和大考保持及格，我忽略了這點，但是我給她加強的國文和英文確實有了顯著的提升。
　　所以東雲家對我的家教體驗也姑且合格了，而我在這段時間裡，依舊沒有找到想做的事情，卻對教人讀書有了點心得……
　　或許我可以去應徵醫大衝刺班的老師……？即使我不太確定那會不會讓我回想起那些壓力，不過也不是我負責讀書。
　　因為繪名成績提升了，我對於我們在她房間做的那些事，少了一些罪惡感，卻還是有點擔心，真的沒有任何人發現嗎？
　　但如果一直這樣擔心就是對彼此很沒有信心，在房間裡努力壓抑了聲音，也沒有故意想被聽見，跟繪名同時在場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得跟在房間裡一樣。
　　房間門更是我們兩人進房間後就會鎖起來……繪名的作息已經由我來監督了，所以她媽媽也沒有機會因為繪名睡晚了來敲門。
　　唯一能被人懷疑的，只有送她去上學的那段時間，牽手走在路上有說有笑的模樣。
　　繪名除了讀書還要畫圖，但她卻會為了和我「上床」而犧牲晚上的畫圖時間，有不小心在白天的家教時間做過，白天讓人精神有點緊繃，所以幾乎在晚上。
　　我也有找不到事做的時候，送完繪名去上學就回到了繪名房間躺著發呆。
　　反覆思索這些行為，就會對留我在這裡的東雲家感到很愧疚，因為即使享受了跟繪名之間的甜蜜、被他們如此好意對待，我的味覺也沒有恢復。

　　「哈……」

　　我在這期間有再次踏入那間醫院，讓我曾經的同事看診，大略說了我的近況，對方說我已經失去味覺這麼久了，所以也不是能立刻找回來的感覺，說不定只是麻痺了。
　　如果還一直處在會感受到壓力的情況、或是現在的思考方式跟之前沒有任何差別，也很難脫離所謂的「原生環境」。
　　即使有「想要恢復」的心情，這本身很好，過於焦急的話又會造成負面影響，說要我徹底放鬆……
　　但是我一旦想要放鬆，就會覺得很對不起繪名，因為她在準備考大學……而我一個曾經有過未來的大人，在她房間什麼也不做嗎？
　　我習慣了沒有味覺的生活，對我來說或許無所謂，不過我現在有戀人了，我想知道，繪名喜歡的味道是什麼……她吃著她喜歡的食物，我卻不知道她的感受。
　　所以我想，我如果是個成熟的大人，比起自己思考，或許我該問問我的戀人吧。

　　「……繪名。」
　　「嗯？」

　　在晚上我們已經躺好的時候，盯著她那張晚上會看出稚氣的臉，在一瞬間覺得她只是孩子，猶豫了是不是真的要問她，但如果繪名是我的戀人──

　　「醫生說，我的味覺想要恢復，不只是身邊的環境要改變，還有心理的環境……」

　　我慢慢說著，她也只是應了聲嗯，讓我繼續說下去。

　　「因為是同事，所以我一直沒能用這種態度出現在他們面前……」
　　「……嗯？這種態度？」

　　說起來，繪名沒見過，繪名的家人也沒見過，即使到了現在，我去回診，也還是跟以前一樣啊……

　　「抱歉……該說，我在其他人面前會假裝嗎？是繪名沒見過的態度……」
　　「嘛……也不會要妳現在裝給我看就是了，不過感覺應該能想像出來，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覺得真冬這是沒電模式呢。」
　　「……這樣啊。」

　　繪名不會因為不知道所以生氣，而我確實對那種自己很疲乏，雖然也會想她會不會更喜歡那樣的我？因為大家，都喜歡那樣的我……不過，她喜歡的是現在的我。

　　「就是，同事不知道我的實情，卻說了我應該不只有味覺受到影響，如果不改善的話，說不定之後還會浮出其他心理造成的疾病……我沒能告訴他們我確實無法感受到某些情緒……」
　　「嗯……某些情緒……」

　　繪名的語氣和眼神有些懷疑，但也沒有趁機問我什麼，讓我繼續說。

　　「……所以，為了徹底改變環境改善我的狀況，繪名，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嗎？」
　　「……」

　　她大概沒有想到這是我的結論，沒有立刻回答我，只對我眨了眨眼，而我才發現我說得很模糊。

　　「我指的是我可以暫時不去尋找我想做的事情嗎？」
　　「雖然我知道是那個意思……但是為什麼要我的同意呢？」
　　「因為繪名需要努力的時期，戀人什麼都不做的話……」
　　「欸──但是我說的是真冬去找自己想做的事嘛，如果這就是真冬想做的事，我才不會反對呢。」

　　她的手上來揉捏了我的臉頰，在我想說什麼的時候堵住了我的嘴唇，我又想開口的時候她又碰了過來，這樣一直不讓我開口。

　　「抱歉，反而是我沒想到這樣讓真冬很有壓力……」
　　「……」

　　在我終於能說什麼之前，繪名又先開口了。
　　我覺得心情有點混亂，雖然繪名是我的戀人，理所當然會跟我一樣擔心對方，但我又不想被正在決定人生大事的高中生擔心自己給我造成了壓力。
　　繪名才沒有給我壓力……

　　「本來我想要真冬在這裡做的，就只是叫我起床、讓我不要那麼晚睡不是嗎？其他事情不想做完全可以不要做的喔？」
　　「繪名是在說家教嗎？」
　　「……」

　　她甚至不想要我當家教──即使是她不想要有人催她讀書吧。
　　繪名要我住在她的房間只負責叫她起床、叫她睡覺，其他事都不用做，她真的不會嫌棄這樣的大人嗎？

　　「我從看見真冬淋雨的時候開始，就先入為主地認為真冬是個很沒用的大人了，所以真冬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我才不會生氣。」
　　「……沒用的大人……」

　　我有點錯愕，我的形象在那天就固定了嗎？我在繪名眼裡……是沒用的大人……

　　「畢竟十幾歲就能跟父母說的話，非要拖到二十八歲……總之我因為接受了這部分，所以真冬現在是我的戀人，知道了嗎？」
　　「……」

　　我明明是個醫生……至少在繪名遇到我之前，是能幹的醫生……
　　想給繪名看見我好的一面，卻被接受了我只是個沒用的大人，一時不知道心裡感受到的是挫敗還是因為她而有的震撼。

　　「要回答啦！」
　　「我……知道了。」

　　是我……太拘泥於年紀了嗎？

　　「不過我很高興真冬事先報備了喔？」
　　「這樣……」

　　把繪名抱緊了一點，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又有點迷茫，但是，一切都可以等到明天早上醒來再去思考了。

　　早上叫繪名起床、吃飯、給她上家教，多餘的時間她不是拿來畫圖就是來黏著我，到了要去上學的時間我送她到學校，決定不再找事做的我回到了她房間發呆，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思考，最後就只能得到睡覺的結論。
　　當然不能頹廢到讓繪名媽媽發現，我還是設了鬧鐘，於是就這麼睡到了晚飯前……
　　還沒辭職的時候，每當有休假，我也是在家睡一整天，不過必定有兩餐會被媽媽叫起來吃飯……但也不全然都是這樣，也有我必須幫教授蒐集論文的時候，回家繼續加班，跟上班的差別只在我可以坐也可以躺。
　　然而現在想到明天的我也不用上班，在吃完晚飯和洗完澡之後，我又在繪名的房間裡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這段日子以來在外面嘗試了很多事情，但沒有一件事是我想每天都持續進行的，不像繪名每天都想畫畫。
　　繪名雖然畫畫，但是房間裡卻沒有漫畫，她有的都是畫集，那些我也都翻閱過了。
　　繪名房間裡的「娛樂」書很少，不只沒有漫畫也沒有小說，如果有小說的話，或許還能集中看上兩個小時，而我本身並不打算嘗試，從那麼多書裡去找一本自己想看的小說，也只是大海撈針罷了，如果是繪名書櫃裡有的書，那麼我還想看。
　　所以這也更讓我意識到了，繪名花了很多時間在畫畫上。
　　而我只花了很多時間在讀書上。
　　如果還有個會讓我放棄思考的事情，也只有曾經參加過的弓道社，可惜離開學校的話，並沒有能隨意練習弓道的場地，加上那只是讓我放空的一個行為，我不可能把弓道當職業。
　　最後，我還是發呆到繪名回家為止了。
　　一整天什麼事也沒有做，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放鬆。
　　還不如就直接沉睡了……但我有戀人，如果只是在我們見不到的時間沉睡就好了。
　　因為繪名回來我就有事做了。
　　先看她的聯絡簿確認她今天的作業和明天有沒有小考，不過作業看她自己做不做，我不會盯她，她很喜歡把晚上的時間都拿來畫圖，洗好澡回來開始畫圖就會變得很專注，即使還是能在這期間跟她說話。

　　「……繪名，我今天什麼也沒做。」
　　「這樣……那有什麼感受嗎？」

　　她能一邊畫畫一邊聽我說，也不會敷衍我。

　　「有點空虛吧。」
　　「那要來畫畫嗎？」
　　「……」

　　這確實是我沒有想過的事情，但我用沉默拒絕了繪名，不是為了畫畫，我現在如果拿起筆，也知道自己只會做什麼──不斷塗黑，什麼也不想地在空白的地方不斷塗抹。

　　「好吧，為難真冬了嗎？那真冬能不能把自己以前經歷過的一切寫下來給我看？」
　　「欸？」

　　繪名特地轉頭過來看我，讓我知道她很認真在說，不是隨便提起的。

　　「就……那個，我也稍微搜尋過了嘛，跟心理有關的問題之類的。」
　　「……」

　　雖然不會問她是上課還是下課的時候查的，但是又一次被還只是高中生的戀人擔心了，我真的很沒用嗎？

　　「當然肯定是醫院的醫生更專業……但是感覺真冬沒有受到那種建議，就是把想到的事情都寫下來……真冬寫給我的話，我去上學見不到真冬的時候，可以在下課看嘛！用說的說不定還會忘記……」
　　「這樣……」

　　其實不是沒有被建議，只是沒有可以跟我共享的人而已，而那些同事也明白，我沒有對他們說實話吧。
　　所以，我也一直忽略了這件事。

　　「那我會試試看的。」
　　「嗯！現在就要寫的話，有空白的筆記本跟紙哦──」

　　明明是我買給繪名學習用的筆記本，我笑著去跟她拿了一本，也拿了她的一支筆。
　　讓我想想，要跟繪名說我的事情，該從哪裡開始說起──

　　真冬。
　　第一眼看到我覺得很離譜，都什麼時代了，如果是想被撿走那不是有固定的區域嗎？居然在這種各種年紀的學生都會經過的路上，穿著會透色的襯衫淋雨。
　　但是那樣樸素的穿著，又突然覺得她好像不是為了招蜂引蝶才站在路上淋雨不動，更像是走投無路的大人，下一秒就會去引發電車事故一樣，所以沒有人想關心……
　　我可不想要我平常的通學路上發生什麼要讓我避開的事情，要是讓人誤會這條路可以找到那樣的女性，那也太讓人生氣了。
　　她明明是大人了還做出這麼顯眼又給別人造成困擾的舉動，我有些生氣地把傘直接丟給她就要離開，但我沒想到她居然立刻追上了我，因為速度之快，甚至被她抱進了懷裡。
　　剛剛明明還在生氣卻莫名生不起氣來了。
　　就這麼近貼著，發現她長得也太好看了？甚至抱住我的感覺都讓人動搖起來了。
　　這樣可不行，所以多管閒事的我，為了讓她不要落到別人手裡，人生第一次說了這麼多謊努力說服一個人。
　　不過被我說服之後，我們一起走在回家路上，發現她還挺正常的，跟我說今天辭職了，說不定是丟了工作什麼的……我還是決定把她帶回家，媽媽一定會諒解的，畢竟是這麼漂亮的人，放在外面不管會出事吧？
　　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私心，因為長得太好看了，身材也很好，甚至想要她當一下我的繪畫模特兒……結果等我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後，她居然就要睡了。
　　那也沒關係，我把她帶回來是為了做「善事」，不能跟她要求什麼，而且可能就是因為她剛辭職吧，感覺她都說不出什麼好話……
　　明明說不想回家，卻也不想在這裡多住幾天，不過有換上聯絡方式就可以了，我以後可以跟這麼漂亮的人聯絡耶？
　　──然後，為什麼變成了要當我的家教？

　　「妳媽媽怕妳專心在術科卻分心了學科，所以請我做妳的家教，妳爸爸也說，如果學科考得不錯，就算美大落榜了也能考慮其他學校──」
　　「……哈？」

　　聽到「爸爸說」，我根本沒空去思考前面媽媽還說了什麼，只聽到那個人要我考慮其他學校。
　　我昨天才跟她說我的目標……她怎麼可以！？

　　「我才不需要！」

　　不是別人，而是我昨天為了「做善事」而帶回家的人，就這樣聽到那傢伙說我不適合美大，就要順著他的請求幫助我考其他學校！？就算帶著一點點私心把她帶回家，也不至於這麼快遭報應吧！
　　而且為什麼這樣擅自跟陌生人說？

　　「再說了真冬小姐之前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我父母會這樣說？」
　　「……醫生。」
　　「哈？甚至不是老師什麼的……不就是成績好當了醫生，最後還是不當了嗎？」

　　我沒想到，昨天在那裡淋雨看起來很絕望的人居然是醫生，那麼肯定是跟病患有了些不得不辭職的糾紛吧？所以甚至不敢回家？我還比我爸爸媽媽晚知道！

　　「總之，我才不要什麼家教……！我自己也能辦到！」
　　「這樣……」

　　雖然覺得她很無辜，但是明明對我保密的事情，卻是先跟我家人說了……我能不生氣嗎？

　　「……我還以為因為這樣能時常見到我，繪名會很開心呢。」
　　「欸、」
　　「……欸？」

　　不過真冬一點都沒有受傷或生氣的感覺，還說出了讓我徹底愣住的話──真冬不是因為那傢伙說了什麼，而是因為我說想看她……說不定，家教也只是幌子……？
　　想看她，那是當然非常想……

　　「抱歉……！剛剛說的都不算數！真冬小姐能不能當我的家教！？」

　　於是，真冬就成為了我的家教老師。

　　我以為當家教應該是幌子才對，結果真冬認真當起了我的家教，我居然要在其他時間也讀書……明明最重要的就是畫畫。
　　雖然真冬不是老師，但她是醫生，就是成績頂尖的那類，如果能直接教我讀書的訣竅倒是很好，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成績不可能跟能考上醫大的人一樣，也就是我們的讀書天賦從一開始就不同，大概沒有訣竅這種東西。
　　這些就都算了，她怎麼可以這樣？

　　「……總覺得有點狡猾呢。」
　　「為什麼？」

　　前一天還是個看起來很絕望的大人，還聽說辭職只是因為累了，那為什麼要突然這麼認真幫我補習？因為是大人就覺得能幫到我？

　　「……明明前天還是個晚上站在路邊淋雨的奇怪大人，今天就裝成老師的樣子要教我讀書。」
　　「是呢……我其實也不想工作吧……？」

　　就是說，她明明就不想工作！

　　「那真冬小姐隨便來也可以的喔……？」
　　「……繪名只是不想讀書吧。」
　　「才、才沒有……！」

　　啊，真可惡，不是說不想工作嗎？也只是不想回家而已，就算跟媽媽約定好了，只要我保持成績不就好了，我又沒怎麼考不及格……我提供一個場所讓她不用回家，她就坐在那裡讓我看有什麼不好？
　　所以我應該要多多看著她──

　　「……繪名才狡猾吧。」
　　「欸？」

　　還以為是在說我盯著她。

　　「……還能選擇自己想做什麼。」

　　結果是在說這麼讓人無語的事情。
　　她都可以自己選擇辭職了，還能突然變成我的家教，她在說什麼？我選擇當畫家，可是我當上了嗎？甚至有人想干涉我，希望我有機會可以換一個目標，當然那傢伙沒有直接說不行，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沒有應屆考上，家裡的人會支持我繼續重考嗎？如果我執意要重考而他們不支持我，我也不像真冬一樣有存款了可以自生自滅。
　　面前這個大人，明明當了醫生，怎麼會羨慕還什麼都做不到的小孩啊？
　　甚至還需要我點醒她……

　　「別跟我說什麼想不到，就什麼都去做做看不就好了！明明有比我多很多的自由時間！」

　　當我的家教也不過就一小時，比我多那麼多自由，還跟我抱怨呢。

　　「……繪名。」
　　「什麼？打算反駁我？」

　　不會還想用大人的經驗壓制我──

　　「不是……妳就，直接叫我真冬吧。」
　　「欸？」
　　「可能我也沒有妳想得那麼成熟吧。」
　　「欸？啊……嗯……初次見面開始就沒覺得真冬……成熟……」

　　從我見到她的時候到剛剛都是……但是沒想到她願意承認，我還以為拿著當過醫生的頭銜，會有點不要臉呢。
　　這樣倒是有點喜歡……

　　「所以，真冬……不用上課也不用上班，什麼都能做，我才羨慕吧？」
　　「……嗯。」

　　明明有這麼令人羨慕的條件……雖然她有現在的條件是她努力過後得來的，但是就連那份努力就能得到的資格，我都很羨慕──因為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當上畫家。
　　既然她那麼不成熟，然後又跟我扯上關係了，那我也幫她吧。

　　「我也可以陪真冬找──」
　　「……我整理好了，就從這裡開始上吧。」
　　「欸、」

　　所以說……難道想做的事情是當家教嗎？真是受不了……

　　第一堂家教結束後，既然真冬可能想當我的家教，我就問了她上完我的課之後要去哪，果然還是不想回家，但是真冬現在無職能租房嗎？
　　我覺得她就一直待在我房間也不錯嘛……不過她好像不太樂意，我也覺得太天真了，我真的是小孩子，就原諒我吧？
　　畢竟爸爸媽媽居然願意讓陌生人當我的家教，我覺得他們說不定也能借一個房間給真冬……當然收房租也沒問題，只是，我居然這麼想幫助她嗎？

　　「……繪名。」
　　「還有什麼啦……」
　　「喜歡的是女生嗎？」
　　「欸、」

　　然後，我的這個心思就被誤會了。
　　但是，真的是誤會嗎？活到現在第一次被問，被真冬問了我也才意識到我居然不會立刻否定，我在想什麼？

　　「不是、那樣的……」

　　我不是因為對真冬有那方面的心思才把她帶回來的……起初只是覺得她很好看、身材也很好，就只是真的很好看……好像是我很喜歡的類型才覺得不會看膩……現在被她這麼一問，難道我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喜歡……？所以我才會這麼想幫她？
　　如果我自己也是現在才發現我對別人和對真冬不一樣，那我才不是故意的……

　　「因為我又沒有喜歡過……其他女生……」

　　遇到真冬之前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會想要把陌生人留在房間……我，喜歡真冬？
　　喜歡是，戀愛方面的？會想跟她牽手、擁抱接吻……？腦裡莫名浮出了那樣的想像，跟真冬那樣的美女做好像也……不是不行……？
　　原來我可以接受女生嗎……？

　　「也、也不是說我對真冬有那個意思，但是……稍微想像的話，覺得也不差什麼的……」

　　還是希望她不要誤會我最初的動機，所以我直接跟她實話實說，我也是到剛剛才意識到我好像可以，才不是像變態一樣才帶她回家的！
　　不過什麼我好像可以……我在說什麼！？

　　「怎麼搞得好像我在告白一樣！？我才不是為了做什麼才把真冬帶回來的！我、我要去上學了……！」
　　「……我跟繪名一起出去吧。」

　　氣氛弄得很怪，但真冬還是沒什麼變化的話，我也就稍微緩了下來，不過總有我被套話的感覺，她自己又是怎樣？喜歡女生嗎？害得我緊張地結束了話題，都忘了反問，就有點不高興了。
　　結果她甚至還要陪我走到學校，剛剛說完那些話還這樣，難不成還能是她對我有意思才問我的……？

　　「……繪名。」
　　「什麼啦……」

　　也至少讓我有點心理準備──

　　「會陪我找到我想做的事嗎？」
　　「欸？嘛……真冬想要我陪妳找的話，我可以奉陪喔。」

　　怎麼就換話題了？不過她真的是大人嗎？還要我陪……畢竟都是我先干涉她的，陪她找也不是什麼問題就是了。

　　「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哈？那妳還問我！」

　　明明就想要我答應她，結果又問這種話，怎麼覺得真冬好像還有點幼稚……但是，也沒有那麼討厭。
　　感覺她就像是遲來體驗青春期一樣的大人，說到底也沒有什麼惡意，而且不管怎麼樣她現在都是我的家教了，反正每星期都會見到她三次，畫室休息的時候就會變成四或五次……大概要變成考上大學之前，除了同學以外相處時間最多的人了吧。
　　所以，我就陪陪她吧。

　　問題是，說好的一周三次，或是及低機率的四、五次呢？
　　為什麼我回家後，又看見了真冬的鞋子出現在我們家玄關？
　　跟媽媽說了我回來之後，她一句「真冬」也沒提到，我就趕緊回到房間放書包，結果房間燈居然是亮的……

　　「欸……真的假的……」

　　真冬居然躺在我床上睡覺，聽到我的聲音還嚇醒了……這是怎麼回事？

　　「……貼身家教？」

　　我那明明也只是半開玩笑說的，結果她今天還在我房間？甚至看起來洗好澡了？但是她沒有回答我還避開了我的視線。

　　「……所以是什麼情況？我只是在鞋櫃看見了鞋子……去幫我熱飯的媽媽什麼都沒說耶！？」

　　再怎麼樣，如果要住在我的房間，也可以傳訊息跟我說吧……？

　　「不是……我最震驚的其實是真冬居然在睡覺……失業的大人，在我去上學的時候，在我房間睡覺……」

　　面對我居然不說話，而且是在我去上學……去討厭的地方的時候，在我房間呼呼大睡？

　　「沒有繪名的國文課本，做不了明天的準備，所以，給我吧。」
　　「……哈？應該有什麼其他要說的吧？」

　　終於開口之後，居然一點都不解釋，即使我大概也知道是什麼情況，但身為大人，以及還沒到我的家教時間，她該說的不是這個吧？

　　「……我從今天起要暫時住在繪名的房間了，請多多指教？」

　　……這還差不多，雖然還沒有到我的標準，但是剩下的等一下可以慢慢問，我還要去吃晚餐。
　　開門看見真冬睡在我床上所以忘記了，她應該要睡在客用的床鋪，不過我也沒有那麼介意，然而我問了媽媽之後，居然說送洗了，那她居然在家裡沒有多一張床的情況下，答應真冬住下來……
　　媽媽這是對我的懲罰嗎？懲罰我前幾天隨便帶一個陌生人回家……不過，就想她想的一樣沒問題，反正確實是我要負責，然後也沒有那麼介意跟真冬睡一張床。
　　再怎麼說賺到的都是我吧！？
　　白天對真冬做了那些想像……我是真的很喜歡她的臉，有一種因為長得太好看了其他都沒關係的感覺，畢竟未來的我還會遇到嗎？
　　有一張好看的臉、恰到好處的身材、曾經是人人稱羨的職業，現在不用上班，可以隨時在我身邊什麼的……對現在的我來說，條件不是太好了嗎？

　　「哈……」

　　真是的，我在想什麼？怎麼就想到那邊去了？不過就是在送洗的床具回來之前，跟真冬睡一張床而已，就只是睡覺的事情，為什麼在考慮她的條件？
　　只是，我是真的可以接受就是了，雖然有點對不起真冬，吃飯的時候從媽媽那裡而不是真冬口中得知了她為什麼會留下來的原因。
　　原來真冬是因為壓力太大辭職的啊。
　　不想當醫生、也不想回家，還有要改變環境才能恢復正常什麼的，真冬也說她不想工作、不知道想做什麼，看來當醫生這件事，是父母的願望吧？
　　到了這個年紀才學會反抗，感覺也沒有太遲就是了……已經有不用依靠父母的金錢能力，年齡上不管做什麼也都是自己的責任了，即使和父母大吵一架離家出走，也不會被受理失蹤報案吧？
　　那現在的真冬就只需要緩解壓力和找到想做的事而已，還挺令人羨慕的不是嗎？
　　所以我感覺我也不太需要插手幫忙什麼，幫助她找到了一個不用回家的環境，剩下的就不是我要做的了吧？
　　吃完飯、洗好澡，回到我房間，即使多了一個人，也不用特別去在意，做著自己平常做的事就好了，因為真冬也不會故意要來打擾我，她靠近我也很安靜，好像在看我畫畫，就算有點害羞，未來也想要有人願意這樣一直欣賞我的畫……這才是我想成為的畫家。

　　「呵……」
　　「欸？什麼……突然冷笑……」

　　但是她居然在旁邊看著看著笑了出來。
　　還以為是在取笑我，結果她跟我道歉了，還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可以看繪名的其他畫嗎？」
　　「欸？嘛……可以是可以，也有一些是黑歷史……唔……可以證明我的成長，那就沒關係吧。」

　　能聽到有人因為看見我正在畫的東西而對我之前的作品感興趣，其實內心很興奮，又不好表現出來，因為也有一些是不太想給別人看的……但是，總覺得真冬不會笑我。
　　我把我房間裡能找到的都先交給了她，這些夠她看一個晚上了吧？除非她只是一張一張瞥過去……那我可能會生氣呢。
　　所以她拿著我的那些素描本去坐下來看之後，我根本就沒辦法專心畫畫了！
　　忍不住一直回頭看她，看她是不是翻得很快，卻意外發現她看得很慢，翻頁的速度變快的時候，還會翻回來好像在比對一樣，那就是……有認真看……

　　「……」

　　我在學校不畫畫……在繪畫教室裡的每一個人都會畫畫，媽媽是畫家的妻子，早就見識無數……即使把我的作品發到了網路上，也沒幾個人會看見，我是第一次親眼看見有個不熟悉畫的人，在認真看我的畫……
　　啊……我的畫，一直都沒有被其他人看見啊。
　　所以也從來沒有過任何陌生人的評價……

　　「……怎麼了？」
　　「我、我那些可是，沒給其他人看過……所以，有點在意……」

　　已經習慣了發在網路上完全沒有回饋，那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有誰觸及到了，才發現原來知道是誰在看我的作品，我會這麼緊張。

　　「看得出繪名很想成為畫家……我不太會欣賞畫作，但是繪名能像我當年讀書一樣，反覆著幾乎一樣的動作，很厲害……」

　　甚至我沒想到真冬聽到我那麼說，就真的給了我評價……即使不是對我的畫評價，也因為她直接說不太會欣賞，我一點也不失望，反而覺得既然這樣還一直看我的畫，我好高興。
　　還有……我的努力好像被肯定了，被那個無法如自己所願做想做的事的人。

　　「那真冬也知道自己能當上醫生很厲害嘛。」
　　「欸……？」
　　「抱歉，吃晚餐的時候聽媽媽說了真冬會留下來的原因……雖然妳也沒有跟媽媽細說，但總覺得，是被逼著當的……所以，想說真冬能一直堅持到前天，很厲害喔？而且真冬終於知道要拒絕……我才能遇到真冬嘛，這樣有點開心是可以的嗎？」

　　我也跟她坦白了已經先從媽媽那裡知道了她的情況，被逼著做不想做的事，那件事卻是很多人望塵莫及的目標，她做到了……證明自己有那個能力，現在不是放棄而是想擁有自己的人生，或許就是因為我的畫第一次被人那樣觀賞，都是多虧了她努力到現在，綜合起來……讓我有點感動吧？
　　但是──

　　「真、真冬？」

　　明明我有點感動，才認識三天的大人卻突然在我面前很傷心一樣落淚了。
　　我嚇得趕快跑過去抱住她，只想到了這一個安慰人的方式，所以也摸了摸她的頭，然後意識到自己為什麼害真冬哭了。
　　一直以來被逼著做不想做的事情，雖然她自己開始反抗了──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反抗，所以到這一刻為止，也沒有人因為她過去的痛苦而安慰她！
　　就算是大人了又怎麼樣！我也知道過去被傷害的話，只要沒有和解，那道傷口就會一直在那裡……！

　　「真冬肯定，十幾年來，都沒有哭過吧！所以……就哭出來也沒關係喔！」
　　「我……」

　　但或許，真冬就是從來都沒哭過吧，她抓緊了我的衣服，卻沒有像我預料般的大哭出來，只是一直在啜泣和發出難受的聲音。
　　這也是我記憶裡第一次，在影劇作品以外的地方看見大人哭泣，還是抱著我哭的……以為每個大人都很堅強的刻板印象，在這一瞬間被打破了，有一種其實自己好像很可靠的感覺，還有……即使這樣想有點對不起她，卻突然覺得她很可愛。

　　「真冬，要意識到自己想改變什麼……心裡才會好受一點……肯定，之後就能享受美食的……」

　　第一次有人願意卸下大人的包袱，抱著我哭泣……
　　雖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把真冬帶回家，真正負責的是我的父母、提供她吃住的根本就不是我，我的說話根本一點也沒有份量，但是真冬現在依賴的就是我，我也希望我能幫助她。

　　「但還是……很可怕。」
　　「嘛……真冬也只不過是年紀比我大了一點，但比我爸爸媽媽小很多啊，又不是什麼超人……」

　　而我也只能說著大人根本不可能不懂的道理，反而覺得會願意聽我這個小孩講廢話的真冬很包容我，還會繼續和假裝很成熟一樣的我對話。
　　當然也可能她有覺得自己很丟臉……即使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嘲笑她的意思，她的啜泣很快就停下來了，非常迅速就冷靜了，
　　不知道是不是稍微感到了羞恥，真冬哭完就說要去睡覺了，我又不能攔著她，所以，就這樣道了晚安。

　　真冬去睡覺之後，房間變得很安靜，本來她還在欣賞我的黑歷史……嘛，明天白天她還會繼續看吧？只是我沒辦法目睹有人在看我的作品了，有點可惜。
　　一想到有點可惜，我不禁停下手中的筆，轉頭看向在睡覺的真冬。
　　這樣是不是也有點可惜？
　　我和真冬怎麼可能因為我把她帶回來、生活在一個空間，被試探了是不是喜歡女孩子後，就在一起什麼的……她都沒說她喜不喜歡，即使我不用想也知道，她有餘力去喜歡人嗎？
　　所以才會一點也不在意我那奇怪的回答。
　　……是啊，真冬，好像不在意我是不是喜歡女生……不在意我說了那些話，說我對她有一些想像之後……她還願意跟我睡一張床。

　　「……」

　　總覺得心裡有點毛躁，說起那些想像，如果換一種模式……想像真冬跟另一個存在有那些互動……

　　「欸……」

　　有點討厭……很煩，甚至覺得不可以，雖然那不是我能干涉的，但是如果真冬現在有交往對象，不是想把她趕出去，就是想把她搶過來……

　　「哈……」

　　結果我這是喜歡真冬吧？
　　為了更快確認自己是不是被她的臉害了，我徹底放下了畫筆，關燈之後就準備爬上床了。
　　我真的不是沒有跟別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過，但那是媽媽、要好的朋友，而朋友也就是同學，像真冬這樣的是第一次……所以站在床邊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掀開棉被慢慢鑽了進去──

　　「啊、抱……欸？」

　　本來背對這面的真冬突然翻過來，我還以為我的動靜吵醒了她，她卻是直接轉過來抱住了我，甚至沒有要跟我說話的跡象。
　　什麼……？

　　「……」

　　就這樣在床上被抱住了。
　　欸……不是……等一下，怎麼有點害羞……不對，是很害羞……！
　　想出聲叫她的名字，卻聽見了非常平穩的呼吸聲，本來還有點不能冷靜，但一想到她該不會很習慣抱著什麼睡──或是平常就有抱著的人什麼的，我的情緒突然就跌落到谷底之前了。
　　為什麼？這麼自然地抱了過來……

　　「……！」

　　卻又因為被抱緊，手臂偷貼到了她的胸部上，被這個柔軟震懾到了，一瞬間只剩下了動搖。
　　先別管她為什麼會這麼自然地抱著人睡，這個情況不是還挺好的嗎……？耳裡都是心跳的聲音，稍微動一下就覺得摩擦到的部分全部都很舒服，不管她會不會醒來，反正是她抱過來的，我也往她懷裡擠了過去。

　　「……」

　　這樣真的可以嗎？感覺好像在做壞事一樣──很明確知道自己好像在占便宜，抬頭就能稍微看見真冬最平靜的模樣……早知道就先不要關燈了，這樣都看不清楚。
　　因為真冬其實不想當醫生，我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想到曾經是菁英的人、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認識到的那種人，選擇了我的房間，這麼毫無防備地抱著我睡，問我是不是喜歡女生……我都還沒問回去。

　　「……真冬。」

　　用氣音偷偷呼喚了她的名字，她沒有動靜，我的臉在她的鎖骨附近自己慢慢升溫，心跳讓人蠢蠢欲動，最後在她的鎖骨上輕輕覆上了嘴唇。
　　我真是……一點也不討厭跟真冬有更多的肢體接觸呢。

　　早上醒來的時候，真冬已經坐起來了，我自己的姿勢看著也不像是到剛剛為止還有抱人睡的感覺，她就那麼平淡地下了床然後讓我再多睡一下，沒有反駁的力氣，一閉上眼我又睡著了。
　　再次醒來就是被搖起來去洗漱然後吃午餐，吃完午餐回到房間之後，真冬居然要開始上家教……住下來的話就要每天都上課！？
　　那我也認了，不然都沒有可以跟真冬一起做的事情，就算說了要陪她找想做的事，面對要考大學的我，我感覺就算我說可以，她也不太好意思找我做些什麼吧？
　　那些都算了，她為什麼盯著我的胸部看？

　　「我上就是了……不過真冬在看什麼……」
　　「……沒什麼。」

　　我也不禁看了一眼她的胸部，想起了昨晚整張臉埋進的柔軟觸感裡，明明心虛的是自己，卻想把錯丟給她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沒什麼反而有點火大呢，說昨天睡覺不小心摸到什麼的我都還不介意……雖然是我很想這麼說！
　　只好認命開始上真冬的家教課，昨天說好了要改成在床上讀書，沒想到她給我的是她自己手寫的習題，看到的瞬間心跳都莫名加快了。
　　她手寫的題目，這讓人怎麼專心思考題目，就只想看題了……原來字還這麼好看，又找到了一個真冬的優點，本來有點興奮了起來，卻又莫名感到了失落。
　　真冬的優點這麼多，她到現在這個年紀，怎麼可能沒有人喜歡她？
　　有很多想要問她的，卻又開始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嗎？真冬就如我說的，暫時處在財富自由的狀態，真的要回去工作也有個響亮的「醫生」稱號，就算昨晚對我示弱哭給我看，我只不過是一個大學都還沒能確定考上的高中生，對自己的未來都還沒有一個保證的小孩。
　　要是問東問西，就怕她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會回答我「繪名現在最重要的是考美大吧」，氣氛變得很尷尬。
　　所以我只能像現在這樣占便宜，慢慢往真冬靠，默默祈禱送洗的床具今天也還不要回來……
　　問了我是不是喜歡女生，卻沒有告訴我她自己的傾向，還這樣讓我隨意觸碰，她也會這麼對別人嗎？
　　視線完全無法從這麼漂亮的字移開，寫題目寫得身體都熱了起來，卻也漸漸想起真冬不久前在耳邊的聲音，一字一句都透露著答案，直到這時候才開始覺得，媽媽找真冬做我的家教，真是適合……

　　「哈──」

　　不過終於脫離這個讀書地獄比一直靠著她還開心，終於把題目做完之後就立刻爬了起來伸懶腰，把筆記本交回給真冬，這次是故意靠在她肩上看她幫我改答案了。
　　從作答的時候就一直被真冬盯著寫的，她改錯也很快，所以說，知道我錯哪裡又不會提前說的感覺真的很羞恥，然後她還會因為我錯了又再講解一次……大概是待在床上太舒服了，又靠著她的肩膀，聽著她有點溫柔的聲音，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瞌睡……

　　「繪名……」
　　「嗯、」
　　「別睡了。」
　　「欸、啊……欸……抱、抱歉……」

　　她剛剛講解的部分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了，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但反正我記得答案了嘛？
　　第一次在床上教學就不小心睡著了，真冬想要讓我回書桌學習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更喜歡今天這樣靠著她，在床上好像還很親密一樣，我不能這樣耍詐嗎？
　　想起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在看我的胸部，我抱住了她的手臂往胸上壓，她就不跟我爭要不要多一張椅子了。
　　……真奇怪。
　　這個氣氛，已經上完今天的家教了，問了也沒關係吧？不想讓她有機會逃脫，我有點得寸進尺地抱住了她。

　　「真冬知道妳昨天抱著我睡嗎……？」
　　「不是繪名抱過來的嗎？」
　　「我、我也沒有那麼積極吧！？明明就是我一上床之後，真冬突然轉過來把我抱住了，我也就只好抱回去……！」

　　因為被誤會了我就急著解釋，說完之後她沉默了，我才意識到，真冬難道沒有抱人的習慣、覺得自己不會那麼做，才那樣反問我的？
　　沒有嗎……？
　　我也……沒有好嗎？

　　「我可沒有跟人抱著睡的習慣……」
　　「那怎麼沒把我推開？」
　　「說的是沒有跟別人……！」

　　問我喜不喜歡女生，怎麼偏偏表現得很遲鈍一樣！還是她是故意的？但她又沒有因為聽到我這種曖昧的回答而偷笑，不會真的是遲鈍吧？所以又試著把她推倒一起躺下，就連這樣也可以？
　　一時有點不好問她有沒有交往經驗了，如果沒有的話，是不是這些她都遲鈍到不當一回事？

　　「唔、做什麼啦……」

　　結果抬頭看她之後，她居然遮住了我的臉，害羞了？
　　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麼，那張不太有表情的臉底下，有在思考關於我的事情嗎？握住了她的手，就變成她扣住了我的手，這是……怎樣？
　　我們的年紀不是當不成朋友，問題是，朋友絕對不是這樣當的吧？
　　雖然也不能說我完全不想談戀愛，但是戀愛是這樣談起來的嗎？稍微有些肢體接觸，覺得很喜歡就可以了嗎？
　　我這樣算了解真冬了嗎？只知道我要考美大、當畫家，真冬也算了解我嗎？

　　「真冬……換了聯絡方式後，都沒有傳訊息給我過呢。」

　　連普通的聊天都聊不起來的話，我不會只是想要親密接觸吧？
　　雖然一開始讓人傳訊息的是真冬，然後我也沒有傳訊息給真冬就是了，真冬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年齡相差沒那麼多的大人，像這樣面對面、把她帶進房間可能都還好，卻不知道如何適當地傳訊息。
　　交換聯絡方式的時候因為真冬說了會聯繫我請我吃飯，傳訊息過去很像在催，我就沒傳了……但是回家後她居然還在我們家，想著既然隔天也會見到，而且還有固定的家教時間，就也沒有要傳訊息的必要了，再來就是直接住了下來，確實有什麼話都可以回家再說。
　　她說讓我上課不要看手機，想到其實沒什麼需要傳訊息的，我也就只是不滿了一下，但是──

　　「要傳……什麼給繪名？」

　　才剛說不要傳給我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擺出了一張很虧欠的臉前後矛盾了起來。
　　不是用很無情的感覺說沒話跟我說才這麼問的，而是很虧欠的感覺，我立刻就意識到了是因為她剛剛說的要我「好好上課」，帶入了自己的過去吧？
　　不過，也不想跟真冬成為沒話可說卻要硬聊的對象，所以我自己收回了那些話。
　　能面對面這樣黏著真冬說話，為什麼還非要傳一些看不出情緒的文字呢？
　　想要更了解真冬，每天在家的時候，跟她多說話就好了嘛。
　　畢竟……真冬至少要住到我考上大學為止才行喔。

　　結果真冬在那天還是傳訊息給我了。
　　大概是前一晚說了那些話，她今天就要回家跟家人坦白了。
　　因為她都是大人了、還能獨立自主，即使她看起來很痛苦、對我哭了，其實我一點都想像不出來她說不出口的模樣，就只跟她說了加油。
　　我一點也不擔心真冬，也知道回到家後就會看見她，所以沒有期待她會先傳訊息跟我說什麼「解決了」，畢竟我根本就不知道她要解決的是什麼。
　　只知道本來住在家裡的真冬如果要搬出來，那確實是要說一聲的……就是不知道她怎麼解釋自己現在住在哪裡。
　　因為了解的不多，也就沒有想那麼多了，那天我回到家後，至少不是看見真冬在床上睡覺，而是坐在地上等我。
　　放下了我的書包後，她已經站了起來，轉過頭她就抱住了我。
　　我說……這樣，已經超越家教或是朋友了吧？

　　「……怎麼了？」
　　「就只是……很想見到繪名而已。」
　　「這樣喔……」

　　很想見到的話用看的就可以了吧？還抱過來了……但我也抱回去了。
　　總覺得去上學的疲勞，都因為這樣消除了不少，不過不會因為這樣就止住飢餓，慢慢放開了真冬之後，看見了她的微笑。
　　莫名覺得很難為情，卻還是無奈地對她笑了出來，然後我就去吃晚餐了。
　　吃飯的時候，媽媽跟我說送洗的床具回來了，讓我等一下順便拿進去鋪，我沒有拒絕。
　　畢竟鋪下去之後，也不用跟媽媽報告真冬到底有沒有睡那張床……如果她剛剛那樣抱過我之後，有了別張床就不跟我睡了，我會生氣吧。
　　我把床具抱回房間讓真冬自己看著辦就去洗澡了，回來後真冬鋪好了，她依舊坐在地上，桌面有幾本書，看起來在給我安排家教課程，沒有多問她什麼，我又開始了今天的日常。
　　這樣算是無話可說嗎？因為感覺真冬其實也只需要跟家人說搬出來，想像不出剛剛對我微笑的真冬，今天白天有和家人爭執，所以也就沒有問了。
　　轉頭看她，她都在看那些習題本而不是我的素描本……稍微感到有點失落後，也只能繼續畫畫。
　　我們……確實不是那種關係，如果就這樣跟她說我喜歡她、所以要她多關心我一點，也很奇怪吧？是不是就只是看臉喜歡……根本不想了解她這個人。
　　就只因為那些肢體互動對她有極大的好感，也很膚淺吧。
　　沒話說肯定也只是現在……真冬安排家教課程，感覺很快就能做好很多天的，做完一段時間的課程後，就有空跟我說話了吧？也有空再欣賞我的作品了吧？

　　「繪名。」
　　「嗯？」

　　等一等果然會等到她，我開心地轉過頭，等她說出下一句話──

　　「今天也跟妳睡嗎？」
　　「……」

　　雖然是我想要的結果之一，讓我很開心，但是，她沒有其他問法嗎？好像她不想跟我睡一樣，這種問法，只有我一個人要承擔責任？

　　「……妳不想跟我睡嗎？」
　　「我想。」
　　「……！」

　　她稍微笑著回答我，害我一時不知道要看哪裡，臉頰突然熱了起來，只能看著其他地方對她點了頭。
　　她終於走到我旁邊看我在做什麼，莫名其妙摸了摸我的頭，有點不滿地抬頭看她。

　　「……繪名昨天摸了我的頭，那平常有人摸繪名的頭嗎？」
　　「嘛……也沒有呢。」

　　聽到我說沒有，她又摸了幾下，這種感覺真奇怪，不是要弄亂我的頭髮，而是那種真的像是在說著小孩好棒一樣的撫摸方式，又有點難為情地對她吐了舌頭。

　　「真冬不去睡覺嗎？」
　　「繪名不跟我一起嗎？」
　　「唔……」

　　我早睡的話肯定也會早點被叫起來，但是……也不是說躺上去就睡著了吧？因為是兩人一起睡的……

　　「……好吧。」

　　稍微收拾了我的東西，就跟著真冬一起上床，今天變成我靠牆，因為就算我也會被早點叫起來，先起床的都還是真冬。
　　鑽進去後真冬跟在後面躺了進來，即使有點不安，怕她會拒絕，還是在她側躺躺好的瞬間，往她懷裡埋了過去。

　　「……可以吧？」
　　「嗯。」

　　害怕聽到不可以也還是鼓起勇氣問了，然後我就被她伸手抱住了。

　　「晚安，繪名。」
　　「……」

　　她抱好我之後，稍微抬頭看見她閉上了眼，真的就打算睡了？不跟我多聊什麼嗎？

　　「晚安……」

　　但是，我也突然有睏意襲來，閉上眼感受她的體溫，腳背輕輕摩擦在一起，完全能往她懷裡陷進去，即使思緒已經進到一片黑暗之中，也還是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小小地抱怨了她為什麼就只是抱著我……
　　然後就徹底昏睡過去了。

　　我還以為相擁入睡之後，我們之間會再有什麼變化，結果只是真冬大方地在我面前換起了衣服……當然我也沒覺得這有什麼，想了想她可是醫生，感覺看過了很多人的，說不定一點也不在意吧。
　　不過問題就是出在這裡，既然完全不會在意彼此半裸的模樣，那還要怎麼心動？
　　我們真的就變成了每天晚上抱在一起睡，早上不在意彼此的視線換衣服，難道我們只是變成了感情比較好的室友……？
　　我們也有聊天，就是沒有聊到戀愛方面，真冬每天送我去上學後就去尋找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個才是她現在的重點嗎？
　　雖然我也想過是不是因為我要準備考大學，真冬就不打算在我考上前對我出手……反正我們也才認識沒幾天，所以多觀察幾天也沒關係，晚上還能被她抱著睡就很開心了吧？
　　不過一星期過後，真冬終於跟我挑起了新的話題。

　　「繪名，我做的那些事情好像都很無趣……而且都只是娛樂而已，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聽到真是讓人無語，拋下我，一個人去逛街、看電影，打棒球或是溜冰什麼的，真的就只有娛樂項目，她這種狀況，怎麼會覺得自己一個人能好玩？而且難道在這些事情覺得有趣，就要去賣東西、當導演，或是遲來地當個運動員嗎？
　　雖然我覺得她確實該好好放鬆、享受一下，但看起來又沒有享受到……還是希望她可以在我休息的假日找我一起去──我自己找她去吧。
　　所以我只能給她提議，如果是要找想做的工作，不去當別人的家教或是補習班老師嗎？我感覺她教得很好嘛。

　　「……繪名接受我當別人的家教？」
　　「欸？為什麼不……接受……」

　　沒想到的反問，跟沒想到我居然能聽懂她在指什麼，一瞬間就有點生氣耶？
　　去當別人的家教難道就會睡到別人床上？

　　「真冬要是跟每個學生都這樣，那妳這個人就很糟糕好嗎！？」
　　「……雖然不會，但是，我跟繪名做了什麼了？」
　　「我們……！妳……！」

　　她居然故意問我！？她想從我這裡套出什麼話？讓我說出我們兩個人會抱著睡，很非比尋常嗎？

　　「我跟繪名做的事情，有哪些是不能跟其他學生做的？」
　　「不是、妳這是明知故問吧……？」

　　她甚至一邊問一邊逼近我，就這樣把我逼到了床上，我不明白，她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答案？是要由我親自開口，我們已經超越了朋友和家教的關係，所以應該要交往嗎？
　　為什麼……是我說？是要讓一個小孩求她嗎？

　　「我如果有了新學生，不也和繪名一樣嗎？只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

　　想要由我說出我們不是這麼單純的關係，什麼的，為什麼是我？怎麼看都是她忍不住了，才由她先提起了曖昧的問題，為什麼是我要先說……

　　「那妳……不要當別人的家教。」

　　所以我偏偏不說她想要我說的那句話，看她還要怎麼說──她居然什麼也沒說，就只是越來越靠近我，明明好像要吻我一樣……親的卻是我的臉頰？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算什麼……真是沒用的大人……！一瞬間意識到她就只是個膽小鬼！
　　所以還是我揪住了她的衣領，即使我的心臟也好像要跳出來了，但是我成功親上去，我就這麼把她拉下，一被她壓在床上，主導權就被搶走了。
　　腦裡就像炸過一樣突然空白，全身變得很不對勁，忘記了怎麼呼吸，好像氧氣突然就沒了，我都要呼吸困難，舌頭無法如自己所願動作，整個人被真冬壓在下面，才意識到我還有手和腳，在真的不行之前稍微推開了她。

　　「唔哼、」

　　才剛推開她卻又再次入侵，一想到她看起來非常游刃有餘，而我卻快要喪失思考，都不禁哭了出來，雙手因為要哭了所以只知道顫抖，想用腳踢開她卻又害怕傷到人，最後還是無法控制地用力推開她。

　　「哈啊……！真、真冬……！」

　　初吻好讓人害怕。

　　「抱……抱歉……」

　　她一臉擔心地跟我道歉，就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又很不服氣，只好咬她發洩不滿，然後就把自己的臉埋起來了。
　　全身上下都很怪，想到她剛剛說的話就好討厭，難道有了其他家教學生，別人也可以跟她這樣嗎？我的這種感受，不是只有我獨有嗎？

　　「妳不可以、跟其他人做這種事……」

　　我明明也是很純情的那類，要先互相喜歡、交往，才可以做這種事……

　　「為什麼？」

　　所以比起剛剛那些要忘我的舒服，現在只剩下了惱火。

　　「……妳都跟我接吻了……！」
　　「……接吻是只能跟誰做的事情嗎？」

　　她是在玩弄我嗎？啊啊……我怎麼把她當正常人了，不顧自己安危在晚上淋雨，要是我沒有把她帶回來，她都會跟高中生走了，誰知道她會不會跟其他的誰走……
　　雖然，也可能不是那樣，真冬辭職和離開家，不都是為了治療身心問題嗎？所以，她確實有遲鈍的地方，才會到現在才反抗她不喜歡的事情……

　　「……妳從剛剛開始就是故意的？」

　　真的很想對她生氣，又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幼稚，互相推託讓對方先說出那句話，其實由我說又有什麼問題……

　　「哈……要交往才可以做那種事啦。」

　　因為沒能對她表達不滿，所以就用捏了她的臉頰來代替，總覺得她的雙瞳突然變得很有精神。

　　「所以……？」

　　真冬，真的就只是想要由我開口啊。
　　真是拿她沒辦法……誰讓她現在是個寄宿在我家的無業遊民呢？雖然明明是醫生……但是我覺得換成我的話，可能也很難開口吧。

　　「……那我們、交往……？」
　　「好啊。」

　　她笑了，前面那些委屈到底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顧及她這個大人的自尊嗎？那也還是拿她沒辦法。
　　不再是剛剛那樣毫無關係的我們，得到了交往允許，有著跟剛剛完全不一樣的心情，我再次吻了真冬。
　　但是她就像忍了十幾年一樣，把我弄得都要窒息，我心底還存在著她是不是有很豐富的交往經驗的懷疑，那天有點討厭地把她推下了床，又覺得大人有點經驗也是很正常的吧……就只是討厭她曾經是不是跟誰這樣過，什麼都是第一次的我，主導權才會這麼輕易被奪走。
　　床上只剩自己一個人，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她怎麼能被我說下去就下去，不顧我一個人在上面寂寞……只好又把她叫了回來。
　　我說什麼做什麼，又好像真正的主導權在我手中，真冬可能也只是……比較激情了一點。
　　至少當晚沒那麼興奮地把我吃了，這是……好事吧？

　　跟真冬交往之後，從她對我的行為來看，好像漸漸看懂她是怎麼一回事了。
　　明明很享受那些接觸，卻又有點壓抑，好像覺得會打擾我讀書、又好像是別的煩惱，感覺她跟我接吻的時候很開心，放開後是有點不捨、無奈，還有不安，當然我也知道，就只隔著一扇門一面牆，我那些毫不知情的家人可能就在外面，我也一樣有不安的心情。
　　不過如果有這種煩惱，就好像承認我們在做錯誤的事情一樣。
　　沒有影響到別人的話，我們錯了嗎？如果給彼此帶來了好的影響，那我們也還是錯了嗎？
　　真冬送我去上學的時候，總是很不果斷，要牽我的手又是她自己先放開我的手，只不過是牽手……即使我在高三之前都沒有在路上跟人手牽手，難道別人的生活就不會改變嗎？所以只是牽個手，又沒有犯法，有什麼不可以？
　　大概就像真冬連交往都要我先開口，她是不是其實是膽小鬼？就只好我再次牽起她不放開。
　　才不會有那麼多人在意我們牽手，路上有牽手的男女情侶，我即使看到了一眼，我也根本不會記得他們是誰、更不會去議論。
　　當然如果是兩個男生牽手，或許會因為有點奇怪而多看一眼，不過也很快就不在意了。
　　不過──真冬在意的地方好像跟我不太一樣。

　　「繪名不是說我長得很好看嗎？繪名也長得很好看，大家自然會看過來。」

　　對啊，如果是兩個美女或是兩個帥哥手牽手走在路上，那我可能除了多看一眼還會看第二眼……
　　但並不是在注意牽手這件事，而是別人長得很漂亮，自然會想多看幾眼──這怎麼可以？真冬是我發現的，其他人不能因為這樣注意到她！
　　……差點因為真冬的說詞放了手，變成她把我握緊了。
　　話說她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吧？才那麼理所當然地說出大家會看過來。

　　「哼……真冬當醫生的時候很受歡迎吧。」
　　「從讀書的時候就很受歡迎。」

　　哈？
　　她還知道什麼是受歡迎！從會跟我交往的情況來看，也知道別人的「喜歡」是什麼意思吧？還有她之前那樣不反抗的處事態度，不會別人說交往她就答應了……

　　「我、是……第幾任……？」
　　「……什麼？」

　　終於把一直問不出口的話說了出來，害怕聽到答案，但是看見真冬愣住的模樣──

　　「第一任好嗎？」
　　「欸……？」

　　明明是最希望聽到的答案，還是有些驚喜。

　　「……繪名聽了我的經歷，像是能喜歡上別人嗎？」
　　「那怎麼能喜歡我喔……」

　　這種答案總感覺自己也很僥倖，就在真冬學會反抗的第一天遇到她，所以這麼順理成章嗎？如果換成別人帶走她，她是不是也會喜歡對方……

　　「因為繪名多管閒事吧。」
　　「哈！？」

　　結果居然真的給我這樣回答，要是帶走她的人也很多管閒事，那不是一樣的結局嗎？
　　但是，已經沒有機會驗證了、也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真冬現在已經是我的戀人了……

　　「哈……真是的，那我以後還要繼續管真冬的事情。」
　　「嗯。」

　　不會把真冬讓給別人的，雖然這樣好像她變成了物品一樣……絕對不會讓別人有機會跟我一樣接觸真冬！
　　所以，我要變得比真冬更有魅力才行！

　　鎖上房間門跟真冬偷偷在我房間談戀愛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不能被人看見的事情都做了一遍，明明加上了這些偷偷摸摸，卻覺得生活都正常了起來……跟日校一樣早睡早起，應該還是晚了兩個多小時吧？總之因為有真冬，也變得太規律了。
　　晚上會為了想快點跟她纏綿，連畫畫的進度都莫名變快了什麼的。
　　模擬考的成績算是不錯吧……真冬給我補習的科目提升了不少，但是放著不管的科目也就那樣，還差點不及格？如果我要按照美大的考試規則考學科，那麼國文英文好就行了，只是如果在校不及格，那倒是影響了畢業，所以真冬連其他科都要幫我補習了。
　　這段時間，真冬就只有當我的家教、我有空的時候找她上街做那些她自己一個人覺得很無聊的事情，其他時間，她偶爾去尋找她想轉換的跑道，不過好像都空手而歸。
　　其實我不知道這種偷偷摸摸的戀愛，會不會反而給真冬造成壓力……因為她明明是為了要放鬆才離開家，或許跟我相處有感受到幸福，但連我自己都偶爾會不安，她就不會嗎？說要改變環境才能恢復的味覺，不也沒有聽到她說恢復了嗎？
　　不過，也沒有過太久，大概這就是互相喜歡的感覺，她就很有默契地跟我提出她的問題了。

　　「……所以，為了徹底改變環境改善我的狀況，繪名，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嗎？」

　　但我錯愕了一下，跟我想的還是有點不一樣，甚至是完全不會讓我失望的方向，比起偷偷摸摸的戀愛，原來是每天要她去尋找她想做的事情更讓她有壓力，情況根本一點都沒有改善。
　　然而只是這樣的話……她不用問我嘛。
　　都是因為我說了要陪她找，所以她很急著找到嗎？如果想轉換的職業需要有其他一技之長，真冬也不是能立刻去做的嘛。
　　而且興趣並不等於一定能變成工作、變成工作後也不一定還是興趣……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休息？

　　「本來我想要真冬在這裡做的，就只是叫我起床、讓我不要那麼晚睡不是嗎？其他事情不想做完全可以不要做的喔？」
　　「繪名是在說家教嗎？」

　　其實我根本沒有想到，但要是家教也包含在其中就好了！
　　真是的……她明明可以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什麼也不做。

　　「我從看見真冬淋雨的時候開始，就先入為主地認為真冬是個很沒用的大人了，所以真冬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我才不會生氣。」
　　「……沒用的大人……」
　　「畢竟十幾歲就能跟父母說的話，非要拖到二十八歲……總之我因為接受了這部分，所以真冬現在是我的戀人，知道了嗎？」

　　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只能把別人交代的事情做得很好，完全沒有自己的半點思想，與其說是大人，不如說是機器人。
　　但她現在可以不用太大人，我也不要她是機器人，她得是我的戀人。

　　「要回答啦！」
　　「我……知道了。」

　　就連回答也要我催促，看來她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不過，我沒有覺得這些是真冬的缺點，大概就連這樣的她，我都覺得很可愛吧。

　　真冬的初次嘗試，我去學校想想就很無聊，即使我也有什麼都不想做的時候，但我還是喜歡畫畫，沒辦法在一天裡什麼也不做──至少娛樂對我是有用的東西，我會看一些療癒的動物影片、也會上網購物，檢查最新的時尚，這些都是我的興趣。
　　不過真冬除了每天準備我的家教課程、給我上課，送我來學校，不去嘗試任何事情的話，那就是真的什麼也不做了。
　　雖然跟她說什麼都不做也可以，但我怕她又會因為自己什麼也不能做而產生另一種壓力。
　　所以回家後確認了她的狀況，她跟我說這樣有點空虛，即使希望她也能來畫畫，我也不會勉強她，只好問問她要不要寫字。
　　壓力的發洩方式，每個人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真冬累積了多少壓力，才會造成味覺失靈、甚至感受不到那些情緒，因為會好奇，我當然也上網搜尋了一些資料。
　　那麼既然對別人來說會感到放鬆的「娛樂」，也沒有讓她減輕壓力，那麼就剩下自我的輸出……不能用畫的，那就用寫的不是嗎？
　　於是我就建議她把至今為止發生的事情都寫給我，我想更了解她……可以的話，就變成交換日記吧？不過我可能會因為寫的太浪費時間，她用寫的、我用說的吧。
　　我想知道真冬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於是我和她的交換日記就開始了──她用寫的、我大部分用說的，日記上幾乎是她一個人的故事。
　　真冬寫的第一篇讓人看了好笑又無奈，像是要遞履歷一樣，寫下她的基本資料、住址，從小到大讀過的學校、學過什麼才藝、參加的社團，全部都列了出來。
　　不過，這也不失為一個好方式，因為明明是戀人，到現在才知道這些基本資料……我其實還是很開心的。
　　所以，第一篇，我也用寫的跟她交換了，寫下了她可能也不知道的我的基本資料，她寫了什麼我就照著寫。

　　「繪名都沒參加社團啊。」
　　「嘛……我小時候更想快點回家看爸爸畫畫或是自己畫畫吧……反倒是真冬，為什麼想參加？是那時候想做的事情嗎？」
　　「因為是第一個來邀請的社團？」
　　「欸……」

　　還是不禁聯想到了因為我是第一個帶走她的人，所以跟我在一起了？也算是挺有真冬的風格……
　　確認了這些基本資料後，下一篇，她就變成詳細列出了自己曾經得過什麼獎……真的在寫履歷嗎？雖然能知道關於她的更多事情，我是很開心就是了。
　　我也寫了我得過的獎之後，一瞬間就對自己感到了失落，當初也只不過是得過那麼一次獎，就覺得自己有畫畫的才能、以為這樣就能當上畫家？根本連有美術系的高中都考不上。
　　或許我獲獎的原因只是那些更會畫畫的人並沒有參加那一次的比賽罷了。
　　這樣看來，真冬真的很優秀吧。
　　但過去的她再優秀也只像個機器人而已。
　　寫下了這些基本資料，真冬寫給我的交換日記開始變成散文了。
　　畢竟我也沒有把小時候的事情全部記得，她寫下了斷斷續續的回憶，寫下了跟家人比較印象深刻的互動，不管是開心的、還是想到就會讓她覺得痛苦的……
　　但是她不記得失去味覺的確切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受不到樂趣了。
　　原來真冬最開始想當的是護士，不過讀了醫大再成為了醫生以後，既然離開了醫院，也不想再回到醫院了啊。
　　她還寫下了一些人名，是跟她說過比較多話的同學，甚至沒有把人當「朋友」？因為她自己不是真心的？想想還有點過分呢。
　　大學的事情沒有寫很多，不過後面當醫生的過程寫了不少，從大學實習一直到畢業、分科，遇到過什麼樣的病人……真冬這樣寫給我看，感覺醫生帶給她的也不是只有勞累而已，肯定還有收穫些什麼吧。
　　她每天寫一面的內容給我，但是沒想到這些事情不到兩個星期就寫得差不多了。

　　「已經沒有要寫的了嗎？」
　　「雖然還有……但覺得現在不適合，至少要繪名考完試後。」
　　「嗯哼，所以是遇到我之後的事情？」
　　「嗯。」

　　這樣我就原諒她了，我也贊成我要準備考試的期間，不要那麼沉浸在戀愛裡就是了。
　　不過……居然就這樣，真冬過去的生活，用不到二十頁描述完了。
　　那我自己呢？又能寫下多少？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寫下來，只能用說的。
　　她常常聽我說話，然後會吐槽我，她真正想告訴我的事情好像先跳過了，她開始記錄了和我的生活，也會替我把我說的話寫下來，為了防止筆記本被可能會進入房間的媽媽發現，通常是收在我或她的背包裡。
　　我和住在我房間無所事事的戀人，就這樣談著有些異常的戀愛……

　　第二次、第三次模擬考也結束了，看著已經能在美大的學科考試得到不錯成績的國文和英文，減少了家教的時間，增加了我畫畫的時間，畢竟畫室的作業也越來越多了。
　　畫畫的時間多起來，真冬跟我的相處就會減少一點，因為我真的必須全神貫注在畫畫上了。
　　不過真冬因為幾乎是整天都待在家裡，我們每天都睡在一起，所以覺得沒差吧？即使沒有什麼濃情密意，跟她上床的時間，讓我覺得很放鬆……稍微撒嬌一下，又覺得自己可以繼續努力了。
　　爸爸媽媽並沒有對真冬的生活模式說什麼，即使我因為有點在意他們會不會討厭真冬而偷偷問了，媽媽說既然她是為了改變生活環境才來的，而且付了該付的錢，那麼他們就不想讓真冬意識到「父母」這個角色。
　　當然媽媽也問過我，真冬住在我的房間會不會讓我不自在，我說從一開始就是我帶回來的，所以沒關係……還真說不出口因為我們在交往，完全沒關係。
　　然而真冬算是有好轉嗎……？一直都沒聽到她跟我說味覺恢復了，但我能比較常看見她笑了……也就只是笑了，平常就只有笑和面無表情在切換而已吧。
　　偶爾偷看她的時候會看見她好像還有點不安，大概就是那份不安，導致她的情況沒有改善，然後我又不知道真冬在不安什麼……或許是住在這裡很不安吧。
　　雖然對彼此很抱歉，但肯定是因為即使現在告訴我，也沒有辦法解決吧？可能甚至會影響到我的考試，而給她造成壓力的環境又沒有過去嚴重，才打算就這樣拖延吧。
　　所以我只能好好去面對考試，只要考上了，彼此之間沒有說出來的話，肯定就能放心說了。
　　不過，真冬除了安排我的家教，真的每天就什麼也沒做了嗎……？她也沒有在我們的交換日記寫每天在做什麼，如果她送我去上學後，就回到我房間一直發呆到我回來，就算可能還幫忙做了一些家事……她怎麼保持身材的？

　　「……真冬，都吃不胖的嗎？」
　　「什麼？」
　　「真冬不是每天都在我房間沒事做？」
　　「……繪名去繪畫教室的時候，我有去慢跑的。」
　　「欸？」

　　真意外，是因為過於日常生活小事了，所以沒有告訴我嗎？就像每天都要刷牙，這個就不用特別報備了。

　　「慢跑或是一些肌耐力訓練……就在繪名的房間，也能從彰人那裡借到啞鈴。」
　　「欸……怎麼現在才跟我說？」
　　「之前……對醫生來說，保持體力也很重要，因為是習慣了……抱歉。」
　　「這樣……」

　　確實，對她來說只是日常習慣……所以沒有告訴我，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也沒有帶著我去運動，是因為學校有體育課，對準考生也有特別關照。

　　「還有，繪名不是因為我身材好喜歡的嗎？」
　　「……」

　　說著就把我的手抓過去摸她的身體，確實是忍不住就這樣多摸幾下，然後有點難為情地看著她好像有點幸福的表情，真是犯規。

　　「嗯……喜歡。」
　　「繪名怎麼樣我都會喜歡。」
　　「……」

　　問我喜不喜歡，然後還對我趁機告白，臉頰一下就熱了起來，心情卻像是樂極生悲一樣，但是偷偷把這份不安藏了起來。
　　我真的值得真冬這麼對我嗎？
　　就算她現在沒有工作，條件還是很好吧……而我只是連能不能考上美大都還不知道的高中生。
　　每當我想到這裡，就意識到如果真冬以後真的不工作了，我得努力多久才能養她？什麼時候會被父母知道我和真冬在交往？如果他們不支持，美大的學費我自己能支撐嗎？會動用到真冬的積蓄嗎？會害得她為了我再次回去當醫生嗎？即使我不覺得我的父母會那麼對我……
　　但光是想到我成為大人還要好久……就會感到一種不安和不平衡。
　　說不定真冬現在表現出的頹廢，都是為了配合我高中生的身分，讓我不要那麼不安，然後她自己不安什麼的。

　　「……真是的，為什麼這麼喜歡妳……」

　　有些時候覺得我們的關係是建立在身體上的，只想從她那裡索取體溫，卻又無法否認我對她擁有喜歡的情感。

　　「可能繪名對我是一見鍾情吧。」
　　「……這時候不是要回答妳也很喜歡嗎？」
　　「嗯，我也很喜歡……但是，繪名……我也不知道那個答案。」

　　她摸了摸我的頭，就像要哄小孩一樣，本來是想讓自己安心的，為什麼又有點不安了？
　　真冬確實也完全沒有喜歡我的理由吧……除非是為了想留在這裡才勾引我什麼的，但我也明白完全不是那回事。
　　交往久了，就漸漸忘記了喜歡上彼此的瞬間是什麼感覺了。
　　但也可能是喜歡也融入了日常，就像真冬會去運動一樣，這件事也不再那麼特別……成為了我們的習慣？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絕對不想把真冬讓給任何人。

　　「繪名，別多想了，好好準備考試吧。」
　　「……嗯。」

　　她又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最近把我當小孩的情況越來越多了，只是這可能也不算真的把我當小孩吧？因為是我教給真冬的不是嗎？摸頭和擁抱，是一種安慰。
　　而我也喜歡來自她的安慰。

　　時間還是一轉眼就過去了，在備考的期間，聽說冰箱裡的起司蛋糕都是真冬買給我的，還分了一些給我家人……因為她現在沒在工作，我有點不好意思了，不過我很開心。
　　然後就來到了我的考試當天，有真冬在真是一點都不會擔心遲到或是跑錯考場，媽媽也很放心直接把我交給真冬，讓真冬負責接送我──當然是從催我睡覺和叫醒的步驟開始。
　　我的考試分了三天，有素描、油畫跟學科，甚至術科跟學科之間還有幾天空檔，都讓人有點神經質了。
　　但是考完每一科之後走出教室看見有真冬在外面等我，就覺得我還可以繼續加油……終於在全部考完的最後一天，真冬帶著我去吃了好吃的東西，然後我又開始緊張不安了，等著放榜的期間，畫也畫不好、睡也睡不好，幾乎是真冬把我弄到很累才能睡著……
　　我要是沒考上怎麼辦？
　　雖然我對我交上去的作品很有自信，但是評分非常主觀，完全是看考官喜不喜歡……即使雪平老師說我在基礎沒什麼問題了，就是看當天能不能特別發揮，正好畫出考官們想要的東西，而我對我是不是獲得了別人的青睞，很沒有自信。

　　「真冬……如果我沒有考上怎麼辦？」

　　備考期間一直不敢提到考上或沒考上的話題，一直到考完了才終於敢說出口，而真冬卻還是和平常一樣的平靜。

　　「繪名不再考嗎？」
　　「……想到為了重考，別人都在上大學的那一年，只有我還在讀一樣的書、準備一樣的繪畫課題什麼的，而且也不知道家人會怎麼看待，壓力就更大不是嗎？」
　　「我來負擔的話呢？」
　　「欸？」

　　我愣住了，如果在爸爸媽媽不願意支持自己的時候，最愛的那個人願意支持我，就算會感到抱歉，也還是會接受吧？但我覺得比起父母，真冬給我的這種心意更讓我感到沉重。
　　我們的關係是對等的，而我們的身分卻不對等，真冬給我的這些，我只要跟平常一樣愛她就好了嗎？我也會自卑，她能給我的超出我能給她的……如果為了照顧我，又要讓她去做她不喜歡的事情怎麼辦？
　　所以，我不喜歡那個假設。

　　「……我會考上的。」
　　「嗯。」

　　不過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或許真冬就只是想利用這種話，來讓我有自信地說出我會考上。
　　而且為了斷了自己的後路、不讓那個人有機會說出我可以去讀別的大學，我一開始就沒有參加全國共同考試，只參加了美大的獨立招生考試……如果真的沒考上，就只能重考了──然後我要有自信這件事不會發生。
　　等待放榜是倍受煎熬的兩個星期，雖然還能提筆畫畫，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真冬看到倒是說了看得出我心煩意亂，這也算是想表達的事情傳達到了？
　　因為還沒確定有大學，也沒能請假不去上課，日子就這樣煩躁到好像都掉了很多頭髮，終於迎來了放榜那天──

　　「欸、」
　　「啊……」

　　有真冬陪在身邊，一起看著放榜的頁面，空白的頁面重新整理後刷出來看見的明明是自己最想看到的那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卻發出了錯愕的聲音。

　　「真冬，我有看錯嗎……？」
　　「繪名是說合格兩個字嗎？」
　　「……」

　　她還故意唸出來給我聽，我轉過頭看她對我笑，忍不住就哭了出來。

　　「嗚、」
　　「繪名？不是合格了嗎？」

　　真冬慌張地抱住我，真想罵她笨蛋，還真的沒有體驗過喜極而泣的感覺啊！這一年來累積的壓力彷彿在這一瞬間全部釋放，抓著真冬就大哭了出來。

　　「嗚、嗚……！笨蛋、笨蛋……！嗚嗚……！」
　　「繪名……？」

　　考上了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但就是止不住淚水，想起了當時真冬抱著我卻沒這樣大哭的模樣，我甚至哭得更慘了。
　　不過媽媽因為聽到了我的哭聲，很快就因為媽媽的關心結束了我的鬧劇，而我們的生活，也即將迎來改變了。

　　「我不用再當繪名的家教了……所以，繪名，要和我一起搬出去嗎？」
　　「我怎、怎麼可能會拒絕……！」

　　我一直覺得住在我家也給真冬造成了壓力，但是她喜歡我、又想跟我在一起，我也想跟她在一起，所以不到這種時候她絕對不會說她要搬出去，對於我本來就有想像過的結果，我當然說了好。

　　「那我們一起去找繪名學校附近的房子吧？」
　　「欸？好是好……真冬沒問題嗎？」

　　然而我卻不敢問出，以後真冬如果找工作的話──什麼的，只能這樣模糊地問她沒問題嗎？

　　「嗯，我想……到繪名畢業都沒問題吧？」
　　「這、這樣？」

　　我沒有問過真冬有多少存款，因為我自己也沒有告訴她嘛……不過就當了四年的正式醫生，就這樣合計五年不工作也沒問題嗎？雖然是外科醫生，她寫日記給我的時候，也沒有說收到了不該收的禮金吧。
　　但是站在被支撐的立場，我不是那麼好意思問她……就在不久前，還說過可以幫我付學費什麼的，如果真冬可以這樣逍遙，那就去享受就好了，怎麼還想繼續尋找下一個想當的職業呢？不過現在也不找了就是了。
　　……所以沒問題嗎？
　　即使感到不安，最後我也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如果有問題的話，那我又能怎麼解決呢？
　　想要跟真冬不用擔心家裡的情況談戀愛、在房間以外的地方也想抱抱她，我也有這些私心，想要逃離父母的視線……雖然我並不覺得被反對的話會被強制分手，甚至學費還會照付，但我不想讓真冬不好受，因為我爸媽是我爸媽，不是她的爸媽，就算對我只是抱怨兩句，對真冬呢？
　　自己選擇成為無業遊民還賴在陌生人家，即使當家教是媽媽的主意，也有可能跟學科根本就沒關係，我是完全靠我的畫合格的，在我們家展現了沒用的一面，而且還有「心理問題」，就算能接受我喜歡女生、喜歡撿回來的陌生人，甚至交往了，但不太能接受對象是真冬吧？
　　所以，只能表現出我跟真冬習慣當室友的模樣，跟爸媽提出我要去住在大學附近，然後繼續跟真冬住。

　　「哎呀，那也不錯呀，真冬小姐在我們家住了這麼久，幫我做了那麼多家事、也會煮飯了，我都看在眼裡，繪名有個熟人照顧，我們也很放心呢。」
　　「這樣……」

　　雖然得到了媽媽這樣的評價，但我知道，這是對「室友」的評價，如果換成「戀人」，那又不一樣了吧？
　　為什麼好像在做壞事一樣呢？原來……我很想光明正大地跟媽媽說我跟真冬在交往啊。
　　如果真冬回去工作了，肯定是父母都不會反對的條件吧？其實就算他們反對了，我們也不可能就此分手，我更是會反抗到底──問題是，我有什麼資格？
　　剛上大學、還不知道未來能不能當上畫家，所有的開銷都靠父母，就嚷嚷著要為了女朋友跟父母反抗？
　　那麼再忍四年……？再忍四年，我就能成為畫家？不……我要在美大就讀期間，就努力成為畫家才對吧！

　　「好……！真冬，我決定了！」
　　「怎麼了？」
　　「我要在就學期間成為畫家……！然後，就讓我來養真冬吧！」
　　「欸？」

　　一邊找著房子一邊告訴她我的抱負，真冬錯愕了一下之後對我笑了。

　　「繪名知道那是很有壓力的事情吧？所以，雖然我會期待，但如果我因為覺得給妳造成壓力而沒有太期待的時候，繪名也不要生氣好嗎？」
　　「嘛……真冬的經驗是很有說服力，不過我不會那麼容易被壓垮的，我一定要成為畫家……！就像我努力考上了美大一樣嘛。」
　　「這樣……那，我會適當地支援繪名的。」
　　「嗯！」

　　那天，發表了宣言之後也找到了不錯的房子，接著迎來了我忙碌的大一生活──

　　好忙，找好房子後，我和真冬搬了幾天的家，她也回到朝比奈家拿了幾次東西，我們終於在新家過夜的那一晚，真冬的表情，看起來比之前都放鬆了很多。

　　「真冬之後要做什麼嗎？」
　　「嗯……我先看看繪名忙不忙吧？」
　　「也是哦，不然就又只有晚上睡覺才在一起了……」

　　雖然是事到如今，她這麼跟我說話還一邊摸著我的臉頰的時候，總覺得被當小孩對待了，但也確實有那個年齡差……還有，我感覺我現在就像因為要開學所以很興奮的小孩。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說著不用，她卻也還是像高中的時候把我送到校門口，總覺得有點羞恥，不過因為真冬看著就不是媽媽那輩，也不會被別人誤會我被過保護就是了。
　　她還差一點連我回去都要來接我，明明特地租了非常近的房子，所以很激動地拒絕了她來接，然後約在了超市見面。
　　開學第一天，也想跟真冬去吃個不錯的餐廳，不過到現在為止，真冬的味覺都還沒有恢復，所以一想到在她吃什麼都一樣，就只好我們一起煮飯了，至少要享受過程吧？
　　希望搬出來之後，真冬的味覺就會慢慢恢復了……
　　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生活的小空間，不管做什麼都不用在意房間外的人對我們有所懷疑，可以在這個空間的每一處突然抱住她，看見她回頭過後對我笑，然後和我親吻。
　　躺上床也不用等到晚上睡覺……

　　「繪名已經不是高中生了呢。」
　　「……做什麼？」

　　她在床上撥弄我的頭髮，用讓人看不懂的表情說這種話，總覺得在想很齷齪的什麼……

　　「已經是大學生了……」
　　「妳是不是在想什麼變態的事情？」
　　「繪名知道啊。」
　　「我說妳喔……」

　　嘴上想吐槽，卻又有點興奮，對我來說真冬沒有改變，但是我確實脫離了高中生的身分，好像很多方面都不一樣了，兩人一起笑了出來，就開始在床上小小打鬧了一下。
　　開著燈清楚看見彼此摸著下方的模樣、還有終於可以在上方留下的吻痕，不再做得壓抑而是放任自己，確實意識到了自己再也不是高中生了，明明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情，感覺現在才往成人的方向邁進了一步。
　　甚至是住在一起那麼久了，現在才第一次體驗一起洗澡……就好像還在熱戀一樣，在浴室玩水又嘻鬧，喜歡她身上碰到熱水之後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新鮮。
　　終於累得倒在床上動不了之後，又會開始自我懷疑，難道我真的只是喜歡跟真冬的肢體接觸嗎？

　　「真冬……真冬、」
　　「嗯？」
　　「喜歡妳喔……」

　　所以就會想要趕快抹去不安，在她懷裡磨蹭不斷表明自己的心情。

　　「嗯，我也喜歡繪名。」

　　真冬摸我的方式越來越像在疼孩子，但我也不討厭，再跟她多說幾次喜歡，一個晚上就這樣沒完沒了。
　　起初，我是真的每天都忙到很開心。

　　我每周的行程差不多固定下來了之後，後知後覺意識到真冬依舊無所事事，雖然家事什麼的都由她一手包辦，但是我並不是出資的那一個人，所以會感到有點不安。
　　當然，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繪名，我的味覺恢復了。」
　　「欸？真的！？」
　　「嗯。」
　　「那妳快點吃吃看！？」

　　聽到後我就立刻去冰箱拿出了起司蛋糕，即使不知道她是不是恢復後立刻告訴我、或是已經自己試了好多種口味才敢告訴我，還是想要她第一個先喜歡上我喜歡的口味。
　　看著她先切了一口給我吃，自己才跟著吃了一口之後，用跟平常一樣天然的表情跟我說──

　　「繪名……這個有點太甜了，我會找找看有沒有不那麼甜的店家。」
　　「欸、欸……？不是……雖、雖然也很好……」

　　結果對我來說剛剛好對真冬太甜，本來想阻止她，又想到這樣真冬就會到處去尋找起司蛋糕的店家來做比較，那我也不虧……？

　　「想吃繪名煮的東西呢。」
　　「唔……明天煮？」
　　「嗯。」

　　其實本來還以為真冬味覺恢復後會稍微激動一點，但這樣好像也很正常。
　　能嘗到味道後，除了我想讓她記起我喜歡的味道，她也想要記住我煮給她的味道，我當然很開心。
　　不過隔天，我們一起去超市後，真冬意外地都挑了很高級的食材，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好不容易恢復味覺了，當然想嘗嘗美味一點的東西，卻對結帳金額感到很不安。
　　我和真冬租的房子，家裡幫我出了一半，學費當然也是父母出的，每個月還會給我生活費，所以日常生活完全沒有問題，真冬因為有積蓄，也一直都沒有問題。
　　不過，不賺錢的話，錢就會花完吧……？
　　雖然我不認為我們未來的生活都要靠真冬、我也不會把她推出去工作賺錢，但如果大學途中，到了我們的生活只剩下我的生活費的時候呢？
　　所以我只能把生活費一點一點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我還想跟真冬去旅行呢，還有好多想跟她一起做的事情，她肯定會回答我現在就能去做，如果我們沒辦法再這麼生活的時候，也可能她就去上班了……
　　可能也只是我杞人憂天了，一天吃這麼好又不會怎麼樣？
　　是啊……不會怎麼樣……

　　「材料費……」

　　學校的課程也不只有畫畫而已，還有各種藝術創作，大一繳了好多費用之後，覺得自己被掏空了。
　　跟高中不一樣，沒有制服能穿，不想一直穿一樣的衣服，所以還想買衣服、鞋子，也想跟真冬都穿情侶裝，真冬還漸漸帶我去那些比較有名的餐廳吃飯，她知道我喜歡拍照，也都特地挑看起來高檔的。
　　這樣真的可以嗎？反正在這方面沒有花到我的錢，我一直沒有問她。
　　再怎麼樣其實我都還有家人支撐，也沒有太大的問題……所以我想我應該只需要努力在自己的創作上就好了。
　　不過，我好像沒有長進啊。
　　盯著一直沒有換過的發圖帳號，因為不上標籤，所以真的就不會被觸及到嗎？但是我又不想因為自己是上了那些標籤才被看見的。
　　不想要別人只是點進來看一眼，而是有一天找到了我這個寶物……

　　「唉……」
　　「怎麼了？」

　　我也沒有跟真冬說過，因為備考的時候，我也很少有自己想畫的東西，幾乎都是在完成作業，也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上傳。

　　「發到網路上的畫，看的人都沒怎麼增加過……」
　　「這樣……不過就這樣發嗎？」

　　把手機遞給了真冬，她也看出來我根本沒有在引流，當然沒有人看吧。

　　「嘛……因為還有點不自信嘛，怕打上了標籤結果還是一樣，那樣會很受打擊……」
　　「我以為繪名對自己很有自信，才會考上美大的。」
　　「我……」

　　看著真冬真摯的眼神，好像覺得這句話會讓我有自信一樣，但其實考試的評分標準就是符合考官的審美觀而已，如果我想要成為畫家，那我的畫就不是要讓人覺得「合格」，而是要讓人覺得很有「價值」，所以一直以來為了考試學習的作畫方式，跟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天差地別。
　　更何況……

　　「真冬喜歡我的畫嗎？」

　　時常聽見真冬說喜歡我，但我沒聽過她說喜歡我的畫，如果就連最親近的人都沒有特別喜歡……那我要展示的價值，是什麼呢？

　　「只要是繪名畫的……我也只會喜歡。」
　　「這樣……」

　　親近的人，也只會這樣了吧。
　　如果我去問媽媽，大概也會得到一樣的回答，然後說不管我畫什麼都支持我，所以想到那傢伙就會有點不高興，肯定只有他會站在畫家的角度給我評價，然後我又矛盾地希望他可以只站在家人的立場無條件支持我……
　　真冬會在我畫畫的時候看我畫畫，但我可能更貪心一點，想要她更特別的反應……就只能繼續努力。
　　不過這個努力，什麼時候是一個盡頭呢？

　　在最忙碌的大一時期，在完成各種課題的期間，也找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比賽參加，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得獎，但有得獎的時候幾乎也不值一提，讓我感到很焦慮。
　　回家不是畫畫就是畫畫，所有的家事已經都是真冬負責了，甚至有時候看見她在家悠閒的模樣，我內心還會有點不平衡。
　　她已經不找想做的事情了嗎？繼續這樣悠閒是可以的嗎？當然我一個人這麼忙，另一半閒一點互補也很好……

　　「繪名如果要很努力才能當上畫家，在當上之前，我會負責養繪名的，所以不要太勞累……」
　　「欸？」

　　不過我沒想到會從還沒有去工作的她那裡聽到這種話。
　　聽到的瞬間，以為我這樣會給真冬造成一種要去工作的壓力，但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她養我，突然很愧疚──

　　「我賺了很多錢。」
　　「……什麼？」

　　真冬遞了手機給我，上面好像是她的網路銀行，這是我們交往以來，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存款。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九……欸？差一點就……

　　「這是……什麼？」
　　「大概從待在繪名房間什麼都不做的兩個星期後開始，試著碰了股票那些東西……」
　　「……」

　　我有些錯愕地盯著她，那是多久之前了？我第一次聽到，明明真冬能養我好像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我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到冷，還起了雞皮疙瘩。

　　「所以……繪名可以不用那麼急，我們可以悠哉一點。」
　　「什麼……」

　　明明就應該要開心的，就算沒有想過要真冬養我，聽到戀人有這種發言，那應該要很感動吧？畢竟她願意這麼對我。
　　但是我……總覺得我的心情被忽略了。
　　不用急、不要讓我太累，確實好像是為了我好，然而我所希望的並不是有個人負責我的一切開銷、給我帶來更多，而是我有我的目標，我想成為畫家，我有要完成的事，就算急了也沒有用，那就好像在跟我說──我這輩子當不上也沒關係。

　　「繪名？」
　　「啊……嗯，謝謝，真冬……」

　　但我也不必要因此否定真冬對我的心意吧。
　　抱了她一下，再次看了眼真冬手機上顯示的存款，總覺得很不現實……

　　「這個存款是真的嗎……？」
　　「嗯，畢竟我有很多時間研究，國內外的都碰了一下……就變成這樣了。」

　　我知道真冬好像是做什麼都能做得很好的類型，投資也是……？不是靠運氣？研究就可以了……？

　　「這豈不是連房子都能買了……？」
　　「繪名想要我買房嗎？」
　　「……」

　　對真冬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無語了一下，明明我成為了大學生，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年輕了一些，是因為沒在工作？

　　「不是……真冬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最開始碰的時候，其實還是賠錢了……為了把錢賺回來，把存款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投入了進去，我怕繪名會生氣……」
　　「我……怎麼會生氣啦！」

　　那不是她自己的存款嗎？只要最後沒欠錢不就好了？而且我又沒有想著她之前是醫生我就要花她的錢，要我生什麼氣……她有瞞著我的事情反而才讓人生氣吧？

　　「……之前還怕繪名擔心，繪名在準備考試不是嗎？我也想給繪名看見我有用的模樣，感覺現在正好讓繪名放鬆，說了應該可以減輕繪名的焦慮……」
　　「唔……」

　　我還沒辦法整理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心情，要說有沒有減輕焦慮，那也不一定，不過確實很驚喜就是了。

　　「哈……我還有點震驚，所以也沒辦法表現得太開心，但總之……我很喜歡真冬。」
　　「嗯。」

　　真冬就抱著我輕輕搖擺，雖然心情混亂，但對她的喜歡也沒有減少，就這麼和她稍微磨蹭臉頰，調皮地輕碰幾次嘴唇，還是感到很幸福。
　　我甚至想到真冬既然賺了這麼多錢，真的是徹底財富自由了，現在就和彼此的父母出櫃也不成問題吧？只有……真冬不成問題。
　　我還是什麼都沒做到，就這樣依附她，大家會認可我嗎？
　　要成為畫家就是要讓自己得畫有價值──有人願意買，並且能夠靠畫養活自己，即使我想要得是有人承認我、有人欣賞我，想讓更多人看見我的畫，但這一切都跟賺錢有掛勾呢。
　　賺多少錢就是最好的衡量標準了，而我有了一個這輩子可能永遠追不上的戀人了。

　　真冬因為沒有瞞著她的存款了，那天之後開始帶我出去玩，倒也不是突然變得很奢侈或是到處揮霍，感覺她還有稍微精心打算，至少都做了比價。
　　不過原來她當初花的本金也不少，現在有更多錢的話，問了她該不會還會繼續賺更多？她卻說她有一種會賠錢的預感，所以暫時收手了，只留下一些非常穩定的投資。
　　大一剛進入暑假，真冬就帶我出國玩了，帶我去歐洲那些知名的美術館，讓我親眼見識了之前只存在於教科書上的畫作。
　　能跟她一起旅遊、增廣見聞我很開心沒錯，這樣下來卻給我增加了很多壓力。
　　不能說真冬這麼做沒有顧慮到我的心情，她就是因為完全為我好、想要給我這麼多……讓我感到很有壓力，還有對於自己的一種不甘心，然後又會在心裡默默遷怒給真冬。
　　明明知道她只是為了讓我學習、從中獲得靈感，卻又不禁會去想，她就只是想讓我看而已，沒有去想更多，好像覺得我看了就會有收穫？作為想成為畫家的人，一生之中一定要來看這些名畫才行？欣賞的都是別人的作品……
　　羨慕那些人又能怎麼辦呢？我也想要跟他們一樣，想要被看見、想要我擁有那些價值，我也知道這種事急了也沒用，但就是因為急了沒用，只能花很多時間去做，就更令人灰心不是嗎？
　　即使只要想到真冬跟我年齡的差距，明白她和我有差距，如果她的成功也在十九歲的時候，我才該感到不平衡吧？真冬可是跟我差了十歲，經歷了讓她失去許多事物的痛苦過程，而我其實還算是順遂……
　　明明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卻還是開心不起來。
　　這樣的我是不是很不成熟？
　　所以我也試著讓自己成熟一點，不再去把真冬的好意往壞的方面想，也知道我才大一又怎麼能成器──

　　「欸……」

　　同學在暑假期間分享了一則訊息給我，是另一個系的大一新生辦展的消息。
　　當然，網路新聞上寫著對方的年紀，那麼一看就知道這個人不是應屆考上了美大，而是重考了好幾年，但那有什麼差呢？
　　我們通過了一樣的試驗才能成為這間大學的學生，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等級差不多才成為了同學嗎？而且應該是年輕的我比重考生更有潛力才考上了美大什麼的……這些自以為是的想法，一瞬間就變得很可笑了。
　　美大只不過是個門檻、也只是個加分項，真正有才能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用進到這裡學習。
　　我知道我原本的那些想法很可笑，要是告訴真冬的話，她可能也只會讓我放輕鬆一點，或是用那些我都能想像到的方式安慰我──

　　「真冬，今天怎麼又突然來吃這種餐廳？」

　　有米其林評價的餐廳……

　　「看繪名好像心情不太好……想說吃好吃的會不會開心一點，就算沒有不開心，吃了也能看見繪名更開心的模樣，所以就帶來了。」
　　「這樣……」

　　明明就是想瞞著真冬，所以沒有告訴她，但還是沒有做好表情管理吧？就只是讓她擔心了，也不問我是不是真的心情不好，然後覺得只要美食就能收買我，那倒也沒錯……平常是沒錯。
　　看著菜單上的價格，如果這些都是為了讓我成為畫家的成本，我真的有辦法回饋嗎？

　　「謝謝，真冬……」
　　「嗯……我能為繪名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這些了。」

　　是啊，真冬能為我做的事情……有強力的金錢後援，根本是大多數人的夢想吧？
　　我明明有她在身邊，還變得有點消極，要是有其他知道情況的人，肯定會說我也太不珍惜、太不會享受了，不要的話就給他什麼的……但是我，可能真的很任性吧？
　　拍著每一盤端上來都很漂亮的食物、吃下去有不曾享用過的美味，再看著其實讓我感到很有負擔的帳單，最後和真冬手牽手回到了我們的住處，明明覺得壓力是她給的，卻也還是抱著她、像隻貓一樣和她磨蹭來尋求慰藉，說著我最喜歡她了，因為我覺得就算我感到了鬱悶，真冬也沒有錯。
　　應該是，沒有錯的……

　　「嘿嘿……真冬，妳看！」

　　真的得到了不少慰藉的地方是大一的總成績公告的那天，在學校擁有了排名，很興奮地拿給了真冬看。
　　畢竟她當過我的家教，知道我之前的成績，我就想給她炫耀一下。

　　「嘿……繪名成績原來這麼好嗎？」
　　「……真是的，只要不是考那些畫畫不會用到的東西，我可是超認真的！」
　　「真好……繪名還是對自己喜歡的事情這麼努力呢。」
　　「嘛……」

　　一年又過去了，真冬還是沒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每天就像家庭主婦一樣照顧我，所以真的能從她說著真好的雙眼裡看見她對我的羨慕。
　　我身上也有真冬會羨慕的事物，所以偶爾會感到平衡，但我又不是為了讓她羨慕才這麼生活的，我也希望我的戀人能找到她的興趣。

　　「這樣保持下去的話，繪名就能成為畫家嗎？那個……因為醫生是只要成績好、能通過考試就可以了。」

　　真冬繼續盯著我的成績單，接著抬頭用一點都不符合她這個年齡的純真眼神問了我。

　　「哈哈……畫家哪有什麼標準啊，學校的成績就是讓我覺得教授們更喜歡我的作品而已，至少更喜歡看我的……吧？」

　　至少這點應該沒有疑問，畢竟又不是給了格子然後填色進去的這種把所有得分項目都列出來的考試或課程，完全就是看教授的個人喜好……

　　「那最快成為畫家的辦法是什麼？繪名只能參加比賽讓人看見嗎？」
　　「欸……那當然是辦畫展然後讓人看見，如果有人在畫展上出錢買下自己的畫作，就算是成功了吧？或是因此想請我作畫……總之，現在是只要談到了金錢交易，就會被稱作畫家了。」
　　「這樣啊。」

　　當初大言不慚地說了我要在就學期間成為畫家，結果實際作為就是光顧著畫畫了，成為畫家不是一直畫就可以了，最基本的當然是要有辦畫展的能力，就算只是在一間小餐廳包場擺放幾幅畫，那也是一種畫展。
　　但我完全沒有在規劃自己的畫展……空有目標沒有主題。

　　「繪名什麼時候想辦畫展？」
　　「欸？」

　　真冬沉思了一下之後，又用那雙純真的眼神看著我，每次有那種眼神，就是在表示她真的不知道。

　　「首先得決定畫展主題、構思，完成目標需要的畫作數量，在這期間也要尋找適合的場地，場地跟作品都快準備好的時候還需要宣傳……除了畫畫要做的事情還挺多的呢。」
　　「繪名明明不是畫家也沒有在準備辦畫展，卻很熟悉呢？」
　　「嘛……因為之前幫過爸爸……」

　　雖然他說有媽媽支撐他，但是想到他也是要經過這些複雜的程序才成為畫家的，代表我也是一個步驟都不能少，而且還必須做得比他更好才可以得到認可吧。

　　「那我可以幫繪名嗎？」
　　「欸？啊……那當然，希望真冬幫忙……」

　　在整個期間支撐我什麼的──

　　「繪名還是想快點成為畫家的話……大二的暑假就辦畫展怎麼樣？」
　　「什麼？」

　　二十歲就辦畫展也有點太不自量力了吧？更何況從現在到暑假也就半年，這期間我要準備幾幅能讓我滿意的畫？即使我想快點成為畫家，也知道不能操之過急，那只是對自己的一個期許……就算是在大四那年辦畫展，也是在就學期間成為畫家，一點也不遲。

　　「那還是有點太快了啦……如果要說花一整年，升大三的春假都還差不多……我現在畫的只不過是學生等級嘛。」
　　「繪名那樣都只是學生等級嗎？但是，就像我一樣不懂的人，不是也看不出來嗎？」
　　「……」

　　啊……是啊，雖然明白真冬在說什麼，但是被這樣說就突然很心灰意冷了。
　　彷彿真冬不曾認真欣賞過我的作品，不過也是，就因為自己說了是學生等級，一切都是為了應付作業畫的，又有什麼值得欣賞？
　　即使也不是只是這麼一個原因，好像她帶我去看的那些世紀名畫、數一數二的美術館展覽，她也不曾從那些畫上感受到什麼過。
　　我才意識到我到現在為真冬做過什麼嗎？她的味覺好了，但是她其他失去的部分找回來了嗎？我就一直顧著畫畫、畫畫……真冬，除了對我的喜歡之外，她有其他情緒嗎？
　　那麼要怪誰呢？
　　她其實根本沒有喜歡上我的畫，因為她也沒有任何喜歡的東西……我本來應該要努力讓她喜歡我的畫，卻只記得了成為畫家的目標。

　　「……真冬。」

　　不禁伸手抱住她之後就掛在了她身上，真冬也是把我抱住之後就親吻著我的臉頰和耳朵附近，但我卻不覺得相愛的我們在想著一樣的事情。

　　「真冬……妳過得開心嗎？」
　　「怎麼……這樣問？」

　　稍微放開真冬看著她的雙眼，我現在完全裝不出開心的表情，看著她充滿疑惑的眼神，頓時感到了一絲絲的罪惡感。

　　「真冬還有在找想做的事情嗎？」
　　「我……」

　　像個家庭主婦一樣照顧我，雖然帶的不是年幼的孩子，每天做那些家事之外就只是去運動，因為沒事做所以也會陪我走去上學，也就只有偶爾能看見她在盯著股票，我在學校上課或做作業的時間如果太長，真冬在家都在做什麼？

　　「我過得很開心，繪名。」

　　聽著她的回答，我沒有出聲，因為我知道我問了兩個問題，我繼續等她的下一個答案，但是耳邊就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和稍微能聽見的心跳聲，她就像是思考了很久──

　　「只是待在妳身邊就很開心。」
　　「……」

　　我也知道，我待在真冬身邊，就算會因為那些胡思亂想導致自己情緒有點低落，但我最開心的時間，還是在她身邊。
　　不過，為什麼？真冬帶給我的一切，是我根本辦不到的，那我給她的開心是因為什麼才產生的？

　　「真冬喜歡……我的什麼？」

　　我們當初就那麼理所當然地肢體接觸、接吻，沒有說喜歡就先交往了，當然交往之後喜歡簡直是隨便放送，但是，當時的我也不是很明白，我喜歡的是什麼？

　　「為什麼喜歡上我的……？」

　　曾經問過那麼一次，我也記得答案，她開玩笑地說著因為我多管閒事，然後我們就再也沒問過彼此了。

　　「繪名……？」

　　真冬抱著我慢慢到床上坐了下來，摸著我的頭髮還稍微放開了我，讓我們能對視，然後她再靠上了我的額頭。

　　「抱歉……現在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但是，繪名當初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我覺得在繪名身邊很舒服……只想待在妳身邊。」
　　「這樣……」

　　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或是個性好，甚至不會是因為喜歡我的畫，更不可能因為我的條件，是因為只有在我身邊能感到放鬆，我也知道，那樣的人，大概就是命運之人吧？
　　我之前也是，在真冬身邊就覺得很開心……至少到之前為止。
　　是我太貪心了嗎？

　　「繪名……不是已經看膩我的臉了吧？」
　　「哈？怎麼可能！還有……我才不只是喜歡真冬的外貌……！」

　　才不只是喜歡真冬的外貌……外貌當然很喜歡，寫的字也很好看、喜歡跟她纏綿，對我很溫柔……條件很好……會帶我去吃好吃的……為什麼，腦裡冒出來的都是這麼膚淺的理由？
　　我喜歡真冬，但是……這些理由，彷彿不是她這個人也可以……

　　「真……冬。」
　　「……」

　　原本就因為靠得很近而有點模糊的焦距，又因為莫名湧出的淚水而徹底看不清她的臉了。

　　「我……不知道怎麼了啊……」
　　「繪名……」

　　想在她身邊，卻又覺得再這樣下去會跟之前的她一樣，明明感到幸福，又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這是能改善的嗎？

　　「繪名喜歡上別人了嗎……？」
　　「我才、沒有……！一直都很喜歡真冬……！」

　　面對這樣的我，先問的也是我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而不是從我們之間尋找問題。

　　「但是……但是……跟真冬在一起，壓力很大……！」
　　「欸、」

　　啊啊，不小心說出來了。
　　我感受到的那些，都是壓力，是真冬最討厭的東西，不想讓她知道，她也給我帶來了無數的壓力，造成壓力的原因還只是因為我們的想法不太一樣而已。

　　「真冬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麼……就一直給我妳覺得對我好的……！」
　　「……！」

　　哭著把這句一直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我其實想否認自己是這麼想的，想承認真冬給我的就是我想要的，但我實在是承認不了……她給我的一切，在別人眼裡會很求之不得的一切，讓我感到了壓力。

　　「繪、繪名……抱歉，先冷靜一下，我……」

　　真冬抱緊了我，讓我們不能互相看著彼此的臉，就好像她怕我會跑走一樣，啊啊……是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想要跑走。

　　「我不知道……抱歉……我以為繪名最想要的就是成為畫家……我做錯了嗎？」

　　她輕輕來回撫摸我的背想要安慰我，我知道她就是完全不知道所以很慌張，但我……我明明都說過……聽到她這麼問我就更委屈了。

　　「想、成為畫家，還不是、因為……」

　　明明剛認識的時候就說過了，回想起那天的話還很開心……那天以後真冬再也沒有那樣，想到就又克制不住地哭得更慘。

　　「我明明、都有說過……！嗚、嗚……」

　　想要有人喜歡我的畫！想要她喜歡我的畫……而不是只是作為旁觀者，想幫忙我實現夢想……！
　　希望她從我的畫了解我、跟我討論我在畫什麼……但是，就像我沒有去了解真冬一樣，我們，根本就沒有好好看著彼此。
　　不過，這些都是只要說開了，就肯定能解決的事情，即使感受會變化──由彼此開口想要對方做什麼，而不是自己意識到又主動去做，就算少了這層浪漫，我們也還是可以走向未來的吧。

　　「哈……總之，這段時間我覺得很有壓力──」
　　「……繪名是要改變環境、離開我嗎？」
　　「什麼……？」

　　面對她打斷我說話的提問，我想起了真冬曾經寫在交換日記上告訴我的那一切，我知道過去的她承受了很多壓力，所以才導致她失去味覺、失去很多感受，讓之後的我連壓力的壓都不敢跟她提、不想讓她想起，但是……原來真冬並沒有面對，只是逃跑了。
　　她並沒有告訴她媽媽，壓力源就是媽媽，她選擇繼續隱瞞，找個藉口離開那個環境……在我們家卻也一直沒有好是為什麼？因為那裡有「父母」？她根本就沒有面對過……
　　所以，在我說我從她身上感受到壓力，她也沒想過我想面對？

　　「……真冬。」
　　「繪名，抱歉……我……不知道我讓妳那麼有壓力……」
　　「真冬。」
　　「我只是希望繪名跟我不一樣……可以過得很輕鬆，我不知道那些會……」
　　「……真冬。」

　　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了我和真冬的年齡差距導致的溝通不良。
　　我在真冬身邊，是想幫助和陪伴她，並不是讓她不去面對真正的問題……相反地，也不是想要真冬讓我成為不用努力的大人。
　　我還有……很多想靠自己做到的事情。

　　「妳真的……什麼都不懂呢。」

　　自己收回手擦去了眼淚，其實我要的不是真冬現在跟我解釋她不知道那些會造成我的壓力、不是要她道歉，我只是想要她說出喜歡我的畫……所以才支持我成為畫家。
　　但如果我把我最想要的這句話告訴她，那我就不知道她是用什麼心情和我說出喜歡的了。
　　我希望我的畫能自動讓人愛上，而不是我逼人來看……也不要是我問了才說出感想，而是自動自發地看了就有想傳達給我的心情……
　　這樣的願望，太自以為是了嗎？對戀人，也不能有這樣的期望嗎？

　　「……那就跟真冬說的一樣，改變環境才能消除壓力的話，我就離開吧。」
　　「……欸……」

　　一次又一次擦掉眼淚抹到了自己衣服上，不想看真冬的表情、也不想後悔說了這種話，即使胸口像是漸漸被挖空一樣心痛。

　　「先……分開一段時間吧，看看情況有沒有好轉……」
　　「……」

　　低頭看著她想往上摸我臉頰的手，在碰到之前又收回去了。
　　其實我希望這時候的真冬能跟剛剛一樣在我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打斷我、努力解釋著什麼，或是在我說出了這種話之後，反抗我……但是她──

　　「這樣繪名才能減輕壓力的話，就先這樣吧……」

　　沒有挽留我。

　　明明沒有說出分手，收著行李的時候也只是很不高興、很生氣，就想快點走出這間屋子然後看她會不會來追我。
　　拖著裝滿了衣服的行李箱，走出房間、走出這棟公寓，又走了一條街的時候，回過頭不僅沒有她，也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甚至手機上沒有任何訊息。

　　「……」

　　嘴唇顫抖了起來，不想讓嘴唇顫抖就只能咬住，但還是止不住。
　　轉回前方，看著才八點左右就沒什麼人的夜晚街道，不禁就再也不顧形象，放任自己的表情扭曲起來，一邊走一邊忍著喉嚨痛，哭也哭不出聲音，眼淚和鼻水不斷沿著臉的輪廓向下，最後走到了路燈與路燈之間抓著行李箱的桿子蹲了下來。

　　「哈……嗚……」

　　我不明白、不明白啊……明明是自己的選擇，只是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又不是跟她分手了，可是為什麼這麼心痛？
　　很想現在就走回去，但她沒有追出來找我……我這麼幼稚，果然跟她比只是小孩嗎？

　　「真冬……笨蛋……笨蛋……嗚、」

　　明明一直都在身邊，卻好像完全沒有認真看過我──想到這點又再次哭了出來，更有了不往回走的決心，卻又有不斷湧出的罪惡感，說著我不也沒有認真看著真冬？

　　「討厭……討厭妳……笨蛋！」

　　路上並不是連一個人都沒有，還是不禁對著行李箱用力罵了出來，拿出手帕把臉擦乾淨，奮力地站了起來後，我就真的要離開這裡了。
　　在車站的化妝室把妝補好，卻在回家的電車上一直差點哭出來，看著毫無消息的手機畫面，甚至不斷去真冬的帳號確認她不是把我封鎖了。
　　……真討厭。
　　這就好像其實很想把我甩開，終於等到了這天一樣，說喜歡我又不留我──好不容易忍著不哭，整個回家路上都無法阻止自己不再往壞處想，終於到了離家最近的車站後，又繼續待在了化妝室直到自己沒有破綻為止。
　　調整好的心情，在看見家裡的大門又差點崩潰了。
　　我可是真的回家了，她都不在乎……

　　「哈……」

　　深呼吸之後拿出鑰匙慢慢打開大門，拖著行李箱走進家裡，一時沒能說出「我回來了」，就站在玄關看著自己慢慢脫下鞋子的過程，然後聽見了家裡的動靜。

　　「繪名？」
　　「啊……媽媽。」
　　「怎麼了？」
　　「就……春假回家住一下嘛。」

　　要不是因為春假……恐怕也不會那麼輕易離開真冬了吧。

　　「那真冬小姐呢？」
　　「啊……她也得回家吧。」

　　撒了謊就不禁看向了別處，面前是生我養我長大的媽媽，我知道她肯定看出了什麼，但她是我媽媽，她不會突然拆穿我……

　　「呵呵，這樣……吃飯了嗎？」
　　「嗯……吃飽了，也洗過澡了。」

　　至少我覺得這兩件事做了，媽媽比較不會起疑，所以即使是那樣的氣氛，我確實洗好澡才離開了真冬……直到我出門前，我們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啊……不行，又想哭了，跟媽媽說我累了我就趕緊提著行李箱回到了房間，我偶爾還是有回來、媽媽也有定期打掃的樣子，至少沒有聞到灰塵的味道，不管我的行李，我立刻就躺上了床。

　　「笨蛋……」

　　手機還是沒有她傳來的訊息。
　　……真冬，會因為我哭嗎？

　　「哈……」

　　但我也不是很想要她哭……我又不是討厭她……我……很喜歡她，很喜歡，所以想要她也很喜歡我、好好看看我在做的事情，喜歡我的畫……如果對我的畫沒感覺，那我成為畫家還有什麼用……！

　　「討厭……嗚、」

　　想跟她說我平安到家了，卻又打不出字，為什麼是我要主動跟她說話……可我很喜歡她啊，真冬在我提出離開後就不喜歡我了嗎？

　　「我只是……哈……嗚……」

　　只是選擇了最幼稚的方法想得到她最大的愛罷了。

　　沒卸妝就睡著了，真是最差勁了。
　　看著不用開燈就已經很亮的房間，手機倒在離我右手不遠處，我就躺在床上解鎖了螢幕，除了時不時就有動靜的學校群組之外，沒有我最想收到的訊息。
　　分開就是完全不聯絡嗎？
　　她不是大人嗎？由她主動找我又怎麼了……

　　「哈……」

　　我知道這種一味地想要她先主動的心情，就是代表我很幼稚，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也是她想要由我先說出，才在一起的嗎？都在一起了，吵架……也由她先開口又怎麼了？
　　或許對她來說不算吵架吧。
　　也可能她有在努力尋找我變成這樣的原因……明明問我就好了，而不是先想要怎麼解決。
　　我想這樣相信她，做的事情卻有點矛盾，因為她自己的經歷，她以為來自最愛的人的壓力是只要逃離了就可以消除的，我正在證明給她看，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春假結束後，我們還是沒有恢復聯絡，她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真冬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卻也是個很蠢的大人呢。
　　我起床去卸了妝，昨晚那麼哭之後今天的素顏還是很恐怖，剛卸完又上了一次妝，才敢出現在媽媽面前。
　　說起來我升上了大二，彰人也高中畢業了……跟真冬搬出去之後有點太不關心家裡的事情了，甚至不知道他考上了什麼大學，不過不知道也沒關係吧？畢竟他也沒有在我搬出去之後傳訊息關心過。
　　……對待家人的態度和對真冬的態度，真是不一樣呢。
　　他們不傳訊息關心我都無所謂，卻那麼在意真冬有沒有想到我，這就是談戀愛嗎？

　　「說起來，真冬小姐還好嗎？」
　　「欸？」

　　中午和媽媽吃飯，她就先問起了真冬，我也知道是因為問我的狀況也不會說實話，她就只好問另一個人的事了。

　　「嘛……過了一年了，真冬的味覺已經恢復了，改善了很多。」
　　「這樣呀，真是好消息，那麼她去工作了嗎？」
　　「這個……」

　　果然大人會很關心吧？既然真冬為了找回味覺才辭去了工作、離開家裡，那麼恢復了以後，所有人都覺得她應該就會回去上班吧。

　　「真冬算是在家裡工作吧……？她……不知道怎麼搞的，投資就賺了很多錢……」
　　「啊──那樣也很好呢，真冬小姐真是個優秀又幸運的人，之前真是辛苦她了。」
　　「嗯、嗯……」

　　說起來爸爸也算是在家裡工作，所以媽媽才會這麼輕易接受還覺得不錯嗎？當然真冬那種情況，對誰來說都是非常不錯吧。
　　說起來去年暑假出國雖然有跟家人報備，因為不敢說是真冬幫我出錢的，只能說是參加了很多比賽和平常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這個藉口有點牽強的時候就說了是跟真冬借錢……都過這麼久了，媽媽也沒有懷疑過呢。
　　不過，感覺應該還是有所懷疑，才要問我……我就怕再她再問下去，我都得直接出櫃了。

　　「媽媽……」

　　所以，就不要由媽媽來問了。

　　「嗯？」
　　「妳喜歡爸爸的畫嗎？」
　　「哎呀，長這麼大了才問我？」
　　「畢竟我現在是美大生了嘛……！」

　　很在意畫的評價什麼的，都是藉口，所以沒有接著解釋。

　　「妳爸爸的畫，媽媽當然喜歡囉？不然也不會支持他成為畫家了，都把你們生下來了，不喜歡的話就會叫他快點去賺錢養我們，而不是花時間做著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們養大的事吧？」
　　「……」

　　雖然是很認真的回答，但我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媽媽喜歡的理由。

　　「這我都知道啦……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喜歡爸爸的畫？就只是因為喜歡他本人？」
　　「繪名也會問媽媽關於戀愛的話題了啊？」
　　「哈？我在問畫作！畫作……！都說了我現在是美大生！」

　　媽媽有時候也會故意跟我開玩笑，即使也沒有完全說錯，確實是因為談戀愛才想起了問媽媽。

　　「嗯……其實也不是每幅畫都喜歡吧？如果要說有沒有討厭的畫，那還是有的哦？雖然理由並不是因為妳爸爸畫得不好或是難看，而是他把時間全部傾注在上面、忘了該顧的東西，結果還沒有得到好評，那時候我就會有點討厭那幅畫了呢。」
　　「嘿……他還有這樣的畫啊……不過那也是活該吧？所以說，媽媽到底喜歡怎麼樣的畫？」

　　雖然問著關於畫的事情，媽媽回答的也確實很像感情問題就是了……

　　「呵呵……妳爸爸也不知道，所以不能說喔？媽媽喜歡爸爸把我們的一切都呈現在作品裡的畫，就好像淡淡描述著我們的生活，卻又給人很深的印象……媽媽呢，也只會跟他說我很喜歡，不會跟他說理由呢。」
　　「嘿……」

　　第一次看見媽媽笑得有點靦腆，不禁想到了小時候的我，也有說過很喜歡那傢伙的畫，卻也只是說了喜歡，但沒有說為什麼。
　　還以為因為他是爸爸，作為同樣喜歡畫畫的女兒，理所當然也會喜歡……現在才意識到好像不是那樣，就是因為看得出來，畫出那幅畫的人真的很厲害……

　　「我也喜歡繪名的畫哦，看著繪名一直努力在畫畫，拼命想完成夢想而描繪出來的一切，即使因為看了太多妳爸爸的作品所以會覺得還有點稚嫩，但是媽媽很喜歡。」
　　「……！」

　　本來還在因為媽媽背後冒出了粉紅色泡泡而笑得尷尬，在聽到她這麼說之後，不小心就沒忍住，從昨天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情緒讓我再次模糊了視線。

　　「不過，這些的前提都是因為是我丈夫、是我女兒，媽媽如果不愛爸爸的話，可能也不會喜歡、不會支持他，就不會同意他在妳都出生了以後繼續努力成為畫家呢。呵呵……可能媽媽也只是因為喜歡一個人，就要喜歡、支持他的所有，肯定他會成功，來證明自己眼光好囉？」
　　「……」

　　啊……是啊，因為是爸爸，所以他的作品只是擺在那，小時候的我就會覺得喜歡，如果他不是我爸爸……
　　對真冬來說，也沒有那麼複雜的原因，就只是因為我是她的戀人，她也理所當然喜歡我的畫、會支持我，根本不需要其他理由。
　　對她來說就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也不會去尋找理由……

　　「看來繪名還有很多要加油的地方呢。」
　　「我……」
　　「如果人家已經喜歡了，就不要滿足於這個喜歡，而是自己努力讓對方看了之後很有感觸到想要發表感想怎麼樣？」

　　媽媽也沒問我為什麼哭了，所以我也大方地擦起了眼淚，對她點了點頭，本來從頭到尾就是我能力不足，還想要真冬仔細看什麼的……如果很吸引她，她自然會好好看著我的畫吧。

　　「昨天晚上真冬小姐有傳訊息問我繪名是不是安全到家了呢。」
　　「哈……哈！？」

　　剛剛的話題才剛結束，媽媽就突然笑著再跟我提了真冬，我頓時震驚地連放進嘴裡的飯都差點掉了出來。
　　會這樣問媽媽，不就已經間接告訴了媽媽我們兩人沒有互相聯絡，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害我一瞬間都慌張了起來。

　　「春假結束後要好好回去給人家道歉喔？」
　　「……」

　　雖然不想承認是我的錯，肯定不是只有我錯了，但是媽媽沒有因此多問什麼，只是說了這句話，我也只能對她應了聲「嗯」，然後就結束了這些話題。
　　就像知道因為我們在吵架，承認關係也沒有什麼意義，所以，下次……等下次我回家的時候，會好好和媽媽說的。
　　春假，就讓我再逃避一會吧。

　　繪名離開我了。
　　從住進她房間以後到這一天為止，都沒有想過她會厭倦我……即使她表現的也不是厭倦，但她還是離開我了。
　　我也從來沒想過，我的所作所為會給她帶來壓力。
　　因為深知自己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走過來的，我以為只要不讓繪名體驗到那些，那麼她就不會和我一樣……
　　不拘束她能做的事情、不給她出言建議說應該怎麼做才是更正確的，也不會覺得她能做到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不做任何一件會和媽媽看起來一樣的事情……
　　媽媽總是說著為了我的將來著想，其實在辭職後思考著該怎麼存錢、花錢的時候，也覺得她讓我走上的這條路，或許沒有錯……才能讓我這麼果斷地決定辭職並且再也不想回去醫院。
　　但如果為了這樣的生活，前面必須那麼痛苦，我並不想讓繪名也感受一次。
　　所以我想給她最好的……讓她不用那麼有壓力就能享受我媽媽曾經描述的未來。
　　然而，我終究給了她壓力，為什麼？
　　因為自己經歷過，所以特別慌張，一想到繪名因為我給了她壓力，如果想要解決就得離開我，我就很害怕。
　　但是不離開是不行的吧？

　　「……」

　　坐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床上，看著還充斥著她的生活用品的房間，即使開著暖氣，也還是覺得好冷。
　　給繪名帶來了壓力，因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就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但她至少還願意和我再吃一頓晚餐，洗完澡後才離開這裡，我只能默默看著她帶行李離開，深怕我多和她待一分鐘都會給她帶來更多壓力。
　　那種壓力……我怕繪名也會變得和我一樣吃不出味道，她最喜歡享受美食了，我不希望她變成那樣……也不希望，給我帶來這些感受的繪名，失去了那些感受。
　　現在發生的事情，就像我無數次想像過和媽媽談話之後的結果，即使給我造成了許多壓力，我卻想不出媽媽究竟做錯了什麼，對媽媽來說，大概也會想著不知道她自己做錯了什麼。
　　繪名說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就像媽媽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

　　一時覺得不愧是母女，就抱著自己的雙膝陷入了沉思。
　　即使親身經歷過了，卻不知道如何避開，而是給身邊的人帶來了一樣的感受嗎？
　　事到如今才想起來，我並沒有和媽媽討論過，只是擅自想像了她會有的反應……但不是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嗎？說了，我的過去也不會改變了，甚至是我的未來，也已經脫離父母了。
　　不過，我的未來，我一點也不想脫離繪名。

　　「繪名……」

　　繪名想要的是什麼？她跟我過得不開心嗎？
　　跟我一起這樣生活，一點都不是她期望的未來嗎？
　　她想成為畫家……但想成為畫家的原因，不是在遇到我之前就有的了嗎？我無法成為那個原因，所以只能幫助她成為畫家，這麼做也錯了嗎？

　　「……」

　　用力呼吸後從膝蓋之間抬起頭，看著給繪名放置畫作的角落，我緩慢移動了雙腳讓自己下床，走到作品堆前掀開了防塵布，又坐了下來盯著最前面的一幅。
　　我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價值，不知道如果有人願意買下來，會給繪名出多少錢，但這不是繪名要辦畫展用的作品，所以無法用金錢衡量。
　　明明才剛討論著辦畫展的整個流程……

　　「繪名……」

　　因為知道不是拿來辦畫展的作品，難得伸手觸碰了繪名的畫作，摸到了油彩在畫布上產生的層次，我一直都在家裡，所以也記得繪名的作畫過程，除非她是在學校畫完才帶回來的。
　　她還留了這些東西在這裡，代表我們不是分手了……但如果春假過後她也沒有回來呢？
　　繪名如果因為離開我而消除了壓力，那麼回到我身邊也還是一樣會有壓力，她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是啊……」

　　但繪名也沒有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我說我只想要在她身邊就好了，她卻因此讓我失去了這個日常。
　　她問我為什麼喜歡上她的……

　　「繪名……」

　　事到如今，我又怎麼能用三言兩語表達出來？到了現在繪名才想問起兩年前的原因嗎？
　　到了現在，那是我們最需要去在乎的事情嗎？還是我，忽略了什麼？忽略了我們的年紀經歷不一樣嗎？繪名那種年紀的人，更需要的是把愛一直放在嘴邊嗎？要永遠記著喜歡她的初心？即使後面的她更有魅力？
　　我不知道……繪名想要的是什麼。
　　直接問她的話，她會很傷心吧，說我們交往了快兩年，我居然什麼也不知道。
　　這種無力感，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了？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該怎麼辦，也或許只是因為繪名剛離開，我的思緒也還沒整理好而已。
　　我起身去拿了手機，繪名大概還在生氣，我只好傳訊息詢問她媽媽，她是不是平安到家了，大概傳得太晚了，隔天早上我才收到了回覆。
　　我知道這麼做會讓對方察覺我和繪名沒有聯絡，但是……如果我沒有盡到繪名想要的關心，至少我希望她回家後，有人能給她想要的關心，而我也不能那麼幼稚而已。
　　明明很想和她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啊……」

　　明明對繪名有這種想法，卻對過去給我造成壓力的人們沒有這種想法嗎？如果媽媽也意識到了我只是在逃離他們……是不是也曾經想過要和我坐下來再好好談談？

　　「這樣……」

　　受到壓力的那一方，沒有這種想法的話，就永遠沒有面對的機會了啊。

　　習慣了每天都有繪名的生活，在沒有她的時候，即使被鬧鐘叫醒後睜眼，也只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好像已經沒有什麼我必須起床的意義了。
　　而且也很久沒有這樣失眠了。
　　我們住在這裡的一年，繪名並不是完全沒有回家過，所以偶爾也有我自己一個人睡的日子，但我不會因為她回家和家人吃飯就不安，甚至隔天還能去車站接她，回家路上再一起去買個東西，最後回到這裡。
　　但是不管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繪名似乎都不會回來了。
　　她偶爾回家的時候，房間並沒有因為少了她而感到冷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現在的房間裡只剩下寂寞，即使她的東西都還在……卻有一種繪名也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感覺了。
　　為什麼？
　　因為我也再也沒有回到朝比奈家住過不是嗎？
　　住在東雲家的時候隨著溫差變化，會回家換一些衣服過來，搬到這裡之後，就直接把所有衣服都帶走了。
　　為了讓爸爸媽媽覺得我正在做一份很好的工作，遇到節日的時候會帶著禮品回去吃一餐，每個月定期匯款給媽媽，給得比我當醫生時還多。

　　「……」

　　確認只有收到了繪名媽媽回覆的訊息，我又一次放下了手機，沒有設定任何鬧鐘，閉上眼睛後，大概是因為失眠造成的疲累，就算繪名不在身邊，也睡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看見的是黃昏的光芒，拿起手機看見了不意外的時間，卻還是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肚子不餓，彷彿什麼生理需求都沒有一樣，依舊沒有感受到任何我需要起床的意義。
　　之前……就算在家裡無所事事，也至少會送繪名去上學，現在連下床的意義都沒有了。

　　「哈……」

　　反正要是餓了，一定會起來吃點什麼，就睡到餓了再起來也無所謂不是嗎？
　　所以我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沒有熟睡，斷斷續續做著類似又重複的夢，夢到繪名回來了、或是繪名回來罵我，我想留住她卻退步了，還夢到了能成功抱住她的場景，也有根本不記得昨天發生的事情，像平常一樣隨意閒聊的日常……
　　就算是她離開我的夢，夢裡也能看見她、感受到她，不像又一次睜眼的漆黑，停掉的暖氣把我凍醒了。
　　晚上十一點。
　　再怎麼樣也開燈從床上爬了起來，用快煮壺放下去煮了熱水，就先去洗澡了。
　　明明家事有我全部負責、也很有時間煮飯，繪名還是讓我備著泡麵，用到泡麵的日子幾乎都是我們在床上待太久的情況……現在也覺得，有泡麵似乎還不錯。
　　深夜吃著泡麵，沒有繪名在身邊，手機也沒有收到她或她媽媽的訊息，只能看一眼國外的金融市場，看了一陣子後再抬頭看見了只剩殘渣的泡麵碗和沒有其他生物氣息的房間，越來越有我變得頹廢的感覺了。
　　吃飽收拾後，睡了一整天，已經沒有任何睏意，我再次回到了繪名放著畫作的角落，就靠著牆一幅一幅放到了腿上慢慢看，如果繪名的畫作有一天拿去展示了，就碰不得了，所以我趁現在用手指去細細撫摸顏料在畫布上的觸感。

　　「繪名……」

　　為什麼會畫這些東西？為什麼覺得這裡要這麼塗、又或是要混色……意識到這些疑問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對繪名的畫發問過。
　　我就一直認為……她只有抱著想成為畫家的心情在畫畫……因為，我讀書的時候，也就只有抱著必須成為醫生的心情在讀書。
　　繪名的畫也有主題，大概都是先有了主題才開始畫的……我也一直認為，因為有了主題，所以為了那個主題當然會畫出這些東西，卻沒有想過，為什麼是那個主題？

　　「哈……」

　　連畫一起抱住了腿，聞到了更明顯的顏料味，臉頰碰到了粗糙的畫布表面，或許我在傷害繪名的畫作，但我才意識到這些畫，是她除了花在我身上以外，花最多時間的地方了。
　　是傾注了她最多想法的貴重物品。
　　遲來地領會到這件事之後，也無法直接傳訊息告訴繪名，就算給她寫下了家裡這些畫作的感想，那都太遲了。
　　我給繪名造成的壓力不只這麼一點點而已。
　　……我不是學生、工作過，也賺了她無法給我負擔的錢，我說我可以養她，但她還沒辦法反過來這麼對我，就像我高中和大學想脫離家裡，卻因為金錢關係，所以什麼也做不了一樣。
　　我也給繪名帶來這種負擔了嗎？是因為對她來說沒有保障、我們要是分手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嗎？
　　……這方面，口頭說再多，繪名沒有等值的付出，她就永遠也不會平衡，所以不是無解嗎？
　　如果我們其中一人不改變，不就會一直累積繪名的壓力……那我還怎麼讓她幸福？

　　「抱歉……」

　　如果她離開我的這段期間，減輕了壓力……那麼，我在不能繼續待在她身邊了。

　　一天又過了一天，沒有繪名的日子，我變得渾渾噩噩了起來，每天都和那天一樣睡到了天黑……但我也是早上才睡下去。
　　在深夜裡看著繪名的畫作、她留在這個家的所有素描本，還有翻著手機裡的照片，反覆看著我們除了她放學的集合地點就不太有對話的聊天視窗。
　　繪名一直都沒有表現出來所謂的壓力……就像我也不曾表現給父母看過吧。
　　即使意識到了自己和父母並沒有說開，但我也不想太長時間踏出這個房間……繪名如果在春假結束前就回到我身邊呢？
　　可能是我想得太美好了……不過繪名離開我的話，一點也不會難過嗎？

　　「繪名……」

　　想著繪名會不會難過，我卻也沒有那麼難受，只是失去了我每天行動的意義、不知道該做什麼，冰箱的食材清空以後就也只吃泡麵或是便當，也有時候是便利商店那些簡單方便的食物。
　　泡澡的時間也變長了一些，想要直接沉在裡面，但我都還得等到繪名的春假結束為止……我還得平安地在這裡等到她回來。
　　我沒能對這種情況流下眼淚，這樣的我，是一點也不傷心嗎？
　　但是胸口也會痛，想到更久的以後，繪名如果真的不要我了，回來之後跟我提了分手的話，就會開始呼吸困難，明明難受卻想讓自己直接無法呼吸。
　　繪名不要我了的話，我不會那麼傷心啊……只是覺得活著也沒什麼意義了而已。
　　我這麼依賴她沒有問題嗎？
　　我找不到其他想做的事，在繪名身邊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我可以為她做任何會讓她幸福的事情，這是我這兩年來找到的意義，如果就這樣消失了，那我會直接在那張床上躺到再也起不來吧。
　　想到我未來可能也會像這樣頹廢，不禁冷笑了出來──我還是繪名口中的那個「沒用的大人」呢。

　　「哈……」

　　不敢傳訊息給繪名。
　　我很想跟她說話、想要她回來，想告訴她我知道我錯了，成為畫家、能賣掉畫作只是一個過程，繪名希望的是有人喜歡她的畫，而我從未像是欣賞藝術品一樣去鑑賞，只覺得是喜歡的人創造的東西，所以我喜歡。
　　現在要是傳訊息告訴她我有多喜歡那些畫，稍微站在她的立場，突然收到一堆訊息……更令人感到壓迫吧。
　　繪名離開我的這段時間除了是讓她自己試試能不能減輕壓力，也是讓我反省的時間吧？我只好把那些心得寫下來，不管是稱讚還是挑剔，如果因為喜歡她就看不見她的缺點……讓她在外面被欺負怎麼辦？所以連我覺得畫作看起來有問題或是我根本無法理解的部分也寫了下來，拿了紙膠帶把這些筆記貼在了畫框側邊，不會傷到畫作。
　　每天夜裡我就做著這些事，但是繪名放在這裡的畫作也沒有那麼多，我很快就又沒事做了。
　　人生，原來不被逼著做些什麼、或是沒有興趣，就這麼沒有意義啊。
　　我還想帶繪名去吃她喜歡吃的東西、去她沒去過的餐廳，跟她去逛街、買那些沒意義卻點綴了家裡的雙人裝飾，還想帶繪名去更多地方旅行，希望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能成為她繪畫的靈感……
　　我也想看她籌備畫展的模樣，想看那個在路上給我撐傘的高中生，逐漸成長後，變成越來越幹練的大人，而我們不再有那麼大的差距……
　　但是，只要沒了繪名，這些都沒了意義啊。

　　「我在做什麼……」

　　如果想要繪名繼續在身邊的話，只要告訴她就可以了嗎？明明那天……我也告訴她了。
　　但是，還是想告訴她，沒有她在身邊的話，我就做什麼都沒意義了。
　　繪名不在以後，已經日夜顛倒的作息，就算想到想要去告訴她，也無法及時動身……不想在白天拖著一直處在暗室裡又沒好好吃飯的身體，在見到她的時候思考混亂而什麼也說不好。
　　想要把作息調回來，在最正常的時間去東雲家，見一見繪名──然而卻連這麼簡單的事情，我都沒有做到。
　　明明只需要某一個白天不睡覺，忍到晚上，跟以前一樣的時間就寢，隔天就能恢復正常作息，但繪名不在的時間，一切都是那麼沒意義，我寧可試試能不能睡過白天和夜晚，在第三天的早上醒來。
　　然後，每一次睜眼，永遠都是深夜。

　　春假就剩一個星期了，在家裡待了一個多月，真冬完全沒有聯絡我……
　　即使最開始聽到媽媽說真冬有問她我有沒有平安到家，還稍微感動又難過了一下，以為過幾天，彼此都冷靜了之後，她就會直接傳訊息給我。
　　結果我們就沒有聯絡了。
　　這合理嗎？回家的隔天至少還能感受到她愛我，結果就杳無音訊了？
　　雖然我也沒有主動聯絡她就是了……反正真冬沒有我的話，肯定也過得很好吧？又不像我因為有父母和她照顧我，導致升上大學也沒有打工，所以開銷都還得依賴他們。

　　「唉……」

　　其實要不要聯絡都是其次，最害怕的是真冬沒有像我一樣，就算有點埋怨對方沒有聯絡，但還是在想她。
　　如果真冬不聯絡就是突然變得不喜歡我了呢？即使回到那個家，打開門看見我回來了，會變回那個面無表情嗎？
　　還是她只是覺得我很幼稚？隨便我鬧脾氣、冷戰，以為我鬧夠了就會回去？畢竟她才是條件好的那一方，又不用苦苦哀求我留著……我們彼此的形象不是這樣吧？
　　說到底……最開始只是因為希望真冬能自己察覺我的需求，所以才幼稚地順著她的話說那我們就先分開，其實除了她自己察覺，我明明也想好好跟她談話不是嗎？
　　果然是我太幼稚了嗎？
　　站在真冬的立場，會認為我是可以隨意拋下她的人嗎？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即使想傳訊息問，也害怕我得不到回覆，我只能當面去找她……因為就算她真的覺得我很幼稚、就這樣不喜歡我了，我的東西也都還在那裡，必須親自去收拾吧？
　　但是，我從來沒見過真冬生氣，這次她就會生氣嗎？

　　「真是的……」

　　每天、每天，就這樣自己一個人想來想去有什麼用？媽媽大概就是看到我好像心情很差，時不時就找我去買菜或是去有名的店排隊，總之就是要把我拉出門，讓我不能一直在家裡擺著沉悶的臉。
　　我也不知道真冬除了那次問我有沒有回到家之外，還有沒有傳訊息給媽媽，但是如果我自己問媽媽，媽媽就知道我們真的吵架了。
　　春假就剩最後一星期了，拖到最後一天才回去的話，如果發生了我不能住在那裡的情況呢？所以我就只好提早回去了。

　　「繪名，黃金周會回來嗎？」
　　「……可能會跟真冬出去玩吧？」
　　「是嗎？那就好。」

　　回去前，媽媽一臉好像待會要惡作劇一樣的表情，我只是回答了我希望的結果，卻也還是有點心虛，但媽媽只是笑了。
　　如果因為冷戰而真的分手了怎麼辦？分手之後，我還會住在那裡嗎？雖然也不是沒有任何藉口，可以說真冬找到工作了，然後搬走了，我覺得負擔不起房租什麼的……
　　即使媽媽肯定不相信吧？
　　真冬當初傳訊息給我媽媽的時候，究竟有沒有在思考？這樣一來，我們就不能讓情況更尷尬──啊。

　　「……就是，不要我們更尷尬啊……」

　　只要不發生那些我能想到的壞事，背著我傳訊息給媽媽什麼的，都無所謂了不是嗎？
　　不過還是只能先做了最壞的打算，在家裡吃了晚餐，想在跟我離開的時候差不多的時間回到那裡，如果迎接我的是壞結局……至少也吃過飯了。

　　想著真冬肯定沒有生氣、就只是在等我，卻又有點緊張跟害怕，拖著行李箱回去的路上，因為電車完全不會因為我的心情，只能在出站後又一次放慢了腳步。
　　走在熟悉的上學路上，比起等一下回去要見到真冬，突然意識到又要開學了，放假讓人忘記自己只是個學生了啊……
　　越靠近那個家，心跳就越來越大聲，我提前拿出了回家後就一直在背包底層沒拿出來過的鑰匙，看著她挑給我的鑰匙圈，這一刻也才意識到，啊……要是分手了，所有跟真冬有關的一切，都得一個一個丟掉嗎？

　　「笨蛋……」

　　她也會把我給她的東西丟掉嗎？

　　「哈……」

　　明明不是帶著那樣的心情離開家的，越是往那間公寓走，就越來越像我離開的那天，快要哭了出來。

　　「哈、呼……」

　　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穩，想著我是不是應該要先傳訊息告訴她我要回去了……但是點開對話視窗看見上一次傳訊息的時間，又有點懊惱地收起了手機。
　　還是直接面對吧。
　　不再放慢腳步，照著平常走路的步伐，拖著行李箱來到了那扇門前，確認鑰匙插進去可以轉動，就知道真冬沒有突然搬走，但是手都顫抖了起來，慢慢拉開門……

　　「我……回、欸……」

　　至少想努力擠出「我回來了」，卻因為開門一片漆黑而愣住了，想著原來她不在家，我只好自己開了燈，在玄關脫鞋之後，準備把行李箱提上去──

　　「……！？」

　　因為房間亮了，往裡面看能看見她蜷縮在床上，我也才意識到鞋子不也擺著嗎？她在家……這時間在睡覺……沒醒來……

　　「真、真冬？」

　　我頓時有點害怕，放開行李箱之後緩緩往她靠近，呼吸都不禁屏住了，就怕聞到會讓人哭出來的味道，但是其實家裡什麼味道也沒有，而且我看見了真冬的身體有上下起伏。

　　「什麼嘛……」

　　不過怎麼沒醒來？準備等我走過去嚇我？想著她如果真這樣，也確實是緩解氣氛的方式，不過她似乎沒這麼想。
　　雖然是蜷縮著睡的，但呼吸很平穩……是真的睡得很熟，一點都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之前我熬夜的時候，她確實也會先睡，就像這樣無視我的存在，自己一個人睡得很熟。

　　「……」

　　我說，她這個時間在睡覺是認真的嗎？
　　想確認一下她吃飯、洗澡了沒有，轉過頭卻看見放著我作品的地方，那些畫都沒有蓋上布。

　　「欸……？」

　　走近看就發現畫框旁邊都貼著什麼，所以我就蹲下來看了一眼。

　　「……！」

　　居然是寫給我的感想……什麼嘛，不用聽我說，她也察覺到我想要什麼了……卻不傳訊息跟我說她想我。
　　我撕下紙條，用兩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拿著，縮在牆角盯著真冬的字……跟她相處了快兩年，第一次在自己的畫上得到了這麼言之有物的感想。
　　……甚至有看起來像批評的部分，是有點令人火大，但學校的教授也有不會誇只會批評作品的時候，所以又覺得有好就有壞，理所當然嘛。

　　「呵呵、」

　　多撕下了幾張來看，看著她當初讓我多對她加了幾分喜歡的字跡，寫著有點呆版的內容，但感覺很努力表達了。
　　每一幅畫她都好好看了，明明知道我想要什麼了，卻沒有傳訊息給我讓我早點回來，而是等我自己回來，為什麼？
　　我在這裡坐了這麼久，真冬沒醒來也沒有任何動靜，我只好又站起來，想過去看看她之前先注意到了廚房，我去看了一眼冰箱和垃圾桶。

　　「欸……」

　　冰箱裡什麼食材都沒有，但放了不少冷凍微波即享食品……垃圾桶裡就是那些包裝袋，還有清洗乾淨的泡麵盒。
　　我去摸了快煮壺，水甚至是冷的，如果真冬是有點早吃了晚餐、早早入睡，也應該還是溫的……所以這是怎樣？
　　她有好好吃飯嗎？我不在的時候，她怎麼過的？
　　雖然她沒醒讓人覺得很意外，但從剛剛我也盡量不要吵到她，所以也沒有開房間燈，這次我開了燈，在床邊好好盯著縮起來還留了半張臉在外的睡臉，總覺得看不太出什麼，就伸手去摸了她的腰。

　　「……」

　　她不會身材都那麼好了結果還瘦了吧？那確實讓人有點生氣……

　　「……真冬。」
　　「……唔、」

　　握著她的腰叫了她的名字，她終於有了反應，蜷縮的她緩緩轉過頭看向上方，對我瞇了幾次眼睛──

　　「……又是、這種夢……」

　　她立刻就又轉回視線看著她自己的手，輕聲細語說著我都聽到了的話，就又閉上了眼……！？

　　「……哈？什麼夢？」
　　「……」

　　她又睜了眼睛，再次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一點也沒有吃驚的樣子，甚至好像嘆了一口氣，就伸手去拿了手機。

　　「春假……還沒結束啊。」

　　就這樣呢喃了之後，又放下手機然後恢復原本的姿勢要繼續睡，完全沒有打算跟我對話。
　　我說，她是怎樣？
　　那些自言自語是因為搞不清現實與夢境？一直都有夢到我？覺得這次也是做夢？那也太……又氣人又好笑。
　　她居然完全不相信我是真的回來了，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她幾乎任由我擺布，扣住了她的手指後往上拉到了我嘴邊，咬了下去。

　　「唔、」

　　她又一次轉頭看我，再不起來我都要哭了！

　　「……繪名？」
　　「不然呢！？」
　　「……」

　　她眼睛就只是稍微睜大了一下，也沒有要坐起來，而是對我伸出了另一隻手要把我拉下來，我就躺了上去抱住她。

　　「繪名？」
　　「妳搞得好像我才是在做夢一樣！？」

　　這樣恍惚的真冬我見都沒見過，該不會我回到這裡才是一場夢吧？

　　「欸……？繪名……為什麼？」
　　「為什麼！？」

　　雖然不知道她問的是哪一個為什麼，但真的很想讓她徹底清醒過來，抱緊她我就抬頭咬住了她的嘴唇，我們從認識後第一次分開了那麼久，一想到回家後那些難過好像都沒了意義一樣，又氣又想哭，碰到她就好像觸電一樣刺痛，卻不敢太用力咬下去。

　　「唔……繪名？」

　　甚至是我放開後，她還是很疑惑一樣，瞬間覺得很委屈，臉直接往下埋進了她的胸口。

　　「妳都在做什麼……還不快點清醒……笨蛋、我不在的時候……！到底、怎麼過的……！」
　　「繪名不在的時候……？也沒有過下去的意義吧……」
　　「欸？」

　　她的聲音彷彿還沒有清醒、也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這不是在做夢，語氣就好像隨時都可以離開一樣，我不禁錯愕地抬頭看她，她雙眼一點精神也沒有。

　　「妳睡多久了……？」
　　「什麼……剛剛是幾點……？我早上十點睡的……」
　　「……」

　　她甚至沒記住剛剛看了一眼的手機顯示幾點，只知道春假還沒結束，意識真的很模糊？

　　「真冬都夢到我什麼？」
　　「繪名回來了……或是繪名回來跟我吵架又走了……看著繪名打包行李剩下我……也有能抱住繪名的時候，也有像哪一天我們出去逛街一樣，很稀鬆的日常……好像只有睡著才能見到繪名了，也漸漸學會了操控有繪名在的夢境，開心的時候讓自己不要那麼快醒來……」
　　「……」

　　她這樣斷斷續續回答我，好像思緒很清晰意識卻很模糊，又好像覺得她自己還在做夢，一點也不像是知道我真的回來了的感覺。

　　「在家都吃什麼……？」
　　「吃什麼……泡麵、那些方便的食物，反正不用煮飯了……」
　　「夢裡的我有這麼問過妳嗎？」
　　「……」

　　她眨了眨眼睛，她對吃的這麼不在意，肯定也不是為了讓我可憐她才這麼做的，所以她潛意識裡的我，會關心她的食衣住行嗎？

　　「欸？繪名……？我醒了……？」
　　「哈……」

　　又笑又氣地伸手捏了她的臉，她還一臉很震驚。

　　「妳也不好好看看我！回家都不小心吃胖了！這樣的變化，夢裡的我有嗎！？」
　　「……」

　　她的臉從吃驚的表情慢慢顫抖了起來，然後就直接哭了出來。

　　「欸、」

　　真冬上一次哭還是她剛來我家的時候，而且那一次還只是流出眼淚，沒有這樣面部扭曲，我有些慌張地放開手指，然後用掌心揉著她的臉頰。

　　「繪、繪名……不能、不要離開我、嗎……嗚、」
　　「……」

　　第一次看見她因為哭泣而顫抖又有些扭曲的臉，還用很委屈的聲音求我，雙手只敢輕輕拉著我的衣服，我突然也覺得鼻子熱了、還有點愧疚。
　　回家之後想過真冬會不會為了我哭，但原來我真的一點也不想看見她哭成這樣，那個應該經歷過風霜的大人，因為我變得這麼脆弱。

　　「抱歉……」
　　「嗚、為什麼是、道歉……哈……繪名……繪名不在的話、我做什麼、都沒意義了……」
　　「真、真冬……」

　　趕緊幫她擦去眼淚，突然覺得她比我更像小孩，就直接把她的頭往自己懷裡按了過來，她才願意抱緊我。

　　「呼、嗚……繪名……」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剛剛不是在說夢話，她是真的那麼想的，我不在的話就沒有過下去的意義了，對我來說有點過於沉重了，卻又不討厭，但是不想在還沒冷靜的時候說什麼，就只能拍拍她的頭和背。
　　我還以為真冬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我還以為沒有我的話，條件那麼好的她甚至有可能隨便找到下一個對象。
　　我還以為她不聯絡我是因為覺得我這麼做很幼稚……

　　「真冬……抱歉，我不會離開真冬，所以真冬也不可以離開我喔……？」

　　蹭了蹭她的額頭，她還在因為哭泣而不斷顫抖，但是不管那張哭臉是什麼模樣，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用著哭聲對我應了「嗯」。
　　啊……想起了剛意識到自己喜歡她的時候，不管她大我多少，還是會覺得她可愛呢。
　　給她的教訓還是太過分了吧。
　　她每天都在照顧我、還說可以養我，也要支持我成為畫家，在這些條件之前我原本就很喜歡她，天底下居然有笨蛋不要她。

　　「真冬……謝謝，一直以來為我做的那些事。」
　　「但是給、繪名帶來了負擔……」

　　聽著她因為哭了所以音調稍微提高的聲音，又覺得更可愛了，即使眼眶跟鼻子都熱熱的，還是不禁笑了出來。

　　「我好了啦……真是的，我有沒有真冬感覺都過得還可以，但是真冬沒有我就又變回了沒用的大人，看來我也算是付出很多嘛。」
　　「……繪名沒有我、也可以……」
　　「重點不是那個好嗎！？我現在也只要真冬！」
　　「這樣……」

　　明明是三十歲的大人了，說起話來好像六歲小孩，這也是我造成的，如果我對真冬的影響力這麼大，我當然就不會再去計較自己沒有能給她的東西了。

　　「所以真冬起床吧？」
　　「嗯……」

　　明明應了聲卻是往我懷裡鑽，真拿她沒辦法……但我才不會放過我不在的時候這麼頹廢的真冬，所以用盡了力氣坐起來並把她拉起來。

　　「總之……先去洗澡！」

　　然後就在浴室裡待得有點久了。

　　春假結束前好好坐下來跟真冬說了我當時感受到的一切，即使事後才告訴她，越講就會越心虛，但還是好好跟她說了。
　　明明她好像沒做錯什麼，也跟我道歉了，說她一直都只有在專注我的人，就算我在畫畫，視線匯聚的地方也是我認真的臉，所以忽略了我的畫作，因為是我畫的，不管是什麼都很喜歡。
　　說到底，我一個才剛升上大二的人，之前的作品究竟想要真冬的多少誇讚？只要誇了就會進步嗎？好像也有點不自量力……
　　她對我的付出，只要想到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損失、而她只是想要我開心，就也不會喘不過氣了。
　　不過我那天會衝動的原因，也只是真冬平常根本沒有對我的畫表達意見，就在那裡說要在一年內協助我辦畫展……然後現在讓她真的發表意見後，又直接說出了「就像學生的作品集」一樣的評價，雖然確實很受打擊……！但是也更有動力去提升自己了。
　　下次要讓真冬說出這幅畫看起來就像是會在美術館展出的畫！
　　當然，也想讓真冬期待一下，所以還是先把第一次的畫展定在了升上四年級的春假，有足夠的時間去努力和試錯、時間範圍也還是學生身分，真冬也因此開始在我畫畫的時候輔佐我了，我要辦的畫展，裡面放的所有作品，都要是真冬挑不出問題的畫！

　　「繪名，這裡的構圖是什麼？看不懂。」
　　「……這不就是草稿嘛！只是隨意勾個形狀而已！」
　　「這樣啊。」

　　但是認真看我畫畫的真冬，偶爾也讓人很生氣就是了。

　　「繪名，為什麼蘋果是這個顏色的？有毒嗎？」
　　「哈！？這是藝術！藝術！如果全部都按照現實顏色畫，就只是寫實而已！哪有創作要素！」
　　「這樣啊。」

　　不過偶爾覺得她很氣人之後，看著她所說的東西，也會開始思考，是啊……這顆蘋果是做什麼的？能吃嗎？吃起來是什麼口感？為什麼要放在那裡、放多久了之類的，開始賦予了畫作裡每一個東西意義。
　　這樣的對話，也還不錯嘛。
　　真冬還是跟之前一樣，會帶我去好吃的餐廳、帶我去旅行，除了我去上學或偶爾回家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她身邊度過的了。
　　真冬很少回到朝比奈家，雖然我支持她回去跟父母清算一次，但我其實不希望是現在，至少──等我成為畫家，我想和她一起去見她父母。
　　到了那時候，真冬也已經不會逃避了吧？而我肯定也不會逃避了，所以也要認真告訴我的父母。

　　「真冬。」
　　「嗯？」

　　接受了一切真冬給我的東西，享受她帶給我的這份悠閒，喜歡在畫畫到一個段落後，跟她躺在床上互相看著彼此碰著手指的時間。

　　「真冬喜歡做的事情是什麼？」

　　不再問她有沒有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喜歡在繪名身邊為繪名做任何事……」
　　「這樣……那為我做的那些事之中，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

　　前一句是我不用問也知道的答案了，但是不知道真冬有沒有意識到她自己也閃閃發光的時候。

　　「從繪名訂下了目標之後，為了準備那個畫展做的事……？要蒐集很多我不太懂的資料，很有意思……」
　　「嘿……」

　　扣住了她的手指往我的臉頰放，總覺得也不太意外，不過聽到真冬親自說出口，我真的有點開心。
　　她做家教的時候，也是到處蒐集資料、研究，來歸畫我的課程。
　　她的投資，也是研究了很多東西，才可以成功的吧？
　　真冬其實就是喜歡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想，求知就是她的興趣不是嗎？

　　「等我當上畫家後還要研究賣畫和找客源哦。」
　　「好啊。」

　　聽到沒做過的事情，她的眼睛都稍微睜大了，看著很像突然聽到要去遊樂園玩的小孩子。

　　「真冬真的很喜歡我呢。」
　　「繪名也很喜歡我啊。」
　　「……」

　　雖然是那樣……

　　「……不可以比我先老喔。」

　　偶爾還是會覺得跟真冬差了那麼多歲，我對她真的那麼有魅力嗎？但又不想這麼說出口，只希望我們之間能一直保持平衡。

　　「我很有錢，可以做醫美。」
　　「……哈？真是的。」

　　看她笑了一下，知道是在跟我開玩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妳要陪我走過妳的每一個歲數哦。」

　　想跟真冬一樣經歷二十八歲、二十九歲、三十歲……還有未來每一個曾經大了我十歲的那些數字。

　　「……嗯。」

　　真冬遲了幾秒應了聲，我放開她的手往她懷裡埋了進去，雖然我也知道如果真的跟她在一起一輩子，那絕對會有她無法陪我走過的年紀，只有我可能減少我們最後的年齡差距，但是，那時候已經沒關係了，而且還不用想到那麼久以後。

　　「所以明年真冬生日去哪裡玩──？」
　　「看繪名想去哪裡吧。」
　　「哈？不是說有很多想帶我去的地方，就變成我決定了？」
　　「偶爾由繪名決定也沒關係吧。」
　　「妳是不是懶得想？」
　　「不是繪名嗎？」
　　「才、才沒有！？話說怎麼能反問！妳先回答啊！」
　　「嗯……」
　　「真冬！」

　　相信我和真冬未來的每一年、每一天，也都還能像這樣因為日常生活瑣事，有這麼多話可以說吧。
　　我們可要在十年後、二十年後，也還能這樣小吵鬧才行。
　　即使是這些沒意義的對話，我也要讓她因為有我而過上最有意義的一生。
　　那畢竟，真冬是我多管閒事帶回來的，只好在一起一輩子了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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