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里生賀】天地之間

01

　　下等惡魔拖著受傷的翅膀徘徊在地獄之間，那裡全是跟她一樣等級的惡魔，沒有人會去攻擊彼此，他們只會被遇到的上等惡魔當作玩具對待。
　　反正過不久後又會痊癒了，到時候就會有討人厭的上等惡魔來欺負自己，下等惡魔只好找地方躲起來，但是這裡是地獄，是惡魔主宰的地方。
　　至少她比那些死去後剛被打入地獄的亡魂都還要好太多了，不需要再受到折磨，她已經成了惡魔。
　　惡魔不太記得自己成為惡魔之前的事了，只知道不管是哪個惡魔，都曾經是人，而她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的人生叫做絢瀨繪里。
　　生前絕對做了壞事才進到了地獄──特別是殺了人──而且會在進化成惡魔的時候從下等開始，繪里怎麼樣也想不起自己生前到底過著怎麼樣的生活、怎麼會去殺人。
　　但就算生前做了壞事，至少現在的她連跟其他惡魔鬥爭的想法都沒有。
　　上等惡魔並不是做了不可饒恕的壞事才變得那麼強大，他們頂多偷了東西、騙了誰什麼事，比起罪加好幾等的殺人，他們理所當然在這個地獄裡能夠欺負下等惡魔，並以「懲戒」殺人犯而持續攀升等級。

　　「喂，殺人犯。」

　　說曹操，曹操就到，繪里還在尋找藏匿的地點，就被感知能力相當良好的上等惡魔給逮個正著，還被他一手抓住了尚未痊癒的翅膀。

　　「叫妳倒是應一聲啊？」
　　繪里就是不想說話，她努力縮成一團，盡可能地把接下來會受到的傷害減低，既然當初犯錯的是自己，那麼她也只能這樣接受了。

　　「……咳、」

　　被一陣毒打以後，繪里只發得出些微的聲音，她蜷伏在沒有生機的乾涸地面上，旁邊便是可以讓她依靠的灰色岩石。
　　稍微轉身看向天空，一片血紅讓她更是鬱悶。
　　──好想念藍色的天空。
　　沒了過往生而為人都做了什麼的記憶，但繪里知道人間的天空是藍的、黃的、白的、橙的、黑的，不是這樣的血紅。
　　她也知道還是人類的時候，明明沒有翅膀的，現在卻要忍受翅膀的疼痛，她不禁皺了眉頭。

　　「好想見……」

　　望著令人失望的天空，繪里在喃喃出這句話的時候訝異地瞪大了雙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著誰說出了這句話。
　　她想念天空，但是也沒有存在如此的慾望，她早就接受了自己是殺了人的下等惡魔這份事實，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見誰。
　　──可能真的是天空吧？
　　在地獄沒有鏡子、沒有水，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就是她想念的湛藍。
　　她再次轉身，受傷的翅膀滴著血，繪里卻沒有任何自己失血的感受，她不知道惡魔怎麼還會流血？惡魔是活著的嗎？
　　繪里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自己的血流進了龜裂的大地裡，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
　　惡魔是被允許去人間的，去抓住作惡的靈魂，把他們抓來地獄的話就會慢慢升級──繪里一直懶得做這種事，但是她忽然想看到天空了，即使她們只被允許晚上出沒。

02

　　夜晚的都市讓繪里絲毫沒有黑夜的感覺，她仍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燈光打得如照到太陽一般刺痛，所以她穿梭在沒有燈光的巷弄之間，即使走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類看見她。
　　既然都來到了人間，那麼就來尋找作惡多端的壞靈魂好讓自己在地獄能好過個幾天──繪里腳踏實地後突然這麼想，所以她特地飛到了可能潛伏不少惡靈的骯髒破舊又陰森的廢棄房屋或工廠附近。
　　她覺得自己明明是惡魔，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方還有種寒毛直豎以及想趕快離開的感覺。
　　加上她覺得來到了人間以後，好像一直被盯著似的，渾身不舒服。
　　繪里對著廢棄工廠睜大雙眼，湛藍慢慢變化為鮮紅，右手朝旁邊伸直，從她的手掌冒出黑影，頓時化做一支長矛，此時的她才開始像隻惡魔。
　　邪惡的靈魂只要用尖銳的矛頭刺進身體任何一處，便能簡單帶回地獄，前提是不會有其他作惡的靈魂來支援它，因為下等惡魔的繪里一次只能刺中一個靈魂而已。

　　「三個……」

　　透過惡魔的雙眼，繪里能夠感知到工廠裡有三隻徘徊的邪惡靈魂，但是她卻沒有能夠帶走任何一隻的自信，還是緩緩靠近了工廠。
　　卻在她鼓起勇氣邁出步伐的瞬間，一道黑影從她身邊飛奔而過，轉眼間工廠裡的三道靈魂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繪里曾經在地獄見過的上等惡魔，令她再次打了個寒顫。
　　驚覺不妙但是雙腳卻不聽使喚，明明彼此都是惡魔，繪里只覺得對方也想要了她的命，她只能握緊長矛等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下一秒。
　　繪里只見對方雙眼血紅，他拿的武器更勝一籌，腳離地的剎那繪里幾乎無法看見他的移動，心想不是在地獄受傷，這下連惡魔的人生都要結束了，她最後閉上了雙眼。
　　強風撞擊繪里的全身，可是生命流逝的疼痛感沒有襲來，她的身體也好端端的，真要說的話她突然覺得自己在飛翔。

　　「笨蛋啊！」
　　「──！？」

　　這不是那個惡魔的聲音，繪里驚訝地睜開雙眼，她確實翱翔在天際，被不知何方神聖的人形拉著手腕垂吊在空中，才想揮動翅膀的下一刻她們便降落在了一棟大樓頂端。
　　雙腳著地後繪里趕緊回頭看向對方，不是惡魔，卻也足以讓她驚嚇萬分了。
　　對方是大天使。
　　但是天使怎麼在夜晚出沒？

　　「……為什麼要救我？」

　　天使和惡魔並非對立的存在，而是缺一不可，但是通常不會有所牽涉，繪里看著即使在黑夜之中翅膀也純白得發光的紅髮天使，被救了的第一句便是抱有敵意的問句。
　　「妳……」

　　天使先是瞪大雙眼看著明明沒有能力卻面露兇惡的繪里，有點錯愕地開口，下一句話卻讓繪里覺得她是想來打架的。

　　「……妳傻啊！？」
　　「啊！？」

　　還以為天使都是和善的，不過繪里突然想起最開始也被罵了笨蛋，可能也是因為成為了惡魔，自己的耐性似乎不再那麼好，作勢就要打起架來。

　　「妳想要連自己的靈魂都消失殆盡嗎！？在人間受重傷的惡魔跟天使可都是會消失的啊！看看妳的翅膀！都已經是重傷了！居然還想來人間抓幾隻靈魂！？妳究竟知不知道惡靈是多麼強大！？不然還會需要惡魔來抓嗎！」

　　「啊？欸……啊？」

　　誰知道對方好像不是要打架，再開口就是一連串的轟炸，繪里當下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消化完這段話以後，她皺著眉愣在了原地。
　　──好吧，看起來還是個善良的天使。
　　因為知道自己受傷而且可能會就此從世界上消失才救了自己，繪里再次給面前這位天使貼上了「善良」的標籤，開始有點不好意思。

　　「還不快回去地獄療傷！最好是痊癒的瞬間再出來！」
　　「……不要。」
　　「……欸？」

　　以為繪里聽懂自己的意思了，天使說得就像在命令她一樣，卻換來了繪里的拒絕，這下換成天使愣住了。

　　「不要……不要管我！」

　　繪里緩緩地向後退，一縮一張自己的惡魔翅膀，在天使有反應以前向後跳下了這棟大樓。
　　明明連對方的呼喊都沒聽見，她不知道為什麼下一秒自己又回到了樓頂。
　　這次不是雙腳著地，而是背部朝下，繪里望著黑色的天空，有一輪明月的感覺比地獄好多了。
　　明明失去了不少知覺，幾乎只留下了痛感，繪里卻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別人身上的溫暖。
　　那個大天使就躺在她身上抱著她，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臉，繪里總覺得有一股憂愁傳了過來。

　　「笨蛋啊……繪里……」

　　忘記要掙扎的繪里在聽見天使的喃喃自語以後，她更是僵住了。

　　「……妳說什麼？」

　　雖然身上很溫暖，但是繪里覺得碰著地面的翅膀以及背後感到一絲絲的冰冷。
　　「繪里」無庸置疑是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報上過姓名，除非這天使真的權限很大，不然怎麼會知道？

　　「說妳是笨蛋……」

　　天使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弱，同時繪里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這讓她驚覺不對，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只是天使還是黏在她身上。
　　既然推不開，繪里只好趕緊查看自己的身體，她轉頭看見原本殘破不堪的翅膀已經完好如初，她沒回到地獄傷口也痊癒了，相對的──

　　「誰、誰才是笨蛋啊！？有天使分力量給惡魔的嗎！？妳有什麼問題！？」

　　趕緊推開莫名施捨生命給自己的天使，見她跌在地上卻又於心不忍地抓住了她一隻手讓她站好，繪里看著天使的翅膀掉了三分之一的羽毛在地上，隨即枯萎成灰燼。
　　──天使有善良成這樣？開什麼玩笑！
　　虛弱的惡魔會遭到其他惡魔攻擊，甚至在人間會受到惡靈攻擊；繪里怎麼會不知道虛弱的天使會遇到什麼事，現在又是夜晚，她雖然想就這麼丟下莫名其妙的天使，最後還是抱住她，展翅高飛在夜空之中。

03

　　繪里知道黑暗對天使並沒有任何好處，天堂是光明的，他們也多半出現在白天拯救無辜的靈魂。
　　本來天堂與地獄之間就有協定是白天屬於天使，黑夜屬於惡魔，所以她想著至少要把這個笨蛋天使帶到「光明」一點的地方，她卻帶到了常常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的醫院。
　　因為醫院的所有擺飾都是白色的，深夜也有不少人值班所以燈都開著，比起深夜的便利商店還要來的有善意多了。

　　「妳當我受傷要來醫院嗎……」

　　被繪里帶到醫院等候室的天使，逼不得已橫躺在一排椅子上，很無奈地看著站在旁邊的繪里。

　　「我再怎麼笨也不會做這種事吧？」
　　「所以說為什麼是醫院……」

　　繪里的話對天使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她因為虛弱所以本來就無奈的語氣聽起來又添加了好幾層無奈。

　　「繪里……」

　　天使似乎害怕繪里就把自己丟在這裡又一個人去做傻事，她拉住了繪里的手，微弱地呼喚她的名字。

　　「……妳是誰？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還是高等一點的惡魔或天使都能看見每個人頭上有寫名字？」

　　因為有點好奇，繪里還不打算就這樣逃走，她蹲下來與躺著的天使保持視線在同一個水平面，問了很愚蠢的問題，又一次證明她真的是笨蛋。
　　聽見這個問題，天使只是稍微睜大雙眼又恢復原狀，她再伸出另一隻手用雙手握住了繪里的手。
　　繪里是覺得這個觸感很溫暖，她不討厭，不如說很喜歡，可是自己是不該有這種感覺的惡魔，所以她挑起了眉頭。

　　「妳……不記得妳怎麼變成惡魔的嗎？」

　　──難不成妳知道啊？
　　繪里是不知道什麼樣的天使可以花費力氣來拯救重傷的惡魔，而且本人還只是稍微變得虛弱而已，所以暫時假設對方在自己身為人類的時候就已經是天使並且看過自己，便沒有說出心裡的疑問。

　　「殺了人吧？」
　　「……就這樣？」
　　「就這樣。」

　　為什麼會成為下等惡魔的常識，不需要任何惡魔灌輸給她，繪里在初入地獄的時候就意識到了，所以她深信不疑。

　　「……是殺了人，但……」
　　「──！」

　　說到一半，醫院裡的燈光忽然一閃一閃，燈光看起來就要熄滅，即使什麼都沒發生，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繪里趕緊抱住天使，用最快的速度帶她離開了醫院。
　　恢復了完整翅膀的繪里覺得身心舒暢，她緊緊擁抱住這位不知名的紅髮天使，張大黑色的光滑雙翼在月亮底下尋找可以逗留的場所。
　　那股不祥的感覺在離開醫院後隨即消失，繪里才放下了戒心，甚至想著乾脆就待在另一種「明亮」意義的月亮底下。

　　「我是西，我叫西，繪里……」

　　在高空中盤旋的中途，天使忽然從繪里的懷抱中抬起頭，一臉傷心的模樣望著她，說了自己的名字。

　　「西？這不是本名吧……還是妳是什麼四大天使東西南北其中之一？」

　　終於知道天使的名字，繪里在空中頓了一下，緩緩拍打自己的雙翼在同一個地方定點，她又一次皺起眉頭。

　　「……沒有那種四大天使，但是妳只能叫我西。」

　　就像天使其實也不太清楚地獄的規則，所以繪里說出這種推測的時候天使沒有再次說她是個笨蛋，只是簡單地反駁了她。

　　「我也不知道還能叫妳什麼呀……西。」

　　──大概叫做善良過頭的天使吧？
　　繪里在內心小小吐槽了一下，接著又張開雙翼在空中盤旋，她覺得這感覺還挺好的，甚至就這麼忘了自己懷裡抱著的是對立的種族。

　　「在太陽出來以前，妳快點回去地獄吧。」

　　天使的語氣聽起來已經恢復了些許精神，但是被繪里抱住的她，雙手倒是向上圈住了繪里的脖子，看起來就不像要放人走的感覺。

　　「那妳呢？為什麼妳在晚上出沒？」

　　既然痊癒了，繪里覺得自己不抓一隻靈魂回到地獄不行，所以她還是在高空中盤旋，也同樣反駁了天使。

　　「……沒有陽光也不會奪走我的性命，有什麼問題嗎？」

　　天使難得皺了一下眉心，接著反諷了繪里。
　　天使跟惡魔相比，惡魔之所以是惡魔是因為他們在生前做了壞事，死後的限制當然就變多了，但是天使並沒有什麼限制。
　　覺得對方的恢復速度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來得快，繪里便不繼續在月亮下旋繞，而是飛到了另一棟較高的大樓頂端。
　　就像天使對待她的一樣，繪里讓天使雙腳著地，兩人面對面站在頂樓看著彼此。

　　「從我一來到人間就盯著我，不是嗎？」

　　途中經歷與上等惡魔即將交戰的恐懼，繪里也沒忘記最開始來到人間的時候被盯上的感覺，而那個感覺在恐懼以後就沒了，所以繪里肯定那是面前這個天使。

　　「……這又有什麼問題了？」

　　不知道繪里前後問題的連貫性在哪，天使沒有否認，倒是間接承認繪里的疑惑。
　　知道天使承認了，繪里停頓了一下，她的嘴微微張開又緊閉，雙眉之間深深皺起，最後她還是張開了嘴。

　　「……我們認識嗎？」

　　不期望得到什麼答案，如果認識的話有很多因素，甚至可以猜想天使不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人，繪里只把問題濃縮成了這一句話。

　　「那裡有隻懦弱的惡靈，妳快點抓走回地獄吧。」

　　沒有回答繪里的問題，天使的手指比向了某一處，確認繪里的視線跟著她的手移動了以後，隨即她從繪里面前抹去了身姿。

　　「喂！」

　　繪里的雙眼變得血紅，惡靈確實在她視線範圍內，可是她再也找不到天使了。
　　無奈再次召喚出長矛緩緩前往，天使不回答的問題，繪里就當作是她默認了。
　　究竟對方只是她生前單純認識的人──還是……被她殺了的人？
　　抓住自己的第一支戰利品，繪里迅速回到了地獄。
　　將靈魂交給掌管者，她忽然難受的摀住了自己的嘴。
　　繪里終於知道天使為什麼要她去抓住靈魂了，有工作便有報酬──在地獄首次恢復了曾經失去的記憶。
　　然而湧入她心頭的，就只是「西木野真姬」這五個字罷了。

04

　　「西木野……西木野真姬？」

　　這個名字不斷縈繞在繪里腦裡，她躺在地獄乾涸的土地上，持續喃喃著唯一一個恢復的記憶。
　　她的傷口完全恢復甚至還多了更多力氣，或許有些自以為是地沒有找地方躲起來，因為還有更多可以被欺負的對象。
　　看著血紅的天空，除了這個名字，還有在人間救了她的天使的頭髮也浮現在腦中。

　　「西……啊。」

　　不想看見天空，繪里在地上翻身，再次自言自語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個巧合。
　　──那天使叫西？
　　覺得西木野真姬這名字放在那位大天使身上好像有那麼一點符合，繪里在短時間內點頭又搖頭，一邊肯定一邊否定自己的看法。
　　時間對惡魔和天使都已經沒意義了，繪里不會去想那件事到底是多久以前，不管是來到地獄的那天又或是昨天，都讓人覺得是剛才發生的事。
　　但是這個短暫的周期內，儘管那位天使莫名其妙，繪里覺得自己──有點想再見一次。
　　再去一次人間吧──這麼想著，繪里便起身從地上躍起，拍打翅膀便來到了人間。
　　繪里這次來到人間的時間是傍晚，她想著這種時候天使出現才算正常的，但是卻沒有像上次一樣有被人盯著的感覺。
　　該怎麼尋找她──這個疑問立刻在繪里腦裡浮了出來──而不是該去哪裡捕捉作惡的靈魂。

　　「西。」

　　繪里看著橙色的天空，試著對天空呼喚她告訴自己的名字，太陽被遠處的大樓遮蔽，所以她還不至於感到不舒服。
　　只是天使並沒有因為繪里的呼喚而出現，繪里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覺得這才是理所當然，但她現在只想多喊幾次「她」的名字。

　　「西……西木野？西木野──？真姬？」

　　夕陽西沉，繪里飛到了大樓頂端，天真地繼續對天空自己記起來的名字，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惡魔。

　　「西木野真姬──？」

　　惡作劇似地對著天空又說了一次，繪里在下一秒神情驟變並緊張地轉過頭，但是來者讓她安心了下來。
　　即使對方臉上的表情並不怎麼淡然。

　　「……妳、說什麼？」

　　紅髮的天使駐足在繪里背後，她瞪大雙眼望著笑呵呵的惡魔，有點崩潰地跪在了地上。
　　此時的繪里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05

　　「……西木野真姬？」

　　以為天使只是單純在問自己說了什麼，而那訝異的神情大概也只是自己猜中了她的本名，繪里又重複了一次她剛才對著天空喊的名字。
　　然而天使並沒有回應她，她跪在地上，下一刻淚水便從她的雙眼流出，她的雙手像是要接住自己的淚水卻又沒接住，讓繪里楞得一動也不敢動。

　　「這樣不對啊……繪里……繪里……妳想起來了嗎？」

　　繪里看著天使哭著向她詢問，她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眼花，天使的全身開始冒出微光，還有一些光點從她身上浮出，不過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繪里倒是搖了搖頭。

　　「嗚……」

　　得到了不進理想的答案，天使讓翅膀向前圍住自己的身體，接著她的雙手抓住了左邊的翅膀，慢慢來到了連接背後的根部。

　　「等、等等，妳做什麼！？」

　　繪里起初並不知道天使怎麼了，直到她眼睜睜地看著天使似乎正在撕扯翅膀之後，繪里緊張地要向前制止她，卻被一層看不見的防護罩給區隔了。

　　「我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閉著眼睛皺緊眉頭，「西木野真姬」朝著地上大喊，接著她的雙手「唰」地用力向下一扯，潔白的羽翼帶著鮮紅的血液濺到了地面，很快地就蒸發得無影無蹤。
　　繪里只能愣在原地看著天使墮落的瞬間，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嘴巴張得大大地，跟著天使一同跪在了地上。
　　剛才天使身上發光無非是要昇華了，繪里只能推測那是要再次轉世了，然而天使本人卻阻止了這個行為。

　　「妳……」

　　無能為力也無可奈何，繪里看著仍舊閉緊眼睛跪在地上的天使，被拔下來的羽翼慢慢化為光點從她的懷中消失，還在身上的羽翼也慢慢變成了灰色。
　　一股不安的情感從胸口湧出，繪里在思考以前先動手向前擁抱住了天使，她伸手觸碰了背上的傷口，就像天使當初對她做的一般，繪里開始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放開我！我不是要妳這樣！」

　　察覺到繪里在做什麼以後，天使立刻把她推開並站了起來，看起來還很有精神，只是她不再像是個天使了。

　　「我、我就想要這樣嗎！？」

　　望著身姿有點狼狽的天使，繪里不耐煩地大吼了出來，讓天使退縮了一步。

　　「……妳……肯定是不想的啊！包括墮入地獄……變成惡魔……」

　　本來還和繪里對視著，退後了幾步的天使野垂下了頭盯著地面，看起來有點心虛，卻又不會讓人覺得是謊言，因為她是天使。

　　「……真姬。」
　　「──！」

　　面對這樣的天使，繪里只有冒出呼喊她名字的想法，所以她說了出來，又讓天使抬頭一楞。

　　「西木野真姬？」

　　即使是呼喚這個名字才變成了這樣的結果，剛才還沒有得到答案，不過已經肯定這名字就是天使的，繪里還是想聽到她的回答。

　　「……做什麼？」

　　沒有直接回答，雖然行為上很善良，天使從一開始語氣就沒那麼溫和，失去了半邊的翅膀後更讓人感到了不想配合的態度。

　　「妳的名字？」
　　「還用問嗎？」

　　得到了正式的肯定，繪里總算滿意了。
　　但是繪里仍然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個想起的事情居然是一個名字，而這個名字還是唯一一個見到的天使的名字。
　　這之間有什麼蹊蹺？
　　──可是就算與自己有所關連，都過去了，這還重要嗎？

　　「這之後呢？」

　　反正「我們認識嗎？」問出這種問題，就算這位──名為西木野真姬的天使不回答，繪里也是肯定的，既然過去都已經過去了，她決定先思考一下眼前的問題。

　　「徘徊在人間。」

　　西木野真姬當然知道繪里在問什麼，她看起來相當平淡地回答了這個不得了的答案，讓繪里楞了一下。

　　「……然後呢？」

　　雖然身體是成年的模樣，繪里成為惡魔也不過就一段時間的事情，比起天堂跟地獄，她所熟識的還是人間，所以不明白少了翅膀的天使徘徊在人間會發生什麼事。

　　「不被惡魔或是惡靈再者墮落的天使殺掉就一直是這副模樣。」

　　真姬依然說得很稀鬆平常一樣，彷彿只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外加一點點敷衍，換來了繪里的卻步。
　　即使不是人了，沒有值得珍惜的生命，但是失去了「現在」就再也沒有「以後」了，不會再轉生，將消逝在這個世界上，所以繪里稍微感到了害怕。

　　「……為什麼要這樣？」

　　好端端的一個天使，在拔掉翅膀的前一刻，看起來就是即將轉世般，明明是件好事，就算對方可能不會回答，繪里還是問了。

　　「……」
　　「為什麼？」

　　只是真姬只是沉默地望著繪里的身軀，視線從繪里的雙眼向下停留在她的胸口，覺得真姬不是不回答的意思，所以繪里又追問了下去。

　　「……嗯？」

　　然而真姬還是不回答，但她開始向前走，直到和繪里相差不到十幾公分的距離才抬頭與她對望。

　　「……繪里。」
　　「──！」

　　喃喃著繪里的名字，下一刻真姬伸出雙手從正面輕輕抱住了繪里，繪里則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又愣了一次，隨後才慢慢抬起雙手撫上了真姬的背。
　　──總覺得，好熟悉。

　　「我只想一直跟妳在一起……」
　　「什……」

　　真姬說完便輕輕推開了繪里與她拉開距離對視，不是人類的天使正泛著淚光望著自己，繪里的驚訝還沒來得及消散，她的腦袋再下一秒便停止了思考。
　　──天使，這樣做是對的嗎？
　　真姬吻上了繪里。

06

　　『近日出沒在千代田區危害大眾的連環殺人案之兇手，尚未被繩之以法，請民眾晚間外出務必小心，請勿獨自一人行走在陰暗的巷弄之間──』

　　最近不管是電視還是廣播，任何大眾媒體都在播報著同一個新聞，讓住在該區的民眾們人心惶恐。
　　明明是政治要地，出現了這樣恐怖的犯人又尚未被逮捕，民眾對於警方的能力議論紛紛。
　　除了抱怨，能做的就只有保護自己了。
　　西木野真姬工作的地方恰巧不巧就是在千代田區，也是西木野家的醫院經營的地區。
　　她是個班表不固定的人，特別會輪到夜班或大夜班，也就代表著她回家的時間是深夜，雖然她也會開車──這名殺人犯的犯案地點是在千代田區任一處隨機出現，也包括了地下停車場──獨自前往深夜的停車場似乎也不是什麼安全的事了。

　　「真姬不要排晚班吧？」
　　「那我就可以讓其他員工孤零零地晚班？」
　　「那……住在醫院？」
　　「我想回家。」
　　「就這陣子而已……多危險呀。」

　　即使覺得這種事情不會淪落到西木野綜合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出於擔心繪里還是向真姬提議了一些本來她不能管的事。
　　雖然不能在疲累的上班日抱著晚歸的真姬睡幾個小時，繪里覺得比起永遠都抱不到，還不如就犧牲這陣子。
　　然而誰會想下班時間也待在工作場所？更何況是醫院這種充滿藥味的地方？就算是自家經營的醫院，給自己有個獨間休息一點也不為過，但是真姬更想要的是繪里的懷抱──她不會說出口的。

　　「那我……去接妳？」
　　「這多麻煩？都幾點了？繪里要上班的吧？妳是要疲勞駕駛？這也很危險不是嗎？」

　　不想要真姬在無人又黑暗的地方落單，繪里嘗試性地詢問，果然得到了否決。

　　「可是……」
　　「可以防身的東西我會帶齊的，沒有什麼可是了。」

　　真姬最後指著桌上兩人一起去採購來的各種保護自身的道具──防狼噴霧、電擊槍等，擅自結束了這個話題。
　　繪里還是不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只能期盼著警方快點抓到那名可怕的兇手，然後抱緊真姬。

07

　　身為一個惡魔，被吻了──絢瀨繪里首先想到的只是這種事。
　　明明是惡魔、明明是天使，為什麼做了這種人類才會做的事情？而且──感受也很真實。
　　但是後來的事，讓她對著西木野真姬足足發呆了好一陣子。

　　「我一直在等妳，一直……繪里……我一直──唔、」

　　看著繪里驚訝的神情，此時的真姬已經不再是天使，她就像個感情豐沛的人類，雙眼泛出了淚水，一臉要哭的模樣，但是繪里沒有讓她繼續把話說完。
　　惡魔也反常地堵住了天使的雙唇，她的雙手在真姬背後將她抱得緊緊的，擁吻又深吻，那些曾經是人類才有的觸感在她們全身上下竄動，熾熱的感覺像電流一般在頭尾之間不斷加強。

　　「嗯、繪、繪里？」

　　雖然很開心，真姬還是先推開了繪里，她看著表情不再迷茫的繪里，反而換自己露出了疑惑。

　　「真姬……真姬！嗚……」

　　伸手壓住真姬的後腦，緊緊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繪里的臉頰磨蹭著真姬，瞬間就變得比天使還感性地哭了出來。
　　她失去了生前的記憶，第一個想起來的便是她曾經怎麼樣都不願意失去的東西，就足以證明她愛得多深。
　　她不想再放開西木野真姬。

　　「真荒謬……」

　　繪里覺得荒謬的是她們死後還以這樣的方式相見，更荒謬的是她居然還保有那份情感──但真要說的話，面前的真姬肯定也是因為還擁有那份感情才等到了今天。

　　「繪里怎麼可以下地獄……怎麼可以！」

　　似乎是察覺到繪里拿回了記憶，真姬掙扎似地雙手握拳輕輕在她肩上敲打，她忍了這句話好幾十年了。
　　聽到這句話之後，繪里的心情因為罪惡感而平復了一些，她輕輕撫著真姬的背，別過頭看向遠處，接著小聲開口。

　　「我……我殺了人又自殺，怎麼不會？」

　　因為生前戀人的「天使之吻」，繪里想起了死亡前的記憶，她說得有些心虛。

　　「什麼？」

　　真姬也知道繪里殺了人，但是聽見這番話，她不禁抬頭瞪大雙眼看著繪里，好像她今天才知道一樣。

　　「……自殺？」

　　真姬知道繪里殺了人，但是她不知道繪里最後選擇了自殺，她以為繪里只是──

　　「我的世界沒有真姬，還有什麼意義！」

　　害怕她跑掉，繪里又一次緊緊擁住真姬，但是真姬也沒有要反駁繪里的意思，她只是笑了。
　　因為這就像真姬拔掉了自己的翅膀。

　　「吶……繪里。」

　　反正現在追究繪里自殺也沒有什麼好處，真姬選擇暫時先不過問，她還有更多想和她說的話。

　　「嗯？」

　　生前就是自己的天使，繪里有點走神地望著真的成為了天使的真姬，雖然現在似乎不是了。
　　稍微拍打著自己的翅膀，沒注意到太陽已經下沉，月亮尚未升起，在高樓上也就沒那麼明亮，她們正處於漆黑的環境。

　　「我想妳了。」
　　「……！」

　　不過就是句普通的話，淚水忽然就這麼佔滿了整個眼眶，面前的真姬開始變得模糊，身體也被她放開，雙手倒是被她輕輕握住。
　　來自他人的體溫從手心傳到了內心深處，本該是冰冷的惡魔身體在此刻卻覺得無比溫暖，繪里眨眼讓淚水滑了下來。
　　墮落到地獄不知道過了多少年，這些年來繪里沒有記憶，沒有可以思念的人──她想到自己錯過了這麼多年，獨自放著真姬思念自己，還有這個再會──她成為了隻會哭泣的惡魔。
　　本來還有很多想說的話，現在，好像什麼也不用說了，真姬伸手替繪里拭去了眼淚，才發現那是無比滾燙的液體。

　　「……！」

　　手指的熱度直接傳到了背後斷翅的傷口處，真姬驚訝地握緊繪里的手轉過頭，應該消失的翅膀以半透明的姿態恢復了原狀。
　　但是真姬並沒有因此昇華，翅膀也一直保持著半透明的樣貌，這讓她又一次伸手觸碰了繪里的眼角，而繪里只是對她笑了笑，好像她什麼都知道了一樣。

　　「真姬，我愛妳。」

　　溫柔地再次貼上真姬的雙唇並放開，繪里摟住了真姬的腰接著快速地向後退到了大樓邊緣。
　　繪里一個跳躍她們便一起往下墜，在她們心裡擴散的並不是恐懼，而是享受快感的愉悅心情。
　　──至少在天亮以前，想跟妳來場久違的約會。

08

　　繪里沒有遵守諾言，但是她們也沒有做任何約定。
　　真姬只不過是跟往常一樣深夜回家罷了，唯一的差就是繪里在真姬的下班時間開車來到了西木野綜合醫院的地下停車場。

　　好巧不巧。

　　稍微開了一點車窗，繪里設了鬧鐘，在車上睡著了，至少車門是上鎖的。
　　外面看不見車內，所以沒有人知道繪里在車上。
　　完全信任了鬧鐘和其他通知音，本來就是繪里的睡眠時間，所以她放平了駕駛座的椅背在車上睡得香甜。

　　所以她聽不見任何腳步聲。

　　真姬下班了，她怎麼可能在這種時間傳訊息又或是打電話給繪里？
　　停屍間都去多了，深夜的醫院地下停車場又有什麼好可怕的？
　　要說疲累其實也沒有多疲累，真姬精神還挺好的，和上班模式沒有相差太多，她還算是有精神地走進了停車場。
　　手上握著車子的鑰匙，卻在前往自己車前的時候有點疑惑地停下了腳步。

　　繪里的車子。

　　突然覺得戀人在搞什麼──真姬打算靠近繪里的車窗往內看繪里是不是在裡面睡著了──帶著可以見到繪里的心情，真姬其實有點放鬆。

　　所以她忽略了背後。

　　真姬伸手敲了敲繪里的車窗，臉頰往窗戶貼了上去看見了在裡面被嚇到然後睜開眼接著與自己用笑容相望的繪里。
　　但是繪里的神情在下一秒卻劇變，不知道她怎麼了，但是真姬的直覺讓她趕緊回頭看了眼。

　　一切都來不及了。
　　好巧不巧，就是今天，就是這裡，就是現在，就是──自己。

　　「真姬──！」

　　猛力地推開車門，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繪里腳步踉蹌地先跪倒在了地上，她爬起來的時候接到的是往她身上倒的真姬。

　　不敢置信。

　　要繪里去回想的話，事情結束以後，她也記不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憤怒、傷心，還有想保護真姬的心情佔據了全身。
　　拿著刀刺進人體的感覺，真姬肯定很有經驗，但是繪里覺得挺不妙的。
　　她看著襲擊真姬的人倒在眼前，地面是一片血泊，自己身上又是還濕淋淋的血跡。

　　「……真姬？真姬？真姬……？回答我……真姬！？」

　　是在做夢吧？
　　真姬不說話了。
　　──是在做夢吧……
　　手上還握著殺人犯的刀，繪里試著往自己手腕劃了下去。

　　啊啊，是夢啊。

09

　　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被殺害的西木野真姬理所當然成了天使；為了防身而搶奪殺人犯的凶器並自衛而同樣奪走了對方性命，並且接受不了現實而自殺的繪里理所當然墮入了地獄，變成惡魔也是看機緣。
　　變成天使的真姬在人間尋覓了好多回，她牽走了無數純真的靈魂前往天堂，卻沒有看見「絢瀨繪里」，她才知道她也死了。
　　但是為什麼不在天堂？
　　所以真姬又等待了好多年，每天往人間盯著，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帶上天堂的靈魂也讓她成了大天使。
　　那時她就已經確信了，絢瀨繪里在地獄──那一定只是因為出於自衛殺了殺害自己的兇手，真姬是這麼相信的。
　　雖然保護自己已經太遲了，真姬知道肯定是看到自己受傷，繪里失去了理智，一切都是因為繪里深愛著自己。
　　所以盯了好幾十年，總算遇見她的時候，就算是惡魔，真姬也要保護她。
　　只是現在似乎不再是單方面了。

　　「我們現在怎麼辦？」

　　惡魔與天使的工作都是帶走徘徊在人間的靈魂，但是繪里帶著真姬離開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她們來到了一座山頂。
　　代表這裡也不會有其他惡魔以及天使，只有滿天繁星罷了。

　　「還問我嗎？」

　　真姬蜷起膝蓋坐在繪里旁邊，她們的身體輕輕貼著彼此，背後的翅膀也互相觸碰著，她抬頭望著銀河，用著愉悅的聲音說著假裝不悅的話。

　　「在人間找一棟房子同居呀？」
　　「什麼啊……」

　　伸手握住了真姬的手，繪里也一同抬頭仰望星空，她不知道現在這樣是會被允許的嗎？但是她仍要這麼做。
　　惡魔持續捕捉靈魂不過就是為了轉世罷了；天使也是，所以──她們什麼都不做也就什麼事都沒有，不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白天總要讓我躲起來的吧？」
　　「嗯……繪里在我下面，我用翅膀幫妳擋陽光？」
　　「嗯？天使也是有性慾的嗎？」
　　「誰、誰在跟妳說那種事！？」
　　「我覺得惡魔應該是有的。」
　　「妳……」
　　「嗯？」
　　「要……試試看……也不是不行。」
　　「……」

　　轉過頭是仍然像人類一樣害羞的真姬，繪里伸出手撫上了她的臉頰讓她轉過來，另一手摟住了真姬的腰，彼此的雙唇再次貼近。
　　好不容易又相遇了，未來會怎麼樣──未來再說。

　　『只要能在妳身邊就好，我哪裡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