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姬生賀】Replay

01

　　西木野真姬忍著不要崩潰的表情站在絢瀨繪里的面前，對面的她也說不上是一張好表情。
　　不想看到她這樣擺出難過的表情──真姬的身體從心底冷了起來，好像所有的熱都集中在脖子後面又立刻消散，導致全身就像血糖降低一樣難受，以為還能聽到一句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話，但是繪里沒有給她。

　　「……抱歉，真姬，抱歉。」

　　繪里右手彎起來揪著自己左手的袖子，她沒有看著真姬的眼睛，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她皺著眉頭盯著左腳邊的地面。

　　「抱歉……」
　
　　不知道這是聽到的第幾個抱歉，真姬都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了，但她還是忍住了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就只是看著還杵在原地的繪里。

　　「……不可以的，我們……妳……不可以的，抱歉。」

　　繪里的眉頭緊皺，她閉上了眼卻沒有抬頭，她不想看到真姬那紅了眼眶的臉，也不想面對她──面對一個互相扶持過來的夥伴、一個好學妹、一個好朋友。
　　西木野真姬跟絢瀨繪里告白了，就在幾分鐘前。
　　忍了整整三年，三年──直到今天繪里來參加曾經的一年級的畢業典禮，真姬才鼓起勇氣把繪里叫到了沒有人的學校角落。
　　受過大學兩年歷練的繪里，穿著變得更像了一個模特兒，而真姬還是穿著音乃木坂的制服，唯一不同的是真姬的領結顏色，變成了當初認識繪里時，三年級的顏色了。
　　比起兩年前的頭髮更長了一些，真姬垂下頭用瀏海遮住了自己的視線，她咬著下唇卻不發一語，那是因為她連動都動不了了。

　　「但是謝謝妳喜歡我……我……沒辦法回應妳的，真姬。」

　　見真姬低頭了，繪里才抬起頭，她慢慢向前走了幾步，沉悶的語調稍微輕鬆了一些，她放開了捉住左手袖子的右手，隨著腳步，兩手慢慢抬起繞過了真姬的身體。

　　「……我最多，只能這樣對妳了。」

　　將真姬抱進懷裡，那一瞬間繪里感受到了真姬的顫抖，她努力抑制的淚水就這麼掉到了繪里看似質感不錯的衣服上。
　　但是真姬還是沒有哭出聲音，她張著嘴也沒有發出聲音，喉嚨的疼痛傳至了全身，視線再次模糊了起來。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繪里抱她。
　　十八歲的西木野真姬，這才第一次體會到了失戀的疼痛。
　　那天以後，她再也沒獨自聯絡過絢瀨繪里。

02

　　畢業後，上大學前的一個月，西木野真姬因為失戀為主的種種因素而食慾不振。
　　忙於醫院工作的雙親不怎麼知道這件事，而家裡請來的幫手替真姬準備餐點後，最多也只能惋惜那段日子的廚餘特別多，卻又怕哪一天大小姐的胃口突然變好，她不怎麼調整飯量。
　　直到有一次真姬直接請幫手不要煮飯的時候，看見真姬極差的臉色以及彎腰按著肚子的姿勢，她才趕緊將真姬送到了醫院。
　　初步診斷為胃潰瘍。
　　精神壓力加上飲食不正常所造成。
　　其實平常就吃很少以及時常熬夜的真姬，輕微的胃痛對她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她通常會吃一些市面上的成藥來抑制如此「不嚴重」的痛感。
　　也就造就了她第一次的胃潰瘍。

　　「妳都沒有好好吃飯？」
　　「……」

　　身為醫院院長的西木野爸爸最不想看見的就是自己女兒躺在病床上的一幕，他皺著眉對初步治療結束的真姬問道，真姬卻一點都不想回答的模樣。

　　「爸媽最近很忙，妳也要上大學了，妳要懂得會照顧自己。」

　　坐在病床另一邊的是西木野媽媽，她說著便伸手摸了摸真姬的頭，接著使眼色給真姬爸爸，讓他快點離開病房。
　　被媽媽摸頭而垂下頭的真姬，眼眶已經紅了起來，她咬著嘴唇努力憋著不要哭，知道真姬不想被人看到哭泣的模樣，西木野媽媽才趕走了爸爸。

　　「怎麼啦？」

　　在西木野爸爸離開病房以後，媽媽的這一句話完全惹哭了真姬，她這才不爭氣地掉下眼淚，忍著胃痛因為哭而喘著。

　　「……沒有……」

　　搖搖頭並用雙手努力抹去淚水，真姬也沒有抬頭看向母親，她甚至一手抓起棉被，往自己頭上蓋住就躺了下來，不僅是父親，她也不想被母親看到哭泣的臉。

　　「想要自己調適？」

　　不敢再多往前觸碰真姬任何一次，西木野媽媽只是有點憂傷地看著那一坨裹起來的棉被，語氣卻很溫柔。
　　真姬在棉被裡點了點頭，連個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晚上我再來帶妳回家。」

　　決定讓真姬在醫院多躺一下子，遵照女兒意願的西木野媽媽立刻起身離開了病房。
　　聽見了病房的開門以及關門聲，真姬才默默從棉被裡鑽了出來，再慢慢躺平。
　　不想讓繪里困惱，所以不要再跟她說話；不想造成繪里的麻煩，所以要在心裡好好放下這段感情；不想一直想著繪里，所以──她的一切，最好都不要看到了。
　　真姬難過自己無法再跟繪里像之前一樣親密，像個姊妹，像個──曖昧的關係。
　　她明白只要還跟繪里有任何接觸，她是不可能脫離喜歡她的情緒，所以，好好地失落一場，一定就會醒來了──真姬是這麼想的。
　　即便心裡的傷口已經漸漸好了起來，那也只是真姬在這個春假裡埋首於醫學院一年級的預習以及作曲裡罷了。
　　為了忘記繪里而讓自己忙碌，她廢寢忘食，想睡就喝咖啡，接著睡眠不足導致了食慾不振，食慾不振導致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最後她一直忍著的輕微胃痛終於爆發了。
　　西木野真姬有些時候也覺得自己很傻，所以她現在，終於醒了。

03

　　第一名。
　　還只是小考罷了。
　　西木野真姬成為醫學大學一年級新生的第一學期，甚至還不到一半，所有的隨堂考通通拿下了全班最高分。
　　上課唸書、下課也唸書，放學回家繼續唸書，報告幾乎都是輕而易舉地完成，她在同學們出去玩的時間不是複習、預習，就是偷懶玩個音樂。
　　長大的她，父母更管不動了。
　　偶爾突然興致一來，一天就想完成一首曲子的她，可以熬夜到太陽再次從水平線升上來，作息有時候不是很正常。
　　但自從那次胃潰瘍以後，她學乖了，至少會吃一些東西，但也沒辦法叫做正常。
　　高中時期就時常有的胃痛依然還存在，那次胃潰瘍以後，真姬覺得胃痛的時候，有那麼一點忍不住了，所以她依然──繼續仰賴藥物。
　　西木野真姬，直到她再次倒下的那天，才知道自己實際上根本沒有學乖。

　　「真姬……」

　　比起上一次是站著立刻就離去的西木野院長，這次他是拉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邊，雙腿張開兩手手肘抵在大腿上，十指交叉壓在額頭抵住了自己的視線。
　　真姬的母親還是坐在另外一邊，她雙手握著真姬的手，這次是她不敢抬頭。

　　「爸爸對不起妳……」

　　真姬無精打采地坐在病床上，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左手上已經掛上了點滴。
　　病房瞬間只剩下了沉默，真姬這次沒有紅著眼眶，也沒有要哭的感覺，她給人一種──無所謂了的態度。

　　「還不是末期，妳只要熬過了，就沒事了，就沒事了……真姬。」

　　原本低沉的西木野爸爸抬起頭，他看起來比真姬還像當事人，眼淚就要從他那總是扮演堅強父親的眼眶流出。
　　上一次因為幫手的敘述而簡單判斷了真姬只是胃潰瘍，然而症狀相似，想著真姬還年輕怎麼會有那種可能，西木野院長覺得只要飲食恢復正常就可以了。
　　但他後悔了，直到切片的報告出來，無情地被告知是胃癌的時候，他後悔了。
　　真姬當然可以接受治療就痊癒了，然而她也不是笨蛋，不管治不治療，她知道過程都很痛苦。
　　自己覺得無所謂了，但是看著父母這樣地難受，真姬最後還是緩緩抬頭分別看向了兩人。
　　她回握住媽媽的手，微笑看著爸爸。

　　「現在就開始治療吧。」

04

　　為了控制真姬的飲食以及作息，父母讓真姬暫時休學了，她住在醫院進行癌症化療。
　　這件事並沒有給任何朋友知道，頂多是大學的同學略有消息罷了。
　　但是這不代表過去的朋友都不會來連絡自己，例如凜、花陽，以及那個愛管人閒事的妮可，她們一直約真姬卻都約不出來，但是她們是不會放棄的類型，終於死纏爛打到真姬願意坦白。

　　「真姬醬──！」
　　「凜醬，醫院不能大吼啦！」

　　闖入病房的凜立刻大吼了出來，這讓真姬嚇了一跳，坐在病床上用著筆記型電腦的她立刻蓋上了蓋子。

　　「欸──真姬醬看起來很好嘛！幹嘛瞞我們這麼久啦喵──」

　　雖然音量變小了，凜跑到床邊，雙手抵上病床，一副炯炯有神的模樣湊近真姬，真姬倒是往後縮了一點。

　　「反正沒事……就等治療完再說也不遲不是嗎？」

　　真姬抬起手捲起了髮尾，視線瞥向另一邊，就像平常的她一樣擺出有些害羞卻不想露出來的表情。

　　「至少我們可以陪真姬醬嘛。」

　　花陽將一個紙袋放到了真姬病床邊的櫃子上，知道真姬的病情，所以她並沒有帶任何食物來探病，而是帶了一些音樂光碟。

　　「……不要，我不想要人陪，那樣反而沒辦法讓我打起精神。」

　　真姬這次沒有任何掩飾，她的表情相當認真，一點都不像是在說反話，也不是開玩笑，這讓凜跟花陽互相看向彼此並苦笑了一下。

　　「那真姬醬需要的時候，會找凜跟花陽親的對喵？」

　　面對這個固執的好友，她們也不能強求，只能等真姬自己開口，所以凜讓真姬做了一個保證。

　　「嗯，會找妳們的。」

　　不是很真實，也沒有很虛假，真姬淡淡地回覆了她們。
　　誰不想要自己快點好起來？真姬接受來自別人的關心以及鼓勵，但她不想要別人花時間來擔心自己。
　　也不想要──在自己生病痛苦的時候，周遭的人都還活蹦亂跳，自己卻只能羨慕。
　　所以她其實很想避免跟任何朋友接觸。

　　「那真姬醬……會告訴μ’s的其他人嗎？」

　　花陽露出了擔憂的神情，雖然知道自己跟凜和真姬特別要好，但那也是一直以來的夥伴，她不希望真姬什麼都不說。

　　「……找機會吧。」

　　抓了抓自己的後頸，真姬的表情看起來很像是被為難了一樣。

　　「就算不是現在，也一定要說喔喵──！」
　　「好啦好啦……」

　　被凜又用了大分貝的攻擊，真姬摀住了耳朵，一臉很無奈的模樣。

　　「謝謝妳們來看我，我想休息了。」

　　真姬放開摀住耳朵的手，各看了兩人一眼，最後視線停在比較聽人話的花陽臉上，她不想讓病房熱鬧太久，所以有些無情地說出了趕人的台詞。

　　「那真姬醬要把電腦收起來噢……」
　　「知道了知道了……」

　　畢竟真姬是病人，她們也不敢勉強什麼，花陽在拉著凜離開之前看著她剛剛因為自己進病房而關起來的電腦。
　　真姬就在花陽的眼皮底下將電腦收到了旁邊，並收起了小桌子，躺在床上跟她們揮手道別。

　　「那……下次見喵！」

　　不知道下次會是什麼時後，凜真心希望真姬會找自己，所以特地這麼講。

　　「嗯，下次見。」

　　輕輕地應聲，真姬看著她們關上了房門，外面再也沒有腳步聲以後，她趕緊側過身。

　　「哈……」

　　她的雙手緊抓著自己的腹部，刻意擺出的堅強在誰也不在了以後徹底崩潰。
　　真姬並不想被任何人看見自己懦弱的模樣，連父母也不想。
　　但總在虛弱的時候，有那麼一點點抱著期待，有那麼一點點──想找一個真正能安慰到自己的人。
　　那個忘不掉的絢瀨繪里，浮現在真姬腦海的同時，她也就默默落下了淚。
　　真姬覺得大概是胃縮小了，所以膽子變大了。
　　跟她聊聊天是可以的吧？因為生病了，給別人添一點小麻煩也是可以的吧？──真姬這樣說服自己。

05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真姬的消息，也很久沒看見真姬在群組的聊天室露面的絢瀨繪里，在某一日的下午突然收到來自真姬的問候，她的心情有點複雜。

　　『最近過得好嗎？』

　　繪里坐在書桌前看著手機螢幕，她還沒有點開通知，她一直盯著來自西木野真姬的那句話，螢幕暗了又打開、暗了又開。
　　她不是不想點開，是在點開之前，思索了到底該怎麼回覆對方才好。
　　像以前一樣很輕鬆地回答？還是保持點距離？還是……。
　　很多個「還是」侵占了繪里的心頭，但會令她渾身不舒服的想法，只有那麼一個──還是真姬已經不喜歡我了，只是要來這樣跟我說？
　　絢瀨繪里拒絕了西木野真姬，在當下跟她說了無數次的抱歉、接著自私地將她擁入懷中，但她從來沒有跟真姬說──我不喜歡妳。
　　她說的是，「不可以」、「沒辦法」。
　　我們不可以在一起，因為妳是西木野家的獨生女。
　　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因為妳是個比我更有未來的女孩。
　　因為，我無法帶給妳幸福，我也不能貪求妳給的幸福──絢瀨繪里，明明喜歡西木野真姬，然而身分使得她只能是個膽小鬼。

　　「還行呀，三年級變得忙了一點，現在在申請實習，為了之後的就職做準備，真姬呢？」

　　猶豫了許久，終於打開了聊天室窗，把這句話打完送出以後，本來想就這麼收起手機，沒想到卻是立刻被對方已讀，讓繪里不禁漏跳了一次心拍。
　　她耐心地等著那個在聊天軟體上一直都話很少的真姬回覆她，她幾乎開始想像，真姬是在什麼樣的場合、什麼樣的姿勢、什麼樣的表情看著這個聊天室窗，不知道有沒有偷偷露出微笑，開心失聯了好幾個月的彼此，又再次聊起天來。

　　『是喔，我也很好啊，繪里要選什麼工作？』

　　一句我很好帶過了整個最近，繪里沒有立刻回覆真姬，她開著視窗看著真姬的那句話，心裡又跑過了好幾種想法，最後還是最有可能的想法戰勝了所有──真姬是不想跟我說嗎？只是想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也沒什麼可以選了呀，就綜合職……新鮮的大學生活怎麼樣呀？」

　　繪里倒是實話實說，只是真姬問的是工作而不是公司，所以她就沒有回答自己是應徵了哪些企業，接著開始將話題轉回真姬身上。

　　『這樣喔。我喔……到前陣子為止都還是班上第一名。』

　　沒有對繪里的就職活動繼續深入，真姬這次回答了個比較像她的大學近況，可是繪里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到前陣子為止？真姬會說這種沒有抱負的話？

　　「欸──很厲害啊，那現在怎麼不是了？醫大果然很累嗎？要好好休息呢。」

　　雖然知道自己可能沒有資格，但就是想繼續深入真姬的生活，如果會得到一句「管那麼多」，那繪里就會認命了。
　　然而真姬並沒有這麼回答繪里，她的文字看起來相當平淡，相當冷靜，彷彿──不是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一樣。

　　『是真的滿累的，累到我現在都住院了。』

　　繪里幾乎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當下的心情，她只知道她在瞬間從頭皮冷到了腳趾，一股難過的情緒從心底爆發。
　　她的手指顫抖了起來，按下旁邊的功能鈕，也不管真姬現在在住院，她就這麼撥了電話過去。
　　不過她沒想到，真姬竟然也接了起來。

　　『……喂？』

　　是許久沒聽見的聲音，但卻沒有讓繪里有半點感到懷念的心情，她的腦裡，現在只有滿滿的「真姬怎麼了」。

　　「住院多久了？」

　　也沒有想過真姬是開玩笑的，繪里劈頭就是這麼問。
　　真姬說她是「很累」所以住院的，繪里想如果只是一兩天，那大概是營養不良什麼的；一星期左右的話，可能是連續熬夜太多天導致身體出了點狀況，不過那也只要靜養就行了。
　　她就想知道，真姬到底是不吃飯、還是不睡覺。

　　『……也沒有很久，三個星期。』

　　真姬那邊沉默了一下，才緩緩地回答了繪里，這反而讓繪里倒抽了一口氣。

　　「……為什麼住這麼久？」

　　完全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些原因，住三個星期也未免太嚴重了，讓繪里又開始想真姬該不會是騙自己，其實是出車禍什麼的──但她怎麼可能希望真姬遭到任何不好的事。

　　『因為是胃癌啊，所以要住院治療滿久的。』
　　「……什……」

　　那聲調是多麼得理所當然，彷彿只是在描述今天天氣真好一般的語氣，甚至還能想像對方是笑著說的。
　　繪里的手機差點就要從手中滑落，她趕緊拿穩貼著耳朵，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現在，她才想嘗試問真姬──妳是在開玩笑嗎？

　　『繪里？』

　　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很久，讓真姬不禁久違地叫出了繪里的名字，這聲從來沒有變過的可愛叫法，讓繪里立刻清醒了過來。

　　「真姬，我可以去看妳嗎？」

　　就算知道可能會被拒絕，繪里總算鼓起了一次勇氣，她的心跳不是跟喜歡的人對話而造成的加速，而是擔憂地連自己都聽得見那一拍漏掉一拍的心跳。

　　『……可以啊。』

　　聽見答案的瞬間，繪里幾乎是能往旁邊直接躺到地上打滾覺得鬆一口氣的感覺。
　　之後她記下了真姬報給她的病房號碼還有可以探病的時間，讓她早點休息便掛上了電話。
　　繪里切掉了視窗，把手機放到桌上，她看著黑色的螢幕、又看向了用來做筆記的紙條。
　　接著她像癱軟似地趴倒了桌上，雙手抱著後腦，擺出了很煩惱的模樣。
　　──真姬。
　　在心裡喊著她的名字無數遍，繪里悄悄地讓眼淚落在了書桌上。

06

　　絢瀨繪里站在病房門前，她不知道上一次這麼緊張是什麼時候了，她的手舉著，就只差往前敲響門板，然後打開來對著病床上的西木野真姬打招呼了。
　　感覺有點喘不過氣，心跳也都亂了，繪里不禁握緊手上袋子的提把，她不想去在意那些從後面路過然後用奇怪眼神看自己的其他病患、家屬以及護理師，她只在意，等一下打開門，是不是太過消瘦的真姬。

　　『叩叩』

　　繼續站著也不是辦法，繪里讓自己的心情強制緩和了下來，她終於用指節朝門板敲了下去。

　　「請進。」

　　因為門板有點厚重，繪里的臉是幾乎能親上門板，都這種距離了，她才聽到非常微小的聲音。
　　慢慢滑開了病房的門，比走廊還明亮的病房頓時讓繪里瞇起了眼，隨著繪里的開門，從窗戶裡吹進了涼風直撲門口，窗簾隨之大幅度地擺動，幾乎都能碰到真姬。
　　真姬在日光的斜角照耀下，身上的影子因為窗簾的擺動不斷變化著，她抬起頭與繪里對上了眼，雙手還停在小桌子上的鍵盤，即便身上的顏色不斷飄動，也遮不了真姬誠實的紅暈。

　　「嗚欸、欸欸？這、這麼快！？」

　　明明是昨天才告知繪里而已，真姬沒想到她隔天就來看自己了，雖然驚訝，但繪里也看得出她臉上是喜悅。

　　「不行？」

　　背對著門口將門關上，見到真姬還那麼有精神，繪里瞬間放下心來，她的嘴角彎了起來，提著探病的禮物走到了床邊。

　　「……可以。」

　　真姬別過頭看向另一邊的床下，她的手指不自覺地又開始捲著髮尾。
　　繪里拉了一張椅子坐下，她凝視著除了臉色有點蒼白外，就沒什麼大礙的真姬，就只是看著她而已，卻覺得很開心。

　　「不、不是很忙嗎？」

　　不知道繪里為什麼一直盯著自己卻完全不說話，真姬的頭更是往另外一邊多轉了幾度，就怕與她對上視線的瞬間自己就想鑽進棉被。

　　「只是變忙了『一點』，而且我再忙也會過來的。」

　　繪里輕笑出聲，看著真姬蒼白卻泛紅的側臉，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但她忍住了。

　　「……。」

　　原本應該是聽到會開心的話語，真姬原本微微揚起的嘴角卻放了下來，氣氛好像從粉紅變成了灰白一樣，她轉過頭來看向繪里。

　　「為什麼？」

　　真姬的聲音冷冷的，好像繪里踩到了她的地雷一樣，她也收起了自己的坦率。

　　「欸？」

　　不知道真姬問的是什麼的為什麼，繪里錯愕了一瞬，忽然的降溫讓她自己有了個底。
　　但在繪里回答之前，真姬直接開口把話說得明白。

　　「妳為什麼要這樣跟我說話？」

　　在真姬的心裡，繪里是個拒絕她的人，就算是喜歡的朋友，也不可能會是喜歡的人，所以──她就是覺得繪里不該再講這些曖昧不明的話來傷害自己，因為她們不可能了。

　　「……我是真的很想見妳。」
　　「所以說──妳為什麼要這樣！」

　　幾乎是吼了出來，真姬從原本的害羞、微笑，變成了瞪視，這讓繪里突然不知所措了起來，她有點受到驚嚇。
　　不過也稍微明白了一件事。
　　──真姬大概還喜歡自己。

　　「真姬，我……」

　　──果然還是不想看到妳傷心難過、痛苦掙扎，雖然沒辦法給予妳幸福，但是如果有能力，我也想分擔妳的痛苦。
　　絢瀨繪里不過就是個膽小鬼，自私的膽小鬼罷了。

　　「妳……妳什麼妳！不喜歡我就不要再對我好了！難道要我一直喜歡妳不成！」

　　等不及繪里把話說完，本來以為已經變回了普通朋友，自己可以私心一下，但繪里卻還是那副當初害自己淪陷的曖昧態度，真姬已經忍無可忍了。
　　她也不想要自己再這樣暗自開心、暗自傷心，要就把話說清楚，讓彼此都不要再觸及這塊禁忌。
　　喊完的真姬咬住逐漸蒼白的下唇，眉頭開始皺了起來，繪里看見她的手在發抖，再怎麼膽小，她也是忍不住了。

　　「真姬，我從來就沒說過我不喜歡妳！」
　　「──！？」

　　伸手摀住真姬的嘴，讓她不要再傷害自己的元氣，繪里也用同等音量喊了出來。
　　接著繪里站了起來，雙手都向前將真姬往自己身上靠，她的手放在真姬的肩上，另一隻輕輕撫著她的頭。

　　「我只是，說了不可以……」

　　明明那麼有氣勢地吼了出來，繪里的語氣再次弱了下來，畢竟她的懷中是一個病人，她又恢復到了一開始的溫柔。

　　「……不可以什麼？」

　　本來因為激動而造成的胃痛，在繪里輕輕安撫下又緩和了起來，真姬的眉頭也放鬆了。
　　她想了想，說起來自己被拒絕的那天，的確就只聽到一堆抱歉和不可以跟沒辦法，她沒有問──到底是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在一起。」

　　繪里幾乎說到「在」就快要沒了聲音，但是就躺在她肚子上的真姬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乾脆就這麼放鬆身體完全陷在繪里的身上，知道抬頭才能看見彼此的臉，真姬很直率地將心情放在臉上。

　　「……」

　　想抬起手揪住繪里的衣服，也想抬起手摀住自己的臉，真姬覺得現在好像在作夢，雖然繪里說得很委婉，但她真的覺得好不真實，不真實卻又很開心。
　　用來拒絕自己的藉口太爛了──爛到自己生氣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所以？」

　　在腦裡混亂了一陣子以後，真姬才又開了口，她的語氣雖然聽起來有點像是要開罵前的寧靜，卻也聽得出來裡面有一些開心。

　　「我也、很、很喜歡……妳。」

　　繪里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激烈運動過後一般燥熱，雖然沒有互相看著彼此，繪里還是轉頭看向了別處，聲音有點顫抖還結巴了起來。

　　「……」

　　本來應該要興奮或是激動的，真姬覺得自己又冷了下來，她就這麼躺在繪里的身上沉默了很久，也不顧繪里是一張害羞的臉，她總算動了動肩膀，抬起手輕輕推開繪里，用著帶有一點怒氣的臉看著繪里。

　　「妳是因為我生病所以才這樣說的嗎？」

　　虛弱的人難免少了點自信、多了點猜疑，有時候會覺得世界好像在與自己作對，發現自己生病後大家都莫名對自己好，真姬當然多少感到有些不平衡。
　　她的這句話讓繪里讓繪里的眉角也垂了下來。

　　「真姬……感情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伸手想觸碰真姬的臉蛋，這次她沒有忍住，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了真姬的臉頰，接著再整隻手掌貼了上去。

　　「……」

　　沒有閃開的真姬又沉默了一下，從繪里手心傳來的溫度恰到好處，她差點自己伸手覆上了另一邊讓兩邊平衡，但她只是放鬆了表情，有點無奈地看著繪里。

　　「那妳為什麼要、現在才說？」

　　跟繪里牽手是可以的吧？──這樣想著，真姬抬起手握住了繪里還貼著自己臉頰的手，她的語氣不再那麼強勢，只剩好多的困惑。

　　「我……希望妳能找到真正可以給妳幸福的人……」

　　想放下撫摸著真姬臉頰的手，卻被對方握得無法鬆手，繪里有點心虛地不敢看著真姬的雙眼。
　　真姬又閉上了嘴，她也轉回頭看向前方，但她握住繪里的力道絲毫沒有減輕，可以看得出她的眉心又皺在了一起。

　　「妳連試都還沒試……妳又怎麼能定義我的幸福……」

　　小聲呢喃著，真姬將繪里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下，把她的手推了回去並放開，自己則是揪住了繪里的衣服，然後扯了過來。
　　繪里的大腿幾乎貼緊了床緣，她被真姬抓住衣服後就這麼被抱住，真姬的臉縮在她的懷中。

　　「繪里現在光是這樣跟我說話，我就很幸福了啊！」
　　「……！」

　　雙手繞到繪里的背後扣住，真姬根本是把臉埋了進去，她嘶聲大喊卻也因為緊緊貼著而聽起來沒那麼大聲。
　　繪里愣在半空中的手這才緩緩地圈住真姬的肩膀和頭部，她輕撫著真姬的髮絲並抬頭看著天花板努力不讓自己即將溢出的眼淚和鼻涕落下。

　　「……繪里……」

　　甚至想把對方拖上床，真姬即便施力要往後仰，繪里的身體卻文風不動，讓真姬不禁在她懷裡蹭了起來。
　　過了好久好久，兩人就只是這樣抱著，再也沒說話。

07

　　後來的那一天，因為護理人員送了真姬的午餐過來而打斷了她們沉默的相擁，突然一陣羞澀湧上心頭的繪里藉機溜了出去，卻換來了真姬一聲溫柔的──我等妳。
　　心意總算相通了，但怎麼辦？──豁出去的絢瀨繪里這才開始煩惱了起來。
　　膽小的本性又在勇氣耗盡以後露了出來，她幾乎要沒有臉去面對真姬了。
　　一個星期後，她才以一副有點像是等著要被責罵的下屬的姿態再次來到了真姬的病房裡。

　　「忙完了？」

　　結果真姬卻用一臉天真的模樣對著自己問了如此單純的問題，瞬間讓繪里感到更愧疚。
　　對方並沒有責備自己怎麼那天之後就逃跑還不來了，而是以為自己很忙，那天是擠出時間來的。
　　絢瀨繪里覺得自己怎麼能這麼可惡？

　　「呃……不，那個……不忙……抱歉。」

　　拉了一張椅子坐到真姬旁邊，繪里展現了一個充滿著歉意的笑容。

　　「不要再跟我道歉了，我不想再聽到那個詞了。」

　　不知道繪里為什麼要道歉，真姬蓋上了筆記型電腦的蓋子，將身上的東西都收到一邊，假裝生氣地對著繪里。

　　「那……」

　　繪里搔了搔臉頰，又因為心虛而看向旁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真姬才好。

　　「說妳……喜歡我……」
　　「……」

　　真姬也是側過頭避開了跟繪里直視的機會，她伸手捲了捲自己的髮尾，越說越小聲。
　　繪里的臉跟著真姬一起慢慢紅了起來，但是那些消極的表情都立刻煙消雲散，她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

　　「真姬，我喜歡妳。」
　　「……！」

　　覺得身體異常地發熱，真姬不禁抬起手拉著自己的衣領開始搧風，明明是想開心地回應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轉過頭去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情。

　　「多喜歡？」
　　「欸……想、想讓妳幸福的喜歡……」

　　手指還是搔著臉頰，繪里覺得連自己也熱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環視了整間病房確認通風，拿起空調遙控器就要確認溫度。

　　「繪里──」
　　「嗯？」

　　覺得上面顯示的溫度還滿涼的，繪里放下遙控器的時候被真姬輕輕喚了名字，抬頭便與她對上了眼。

　　「我才是、那個……沒辦法給妳幸福的人……妳看我現在……只會添麻煩……」

　　講著講著又垂下了頭，說到底自己會再去聯絡繪里的理由不過就是想找一個安慰，可以的話順便耍個任性，但真姬沒想到還挺有用的。
　　所以在事情如她所願的進展了以後，反而不是那麼真實，也有那麼一點罪惡感。

　　「……真姬才沒有在添我的麻煩，說不定妳病好了以後，是我添麻煩……」

　　一個比一個還退讓，連繪里也是越說越小聲，但她並沒有轉移目光，她欣慰地看著真姬。

　　「想等我得到了一間好公司的實習……我們，再來談未來，好嗎？」

　　伸手握住了真姬的手，直到現在繪里才總算委婉說出了對於「交往」的想法，讓真姬不禁又紅起了臉並抿住了嘴唇。

　　「……那、那也要……等我病好……」

　　雖然互訴了心意，真姬也對於這種狀態下的交往感到不平衡，她跟繪里一樣選擇了慢慢來。

　　「嗯。」

　　放開真姬的手，繪里的雙手都往床上延伸，扣住了真姬纖細的身體，將臉湊近了她的腰。

　　「……」

　　為此舉動不禁皺了眉，繪里看見了也感受到了真姬的顫抖，她趕緊爬起來放開自己扣在前面的那隻手。

　　「不舒服？」

　　問的同時便讓真姬躺了下來，繪里臉上滿是擔憂。
　　雖然躺了下來，真姬只是對繪里搖了搖頭，她趁機抓住了繪里的手往肚子上放。

　　「主治醫生說後期的療程開始漸入佳境了，所以會有一些症狀……」

　　一邊說著，真姬拉著繪里的手指頭隔著衣服讓她在自己身上小範圍地移動。

　　「哎？等等……妳已經……開過刀了？」

　　本來很認真地要聽真姬敘述自己的症狀，繪里在手指摸到了異樣的時候驚訝地抽回了手，她深怕傷害到真姬。

　　「嗯。」

　　這才知道自己剛剛是碰到了術後的傷口，繪里有些緊張地看著真姬，完全不曉得自己的手該放在哪裡了。

　　「其實剩下的癌細胞很小了，我住院只是因為爸媽要控管我的作息跟飲食……」

　　見繪里緊張得不行，真姬笑了出來，她再次抓住繪里的手貼緊自己的臉。
　　順著真姬的意思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繪里放了很大的心，原來真姬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是因為已經不是很嚴重了。
　　摸著摸著，繪里的屁股就離開了板凳，她的臉慢慢朝真姬的臉湊近，真姬的另一隻手也撫上了她的肩膀。
　　彼此的呼吸都打上了對方的臉，真姬就像個等待被親吻的白雪公主安靜地閉上了眼。

　　『撲通、撲通、』

　　心跳聲佔據了兩人的耳膜，讓她們再也聽不見病房裡的其他聲音，在繪里的嘴唇差那麼一毫米就要覆上真姬的唇瓣時，房門被推了開來。
　　繪里即時站了起來，連真姬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她看向被打開的人，從外面走進了和真姬有著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

　　「是來探望真姬的？」

　　西木野爸爸挑了一邊的眉，慢慢朝著病床靠近，早在μ’s時代他就認識了所有人的臉，繪里也不例外，只是她們異常的慌張讓西木野爸爸的語氣有些低沉。

　　「是、是的。」

　　有點錯愕地回答了西木野爸爸，繪里識相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妳不是沒有讓其他朋友來了嗎？」
　　「！？」

　　西木野爸爸挑著的眉還沒復原，她瞥了眼對自己點頭的繪里後一直盯著真姬，他感覺有些疑惑。
　　現在才知道有這種事的繪里則是非常訝異地看著真姬，等著她回答西木野爸爸。

　　「欸……繪里可以……」

　　瞬間找不到任何藉口，真姬只是有些呆愣地敘述了屬於繪里的特權，這讓西木野爸爸直接走到了床邊。

　　「所以妳們剛剛是在接吻嗎？」

　　西木野院長的眼角有些下垂，似乎是擺明了他的不滿，這一個直白的問句讓兩人都震了一下。

　　「！？」
　　「欸……不、不是……」

　　繪里幾乎畏縮地快要不敢看著眼神逐漸變得兇惡的西木野爸爸，倒是真姬還是一副錯愕的模樣，語氣比起來與她父親相對少了十倍的氣勢。

　　「不然在幹什麼？」

　　沒有收起憤怒的眼神，西木野爸爸似乎不是很相信真姬的回答，他又接著問了下去。
　　幾乎沒有被父親以這種態度面對過，真姬也處在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態裡，沒有任何藉口跑過她的腦海，她的回答令繪里不禁又退後了一步。

　　「……就是沒有親……」

　　這個微妙的回答徹底讓全家頭腦都好的西木野爸爸握緊了拳頭，他伸出了一隻手的食指先朝著繪里比過去，之後很用力地向門地方向一甩。

　　「妳給我出去。」
　　「……」

　　不是怒吼也不是大罵，對方就像即將撲過來的草原之王一樣狠狠瞪著自己，繪里嚇得往旁邊跌了一步，她看向真姬，只見真姬正以訝異又不知道是不是悲傷的表情仰視著她父親。
　　幾分鐘前還在說著不久後再來談及未來的繪里，其實是想來一場演講說服未來戀人的父親，但是就在她終於離開了「從一開始就該放棄」的想法後，立刻碰上了原本讓她有那個想法的原因──真姬的家人反對，這讓她怎麼可能還會有更多的勇氣面對？

　　「打擾了……」

　　幾乎是要發不出聲音，繪里在西木野爸爸瞪著她的第十五秒之後，夾著尾巴逃走了。
　　其實她大可辯解自己跟真姬只是朋友的關係，讓西木野爸爸來一場誤會並對自己道歉，但是她們被震懾地忘記了這個方法──這個只能撒謊的方法。
　　所以繪里的行為，也再次證明了一切。

　　「妳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

　　繪里離開了病房以後，雖然已經不再是那張隨時準備爆炸的表情以及語氣，西木野爸爸似乎少了很多耐心，對著還愣在床上的真姬這麼說。

　　「我……」

　　──是你要我連這麼點小治療都住院的……
　　開完刀以後摘除了大部分的癌細胞，真姬真的只是在進行後續的一些短期化療而已，但她卻沒有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把妳的手機關機給我，既然有這麼多時間，把妳休掉的這一個月好好補上，再比別人多努力一倍。」
　　「……」

　　身為一個被逼得沒有自主能力的獨生女，真姬無法開口為自己做任何辯護，她只能照實地交出唯一一個能與繪里取得聯繫的工具，再聽她親愛的父親的命令。

　　「記得吃飯。」

　　收走了真姬的手機，西木野爸爸就這麼離開了病房。

08

　　第一個星期，真姬還不覺得有什麼，畢竟繪里當初也是隔了一個星期才來找自己。
　　但是在心意相通以後，連訊息也不能傳，所以第二個星期她就開始難受了。
　　──想見繪里、想跟繪里說話、想、好想看到她……好想……
　　一如往常地被端上給特地為自己準備的營養餐，真姬只覺得難以下嚥。
　　「記得吃飯」這四個字又在她腦海裡迴盪了起來，卻在這種時候反而變成了一種想違逆的命令。
　　她想著，反正自己的病房──是沒有看護的，自己也不是行動不便的病人，要說的話其實已經很健康了，所以──她將吃不下的所有飯菜，都沖進了馬桶裡，裝作她好好地將那些飯吃完了。
　　這樣的行為只要沒有暴露，都是會上癮的。
　　家人在順利開完刀、也確定之後的療程百分之百沒問題以後，就沒那麼關心自己，真姬還怕被她們發現嗎？
　　只差在她忘記了一件事──她在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繪里……」

　　彷彿又回復到了病發以前的食慾不振，原本還會將所有菜色吃個三分之一的真姬，在放空狀態呢喃著繪里的名字，手下意識地將第一口飯送到自己嘴裡後，她立刻反胃吐了出來。

　　「……嘔、咳、咳咳……」

　　是那個感覺幾乎要把自己食道給侵蝕了的胃酸，真姬一口吐到了空杯裡，嚇得她趕緊拿起旁邊的礦泉水灌了幾口，但看到食物卻又不是想吞下肚的感受。
　　她愣愣地望著還完好無缺的飯菜，有些猶豫是要再次倒進馬桶，還是跟醫生反映她又吐了──那怎麼行？又要被說製造麻煩了……

　　「……唔呃、」

　　腦袋很清晰的真姬還在想著怎麼辦而已，一股不適感又從自己的胃裡翻攪而出，這次令她直覺地就想朝廁所奔去，也不顧自己跳下床的舉動打翻了擺在床上的飯菜，她光著腳就衝到了廁所的馬桶前。

　　「咳、呃咳、唔呃、哈……」

　　難受地抓著馬桶邊緣，真姬跪面前吐了又吐，忽然又平靜下來以後，她看著自己吐出來的液體──除了莫名湧出的胃酸以外，還有一些不是很想見到的紅色。
　　好像是因為生病以及再次的營養不良，讓她的思考轉不太過來，緊緊抓著馬桶邊緣，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辦。
　　用手背擦去了唇邊的液體，真姬站了起來打開水龍頭把自己的口腔以及臉上弄乾淨，確認暫時不會繼續嘔吐以後，她緩緩走出了廁所。
　　──怎麼辦？
　　看著被自己翻倒在地的食物，真姬幾乎踏不出半步。
　　左手手掌撫上了自己的胃，明明很灼熱，背後卻一直逐漸發冷，真姬咬緊自己的下唇朝著床的另一邊走過去，她最後還是按下了呼叫鈴。

09

　　西木野真姬在原本的療程幾乎都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又掛上了點滴。
　　裝做自己聽不見，她無視了那些責罵；裝做自己看不見，她再也不跟那些大人對上眼。
　　只是聽他們的打點滴、吃藥罷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麼痛苦的時候還得被責罵？為什麼都掛上點滴了還要被父母以一種「妳真是夠了」的眼神對待？
　　思念一個好不容易說開卻又被迫分開的人，錯了嗎？

　　「繪里……」

　　在深夜漆黑的病房裡，嘴上唸的、心理想的，都只剩那麼一個名字。
　　西木野真姬歸根到底還是一個脆弱的病人，藥可能可以治好她的胃，卻治不好她的心。

　　「繪里……」

　　真姬將自己縮在病床上，用棉被緊緊裹住自己，不知道在呼喚第幾次的時候才發現眼淚已經沾濕了一小塊床單。

　　「繪里……」

　　為什麼連自己最脆弱的時候都不能見到喜歡的人？

　　「繪里……」

　　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導致病情再次惡化，卻也沒辦法快速恢復身體狀態，遵循著沒有更改的治療內容的真姬，痛苦到了一個完全放棄思考的地步。
　　她的心裡跟腦裡都只剩下了絢瀨繪里。

　　「繪里……」

　　長時間的哭泣造成了更虛弱的身體，胃裡傳來的絞痛以及全身各處因為藥物的不適，讓真姬開始在床上打滾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像個無助的小孩，大人也都不聽她的話，她好難過。

　　「繪、里……」

　　手掌使不上力，真姬不得已放開了棉被，原本發冷的身體又忽然瞬間升溫，讓她熱得踢掉了身上的棉被，她痛苦地翻過來又滾過去。

　　「嗚……」

　　已經連呻吟以外的聲音都發不出，明明身體發熱，真姬的手腳不斷地顫抖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伸手觸碰了床頭的呼叫鈴。
　　之後的事情她不太記得了，她只記得自己在醫護人員趕來之後喊著的還是繪里，在她因為針頭扎下而緊閉著眼時，腦海裡還是那天抱住自己的繪里。
　　在身體狀況因為立即發作的藥而漸漸緩和下來後她也喪失了知覺，在陷入沉睡之前依稀記得最後聽到的聲音便是父親無奈的聲音。

10

　　西木野真姬覺得夢裡的自己似乎比現實還要那麼痛苦了一點。
　　面前是拒絕她的絢瀨繪里，是轉過身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她，那一天崩潰的情緒隨著時間的經過已經不再那麼深刻，在夢裡的感觸卻又放大了十倍。
　　她記得夢醒時分，自己睜開眼之前，那個幾乎想嘶吼卻喉嚨疼得發不出聲音的感覺，嘶吼過後又是懦弱地喊著繪里的名字，也就是這麼一喊，讓她醒了過來。

　　「繪里……」

　　淚水侵占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的真姬的視線，發現是一場夢之後她又閉上了眼讓眼淚擠出眼眶，還很疲憊的身體不是很想轉過身，所以她就又要陷入淺眠。
　　在那之際，她覺得手掌上傳來的觸感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除了左手上點滴的疼痛依舊存在以外，不知道為什麼右手異常地溫暖──彷彿被人握著一樣。
　　真姬再次睜開眼發現病房裡還是黑的，不過外面的太陽有逐漸升起來的感覺，似乎是凌晨，她稍微轉過頭往右邊看去。

　　「──！？」

　　雖然漆黑，但她確定床邊就趴著一個金色的身影，而且就是她最近天天思念著的人物──絢瀨繪里。
　　但是現在是凌晨，繪里被禁止出入，怎麼會在這裡？──真姬的睡意幾乎瞬間消退，她完全側過身看著繪里熟睡的側臉。

　　「……繪里？」

　　　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頭試圖叫醒繪里，真姬雖然醒了但還處在自己或許是在做夢的疑惑裡，她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似乎是成功被叫醒了，趴在床上的繪里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了真姬的手，她緩緩地爬了起來。

　　「……沒事了？」

　　因為房間沒有燈光，繪里眨了眨眼睛看著似乎也對她眨眼的真姬，伸出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頰。

　　「欸……？還好……可、可是，繪里？」

　　繪里的手掌溫暖又真實，確認面前的這個人是真的存在，而不是自己又在做夢，但這讓她很不明白。
　　──因為繪里不是變成了拒絕往來戶嗎？還能在非探病時間待在病房。

　　「聽說妳的病情從本來快好的情況突然惡化了。」
　　「……」

　　真姬首先不是想到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而是被那個約好等她病好就要來談未來的人質問，讓她不禁感到有點心虛。

　　「……西木野院長用妳的手機打電話給我說，妳連鎮定劑打下去以後都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欸？爸爸？」

　　真姬看不清楚繪里的表情，只覺得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無奈，以及她父親給自己的感覺，更無奈。

　　「妳都沒吃飯？」

　　沒有告訴真姬更詳細的經過，繪里覆在真姬臉上的手掌向上撥弄著她的耳朵，透過皮膚碰到明顯的骨頭，她有些傷心。

　　「……吃不下。」

　　看著那微微反光的眼珠，真姬稍微別開了視線，她不是很想讓繪里知道自己怎麼了，可是誰知道繪里已經全部知道了。

　　「別再這麼對自己了，好嗎？妳怎麼可以騙所有人妳把飯吃完了呢？」

　　繪里的雙手還保持著一樣的姿勢，她緩緩站了起來，朝著真姬的臉湊了過去，她輕輕在她柔軟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吻，表示她不是生氣，是很擔心。

　　「……繪里……」

　　真姬將繪里握得更緊了，她側過的頭轉回了正面，看著還停在自己上面的繪里，完全沒有光線令她分辨不出輪廓。

　　「……妳可不可以……躺上來？」

　　沒有要求親吻，只是使用了病人的任性，真姬往旁邊移動了身體，留個一個足夠繪里躺上來的空間給她，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撒嬌。

　　「……早餐前要記得叫我下床唷。」
　　「嗯。」

　　繪里的嘴角偷偷地上揚，她放開真姬的手跟臉頰，將棉被掀開就鑽了進去，真姬的臉就在咫尺之間。
　　避開了真姬的點滴，繪里伸手繞過她的腰，將真姬擁入了懷裡。

　　「唔……繪里……」

　　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到很害羞，真姬幾乎不敢亂動，她的臉幾乎就要貼上繪里的鎖骨，雖然也有慾望想要這麼親上去，但她還是有點畏縮。

　　「真姬。」

　　知道這麼叫的話，真姬就會向上抬頭，繪里在她仰頭的同時向下挪動了身體，明明彼此太過靠近而更看不清楚對方，繪里還是將臉向前湊了上去。

　　「──！」

　　繪里的嘴唇貼上了真姬的嘴，無法言喻的感受在真姬心裡逐漸擴散，她先是閉緊雙唇，發現了繪里伸出了舌頭以後，才害羞地微微張開嘴。
　　唇瓣交疊的觸感讓真姬忘了要怎麼思考，她還想要更多、很想要，卻默默流下了眼淚。

　　「唔……」
　　「真姬？」

　　發覺這個呻吟有點不對勁，繪里趕緊放開了她，手掌向上觸碰她的臉頰，讓她好好看著自己。

　　「我都是藥味……」
　　「哪有，真姬這麼好聞。」

　　用鼻子蹭了真姬的鼻尖，繪里又一次偷偷貼上她的雙唇，讓真姬吃驚地一抖。

　　「嗚……」

　　揪住繪里的衣領，真姬將臉向下埋了進去，這次她確確實實地貼上了繪里的肌膚。

　　「多虧真姬這麼想我，我才能來的喔。」

　　壓在底下繞過真姬頭頂的手反轉輕輕撫摸著她的髮絲，繪里的嘴唇也抵在了她的頭上，開始娓娓道來了她來的經過。

　　「都十二點了，突然接到電話，妳父親問我想不想件真姬，我也不管那是陷阱還是什麼嘲諷的問題，當然回答了想。」

　　另一手在真姬的背後上下來回感受她的纖細，繪里只想把她擁得更緊。

　　「然後他就說要來就快來，來了之後今天就別想回去了，所以我就趕著出門了。」
　　「欸？所以……繪里，今、今天都會在？」

　　差不多聽到了一半，真姬突然有點興奮地插話，抬頭用著相當淘氣的眼神望著繪里的下顎。

　　「什麼嘛，在意的是這裡嗎！」
　　「唔……」

　　繪里不禁笑了出來，她也稍微垂頭要看向真姬，卻只是親到了她的額頭。

　　「我也想一直跟妳在一起呀，真姬。」

　　輕聲細語地在真姬上邊這麼說著，繪里大概是也終於開始害羞了，她再次把真姬的臉壓回了自己懷裡。
　　──一開始就這麼跟我說不就好了……
　　雖然還是有點埋怨那一天拒絕自己的繪里，也多少覺得要是繪里沒讓自己失戀，或許就不會搞壞了身體，但那些都只是藉口罷了，真姬只知道現在──終於可以擁有幸福了。

11

　　繪里可以再次來探病以後，真姬的狀況好轉了許多，甚至復原的比之前都還要快了，這讓西木野父母哭笑不得。
　　雖然沒辦法三餐都監督到，繪里甚至翹課來醫院看著真姬用餐，吃不完就讓她老老實實地對護理師說吃不完，但是繪里沒來的時候她的食慾就大減，這反而讓西木野父母更沒辦法趕走繪里。

　　「真姬的父母現在是承認我們的關係了嗎？」

　　把午餐一湯匙一湯匙餵給現在再怎麼任性也不會被譴責的真姬，繪里苦笑著瞇上了眼望向真姬的臉。

　　「嗯唔？我們是什麼關係？」

　　含住繪里送進嘴裡的湯匙再放開，真姬遮住咀嚼中的嘴，裝作一臉天真的模樣反過來望著繪里。

　　「欸……就……」
　　「嗯？」

　　這個反問配上那表情讓繪里頓時漲紅了臉，她沒有接著替真姬舀起下一口，讓真姬更是小惡魔上身。

　　「在、在一起了？」

　　手指搔著臉頰，繪里不禁撇過頭看向門口，完全不敢直視真姬。

　　「哼──沒有呀，我們有說過嗎？」

　　看著繪里別過頭，真姬的手也跟著繪里一起抬起來開始捲著自己的髮尾，像是鬧彆扭一樣她也看向了另一邊。

　　「那……真姬……要跟我在一起嗎？」

　　被真姬果斷地否決掉，繪里就沒那麼害羞了，她看著不知道為什麼也害羞起來了的真姬，比較有勇氣提了出來。
　　但是真姬的臉卻別的更過去了一些，她的另一隻手抓緊了蓋在腿上的棉被，加快了轉手指的速度，嘴唇有些抿了起來。

　　「……病好……」

　　真姬的聲音有些含糊，明明都親過了，在這種時候卻感到特別難為情，她的臉幾乎被粉紅佔領了。

　　「好？」

　　不是聽得很清楚，繪里只聽到她想聽的話，一臉狡猾地望著真姬。

　　「等我病好！」

　　被繪里這麼惡作劇，真姬立刻轉過來對她大吼，並嘟起了她的臉皮。

　　「那……一言為定唷？」

　　忍不住笑了出來，繪里總算再次舀起湯匙朝真姬伸去，明明嘴上這麼說卻彷彿沒有要給她開口的時間一樣。
　　真姬接過繪里的餵食，她的表情雖然看的出有些羞赧，卻又相當認真，她閉著嘴對繪里答了一聲「嗯」。

12

　　西木野真姬忍著不要崩潰的表情站在絢瀨繪里的面前，對面的她也說不上是一張好表情。
　　她手上拿著繪里大學畢業證書的捲筒，忍耐幾乎都快要到了極限，而對方還不知道站在面前的小女朋友就要爆發了。

　　「絢瀨學姊，跟我拍一張！」
　　「我也要、我也要！」
　　「學姊今天怎麼穿沒扣子的衣服啦──」

　　上了大學的繪里依舊人氣爆棚，畢業當天被來自各方的學妹圍繞著，本來想找她的同班同學都無奈地退到了一旁。
　　一下子看著那個鏡頭、一下子又被抓住手臂，繪里的笑容充滿著疲憊感，甚至累到她不知道該怎麼脫出這個困境。

　　「那、那個……」

　　嘗試開口拒絕，卻被學妹們嘰嘰喳喳的喧鬧聲給蓋了過去，繪里本人比周圍的人都還要更無奈，但她本性是個好人，有什麼辦法？
　　看見一個又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在自己面前貼上繪里，真姬的理智線最後還是斷了。

　　「繪里！」

　　抱著繪里的畢業證書，真姬直接朝繪里走了過去，也不管是不是撞到了人，她就是把那些人都撞開，直接朝繪里的懷裡鋪了進去。

　　「……！」

　　幾乎累到忘了真姬還在旁邊，被這麼一抱，繪里臉上的疲勞都飛走了，她也不管旁邊是憧憬著她的學妹們，她伸手就把真姬抱得更緊。
　　真姬從繪里懷中抬頭望了眼身邊的人，在她們露出一副「妳誰啊」的表情時，真姬直接親上了繪里的嘴唇。

　　「欸欸欸欸欸！？」

　　那一群繪里的小迷妹瞬間發出尖叫，有些是興奮、有些是崩潰，也有人不忘記趕快多拍幾張。
　　看見繪里閉上眼接受真姬的親吻，大多數的人都能猜測到個所以然了，她們識相地不再擠在繪里的身邊。

　　「那個……大家，抱歉……我的戀人生氣了。」

　　真姬放開了自己以後，繪里的手壓著真姬的後腦勺，讓她靠在肩上，自己則是面露幸福的笑容，雖然在道歉卻完全沒有讓人感到誠意。
　　周圍的人雖然有些看傻，但是她們對著彼此竊竊私語「學姊的女朋友太可愛了吧」、「什麼學姊竟然是可以被攻略的嗎」等讓繪里哭笑不得的話。
　　確定大家不會再煩自己，繪里用臉頰蹭了蹭真姬的耳朵，讓她抬頭看著自己。

　　「抱歉，真姬。」
　　「幹嘛跟我道歉？」

　　稍微推開繪里，但還是貼在她的身上，真姬有點不開心地看著她。

　　「嗯……因為，讓妳生氣了？」

　　一隻手撫上真姬的臉頰，也不管旁邊其實還有人在觀望，繪里就是把氣氛營造得很甜蜜。

　　「哼，沒有啊。」

　　真姬別過臉看向一旁，沒料到與觀望的其中一人對上了眼，害得那人趕緊跑開，真姬這才偷偷揚起了嘴角。

　　「那妳看我嘛……」

　　真的是大膽到不怕別人說閒話，繪里就這樣用嘴唇黏上了真姬的臉頰，又一次讓她貼緊自己。

　　「很開心。」
　　「欸？」

　　擺脫繪里的親吻轉頭看著她的正面，真姬的表情說不上是生氣，但也沒什麼表情，配合著她的話讓繪里疑惑了一下。

　　「……可以讓大家知道……繪里是我的。」

　　原本還面無表情地看著繪里，說到一半又別開了視線，真姬又趴上了繪里的肩膀。

　　「……我也是呀。」

　　內心湧出來的幸福感讓繪里再次把真姬抱得緊緊的，甚至左右搖晃了起來，還一副理所當然地模樣看著對面正在盯著自己的女學生。
　　──好險絢瀨學姊畢業了，以後不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繪里不會知道遠處的學妹是這麼想的，洋溢的幸福讓她只能對著別人發笑。

　　「我們回去吧？」
　　「嗯。」

　　繪里放開了真姬，轉而牽住她的手，悠哉地就要往校門口走去。
　　她知道，這不會是繪里最後一次抱她。
　　二十歲的西木野真姬，現在覺得自己有點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