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夜燐子莉莎】時間之牢（二十）

51 莉莎

　　我不想見到擁有另一個人的記憶的紗夜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燐子和千聖大人覺得有趣呢？因為「她們沒見過」這樣單純的理由嗎？
　　只是因為好奇，就讓一個普通人類，因為我們魔女而受苦嗎？光是我自己恢復記憶都這麼不舒服了，為什麼她們還想對人類做這種事呢？
　　千聖大人就算了，跟我一樣照顧了紗夜七年的燐子也想見到因為他人記憶而受苦的紗夜嗎？
　　我是無法阻止的，因為剛恢復記憶的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精神混亂，沒辦法好好使用魔法，也就沒辦法好好精密操控魔法，所以現在控制紗夜的記憶可能會失敗。
　　不用一天我就知道了，這不是封印的記憶突然被解開的後果，而是我自己無法接受這個記憶造成的心理問題。
　　恐怕是在我跟自己和解之前，都沒辦法再次使用魔法控制記憶……所以我只能看著得到另一人記憶的紗夜從昏睡中醒過來。
　　我用了魔法讓自己隱藏蹤跡，其實就在紗夜身邊看著。
　　我害怕面對擁有另一份記憶的紗夜，明明她是我和燐子從十歲左右帶到現在的，突然擁有了過去和我談戀愛的記憶，那不是很尷尬嗎？
　　也不是不能給她知道的事情……但至少不該從這種途徑。
　　紗夜是睡在自己房間的，所以我就隱藏蹤跡在旁邊守著她，怕她睡夢中會有什麼異狀，不過一直到她醒來之前都沒有發生不好的事情，至少還算是慶幸吧……
　　紗夜，這是得到了另一個人幾十年來的記憶，頭腦一定很混亂，她整整睡上了五天，終於到她醒來的那天，我看著她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給人一種她在夢遊的感覺，第一件事卻是先走出房間。
　　我跟在她後面一起出來，她看見燐子就立刻打招呼了，燐子也跟她說了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其實燐子看得見我，所以和我確認了一下眼神，就立刻問了紗夜有沒有想起什麼。
　　看著突然坐在地上的紗夜，心臟就像漏跳了一拍，我好害怕得到她的回答，即使她不知道我就在旁邊……燐子不會不守信用的吧？會幫我把讓紗夜尷尬的記憶全部再次封印吧？
　　燐子為了讓紗夜能立刻意識到便多提示了一些事情，她看著很困惑，但也很快就有反應了──我不禁屏住呼吸退後了一步，不只是這個不該擁有那份記憶的紗夜想到了，那天發生的事情我也是不願意去回想的。
　　魔化了的那個人，就只是隻怪物……破壞著周圍，攻擊那些想要制伏她的魔女，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出手，但她卻會攻擊我，成功傷到她的時候，又會聽見她痛苦的哀號和扭曲的表情。
　　明明在變成那樣的前一刻，我們還是相愛的戀人……下一刻卻要互相殘殺，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呢？或許我最不願意紗夜擁有的記憶就是這份了，但……那個人的記憶不能沒有這一段。

　　「莉莎……在哪？」

　　紗夜坐在地上乾嘔了以後問出的第一句話，令站在她後面的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口中的「莉莎」，是誰在呼喚呢？

　　「不想見到這樣的紗夜……所以躲起來了……」
　　「哈……」

　　燐子也沒有故意看向我這裡，就是盯著紗夜說出了事實，我的心感覺又漏跳了一拍。

　　「哈哈……」

　　紗夜，為什麼在冷笑呢？

　　「哈哈哈……」

　　紗夜不會這麼笑、那個人也不會這麼笑的，擁有兩份記憶的她已經不再是紗夜、但也不是那個人了嗎？

　　「燐子……我看起來很可笑嗎？」
　　「……紗夜？」
　　「……」

　　我看著紗夜坐在地上的背影，就在剛剛說的還是「燐子小姐」，現在已經直呼燐子了？我喜歡過的那個人，一直以來都是稱呼燐子小姐的。
　　果然……
　　魔女分享魔力給人類的故事，並不是什麼只有少數魔女才知道的事情，而是魔女成年後──非常年輕的二十歲，會得到來自魔女之王的禮物，也就是一本故事書。
　　即使上面寫得很不切實際，但是既然我的心理狀態都影響我使用精密操作的魔法了，又怎麼不能去相信魔力轉移的魔法，需要魔女與人類完全對等的心情呢？
　　我和那個人，對彼此的愛是不一樣的。
　　在她死前連最後的記憶都保留，我是想問她的……她說的「一輩子」是不是只是當時的「這輩子」呢？
　　在戀人死後這麼多年了，我還想知道什麼真相呢？

　　「哈哈……」

　　是我自己笑了出來，我不想繼續看了，我向後跑出了我們的家，想去和那些魔獸廝殺一頓，好讓我釋放這份心情──那些魔女們說得對，我們就不該與不會擁有一樣的心智的人類相愛。
　　但是從中阻撓的卻是其他魔女、是我的朋友！這像話嗎！？
　　我……燐子……為什麼呀……

52 紗夜

　　聽到燐子說莉莎躲起來了，我本來想她不在這個家裡的，但是在我們都說不出話的時候，突然聽見了開門和關門聲，我訝異地轉過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我以為她走進來了，事實上卻是她走出去了？
　　莉莎……剛剛在旁邊嗎？躲起來原來是用魔法躲起來，而不是人去了哪裡嗎？

　　「莉莎……剛剛在這裡？」

　　我即使得到了前世記憶，也不是魔女，所以我問了面前同樣有點錯愕的燐子，她對我點了點頭。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該追上去嗎？答案或許是不需要，因為她是魔女，她還能遇到什麼危險？這裡是我和她們兩人住了七年的地方，離開這個安全範圍就都是魔獸了，我才是不該隨便亂跑的那個人。
　　我繼續坐在地上深呼吸，我完全相信突然多出來的這份記憶是我的前世，也無法明確說出現在在思考的是這一世的我還是上一世的我，記憶裡的思考模式漸漸融合了。
　　但是誰知道她們這一世真的找到了我？誰知道是她們兩個一起找到我？誰知道她們變成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或許當我逃離反叛軍的追捕，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候，就是所謂的靈魂引領著我來到她們所在的地方吧。
　　不需要拿到這份記憶也會變成這樣吧……

　　「……？」

　　我抬頭看了一眼燐子，她對我擺出了疑惑的表情，我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我記得……只有莉莎是完全被抹去記憶的，而其他魔女只是忘了我前世的長相和名字，現在應該都記起來了。
　　所以燐子，這些年來也沒有忘記曾經的我，現在對我表現出的態度卻像是繼續對待「冰川紗夜」，她沒有想和我說的話嗎？
　　為什麼？

　　「妳們……是不是打算再把我的記憶封印？」
　　「……」

　　她避開了我的視線，答案顯而易見。
　　只是想看看擁有前世記憶的人類會變成什麼樣子嗎？

　　「只封印我的嗎？」
　　「或許……」

　　嚴格說起來我已經不是「冰川紗夜」了，但我也想繼續以冰川紗夜的身分活下去，我沒有義務要擁有前世的記憶，即使聽起來很像在逃避……確實是魔女造成的，不是我這個人類造成的，所以只有我變了，那些魔女們沒有死去、也沒有轉世，那是她們該有的記憶。
　　我能接受這個結果，我也不想去推測莉莎和燐子怎麼看待接下來的我，明明以「冰川紗夜」的身分活到現在，也有屬於這副身體的苦惱，有我想去做的事情……

　　「那麼現在動手吧。」

　　我坐在地上張開雙臂面對燐子，即使我知道用不著做出這種動作，反正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是已經接受一切了。
　　而且不願意看見我這副模樣的莉莎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麼做，而是等到我恢復記憶還擅自逃走？我想就是因為她做不到，站在我面前的燐子一定可以做到吧？

　　「紗夜……既然以後都要封印這段記憶……妳有沒有興趣再接納一份呢……？」
　　「欸？」

　　然而我沒想到，她提的是什麼建議？

　　「我……騙了妳們一些事情……要是之後不舒服的話……我也能立刻幫妳封印相關記憶……包含現在混亂的感覺……當然妳也可以選擇全部都留下……」
　　「……」

　　她有點不像是我認識的燐子小姐，也不是燐子姊姊，有一種在隱瞞什麼的感覺，如果我想知道她在藏些什麼，好像必須答應她的提議。

　　「……妳們才是魔女，我不是有選擇權的人類，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燐子。」

　　說得好像她們是壞人，但我確實沒有選擇權了，我想弄清楚這些本來不該跟我有關係的事情……

　　「那……紗夜可能還要睡幾天……不過不用擔心……我很擅長控制記憶……或許也只需要睡上一天……」
　　「很擅長……」

　　這是我兩世都不知道的，燐子很擅長控制記憶，在哪裡大量控制過了嗎？還是我現在的這份記憶也是偽造的呢？我不曉得，我只能試試看。

　　「等妳再次醒來就會知道我為什麼擅長了……或許……」

　　她蹲了下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一點都不像是我兩次記憶裡那樣柔弱的她，她對我微笑，我真的才有一種「魔女」的感覺。

　　「雖然我們能操控別人的記憶……其實只是覆蓋上去……所以魔女如果保存了人類的記憶……是沒有窺探過的……畢竟也會造成我們的混亂……沒有人想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我知道了。」

　　好像燐子知道我內心的疑惑才這麼和我解釋，如果看過的話，莉莎也不會到最後才發現我背叛了她。

　　「但是……」

　　她沒有立刻就對我使用魔法，反而表現出了猶豫的模樣，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麼副作用？

　　「紗夜……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然而她開口後又讓我感覺並不是副作用，而是另外一份記憶可能有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的事情。

　　「妳……喜歡我嗎……？想和我成為戀人的那種喜歡……」
　　「……」

　　我愣了一下，這是這時候想知道的事情嗎？
　　我面前是三百多歲的魔女，她問著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這不是喜歡一個人才會去問的問題嗎？我曾經認為她是喜歡我的，現在彷彿我誤會了、做錯了事情，才導致了沒有人幸福的結局。
　　喜歡……大概是喜歡的，就是因為喜歡，我變成了這樣。
　　是，只是喜歡，談不上愛……
　　原本的冰川紗夜也喜歡她、喜歡莉莎，想要一直和她們待在一起，但是不是想成為戀人的喜歡……記憶融合的我，已經不清楚了，因為每一段記憶都在告訴我，不能對她們抱有這種情感，否則只會發生悲劇。

　　「我是喜歡妳們的。」

　　所以我選擇了一個有些過份的回答，因為我也不想撒謊。

　　「這樣啊……」

　　她沒有生氣，只是笑了一下，似乎是讓她滿意的答案，她沒有打算停手。

　　「那麼紗夜……再睡一下吧……」

　　她的手從我的肩上移到了我的額上，我閉上了眼睛，像是一股暖流從頭頂進到了體內，我就漸漸失去了意識。

53 紗夜

　　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或許該說是深夜，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上一次醒來的時候都還沒有進食就又進入了昏睡，身體已經在抗議了。
　　有點無力，忍不住想嘆氣的時候發現我不是一個人睡的。

　　「……」

　　不用去猜測也不用轉頭就知道是誰抱著我睡，非常熟悉的觸感，不是來自照顧了我七年的「燐子姊姊」，也不是上一世和我沒有太多肢體接觸的「燐子小姐」，是那個在我身邊陪了我一輩子的魔女……

　　「哈……」

　　另外一份記憶，是這回事嗎？

　　「燐子、燐子……」

　　我搖了搖她，讓自己能夠轉身，在黑夜中看見她慢慢睜開的眼睛，腦裡最鮮明的記憶就是她在我失去意識前問我喜不喜歡她，我終於明白了。
　　我們確實做了約定，要是再次相愛……要讓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因為命運而碰在一起的，並不是她刻意來找到了我。
　　現在我都明白了。
　　她的記憶操控確實很精湛，讓我沒有太多困惑，因為我三次的人生裡都有她……都有她們的存在！

　　「我睡了多久？」

　　我著急了起來，我並不想在這種時候上演一場溫馨的重逢片段，我讓她也趕快清醒回答我的問題。

　　「紗夜……？是同一天……深夜了……」
　　「……」

　　太過精湛了，她甚至讓我睡不到一天就完全回想起了三世記憶。
　　一切都是那麼鮮明……我不懷疑哪一段是我現在、過去發生的事情，我能完全劃分清楚。
　　所以，我很著急。

　　「……莉莎呢？」
　　「……」

　　我知道她肯定會很疑惑為什麼連第一世的記憶都取回的我一點都不浪漫，而是問著另一個女人，但我真的很著急。

　　「沒有回來……但是能知道她一直在山裡剷除魔獸……」
　　「哈……魔獸、又是魔獸……」
　　「紗夜……？」

　　我跳下了床，令我痛苦的回憶全部都回來了，那一世我也不曾忘記過，只是因為我只剩下了回憶，就連魔女都沒有讓人死而復生的能力。
　　我拿起了門邊她們買給我的劍，因為沒有進食所以沒有體力的身體已經不算什麼了，和我過去的人生比起來……只不過是沒吃飯罷了！

　　「紗夜……？」
　　「抱歉，燐子，抱歉……」
　　「……怎麼……」

　　沒有聽她說完話，我跑出了房間、跑出了這棟房子，我想找到莉莎，我想找到她……告訴她命運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只知道離開山頂，就都是魔獸的噴濺的血，大部分的屍體已經不見了……我提著燈在深夜的森林裡尋找她。

　　「莉莎！」

　　希望她能聽見我的呼喚。

　　「莉莎姊姊！」

　　就算這麼叫也沒關係。

　　「伊莉莎白！」

　　不管哪一個名字，她都是她──

　　「……紗夜？」

　　空曠的森林裡沒有野獸的嘶吼聲的話，我相信她聽見了，也立刻來了我身邊，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她身上很乾淨，沒有與魔獸廝殺的感覺，畢竟是魔女……是啊，她是魔女了，不是我必須擔心的人了……

　　「莉莎……」
　　「怎麼突然……紗夜，妳知道我還不想見妳的。」

　　她退後了一步，但沒有跑走，因為她知道我只是個普通人，要是魔獸又從那個奇怪的入口冒出來的話，不是我平常下山的路線非常危險。

　　「不是的，莉莎……有一件我必須告訴妳的事情……」

　　我放下了手中的劍，在她身邊已經不是由我來保護她了，我上前抱住了她。

　　「……欸？」

　　我知道，只有燐子看見了我的三世，我抱住的她是上一世和我相遇的，不是那個人，不是她……但是燐子和我說過──魔女的誕生是前世死在魔獸爪下的女孩。
　　和冰川紗夜幾乎同樣的命運……那一世父王和母后被殺，最後一位公主的我帶著剩下的軍隊逃離，之後有了魔女的幫助我重振了差點被搶走的王國。
　　他們召喚了魔獸，明知道魔獸敵我不分，還是讓魔獸進來破壞了王城，沒有任何反擊能力，只是公主的玩伴、侯爵家的女孩、隨時伴在我左右的她……莉莎……伊莉莎白，死於了魔獸爪下。
　　我沒能救下她。
　　我始終忘不了她。
　　打造一個魔女的國度，是為了我的救命恩人，也是為了讓轉世成魔女的她有機會回到我身邊……我不管哪一世，都傷透了她們。

　　「我一直……都很想再見到妳……莉莎……妳終究是找到了我，和我談了一場戀愛……」
　　「紗、紗夜……？」

　　但我已經無法贖罪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