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姬】亞特蘭提斯

　　『飛機進入了暴風圈，氣流相當不穩定，請各位乘客繫好安全帶並不要任意離開座位，重複一次，請各位乘──嚓……』
　　『轟隆隆隆隆』
　　『哇呀呀呀──！』

　　西木野真姬前一秒想著這就是所謂的死前的恐懼了吧？
　　抱緊手中的毛毯，看著窗外風雨交加的雲層，她甚至親眼目擊到閃電打在機翼上的景象，可謂人生最難得的一幕──但幾乎也是最後一幕了。
　　機內的廣播甚至來不及放送完畢便被強制結束，剩下的只是許多旅客失去理智的尖叫聲，身體彷彿在乘坐遊樂園的自由落體，還是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模式。
　　即便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真姬還是機智地抽出座位底下的救生衣，在混亂的客艙裡替自己穿好，身體前後左右的碰撞已經讓她受了部分皮肉傷，想著就算這樣浮在海面上也會因為血招來鯊魚吧──腦袋瞬間就只剩一片空白，以及一抹金。

　　「繪里……」

　　本來還保持著冷靜的真姬總算濕了眼眶，在四處皆損毀的客艙裡痛然地哭了出來，眼淚一下子往上流，一下子往下流，濕了她整臉。
　　意識還在的最後一刻，她想到在等自己回歸的戀人將再也等不到自己，她多恨不得這些都只是一場夢。
　　於是飛機墜入了海中。

01

　　『天啊，這是上天給我的禮物嗎……』

　　真姬在醒來前的片刻，不知道是作夢還是真的有人這麼說，她腦海裡跑出了一句話，隨後她微微地睜開了眼，仰角有著飄逸的金髮，那人正直直地看著前方，而自己好似被她公主抱著正往哪裡前行，覺得味道跟觸感還有聲音都是那麼的令人熟悉又安心，真姬因為身體的疲勞又再次昏睡了過去。

　　「繪里……」

　　但她嘴裡仍然不忘記呼喊心裡那人的名字。
　　抱著真姬的人停住腳步楞了一下，橫抱著真姬身軀的兩隻手更是加深了力道，胸口卻傳來了一陣疼痛。
　　不顧街上零散幾個人的眼光，將真姬公主抱著的女子走進了一間佔地寬廣的建築物內──就只是她的家而已，然後把真姬安置在了家中唯一的沙發上。
　　隨後她拿著幾條毛巾以及一個裝滿了溫水的桶子回到真姬身邊，溫柔地從臉到腳擦拭著真姬的身軀，雖然趁著當事人昏迷的時候有點失禮，女子最後還是幫她脫了濕漉漉的衣服，並擅自換上了印象中沒穿過幾次的衣服。
　　把真姬的身體弄得乾乾淨淨後，女子像是累倒一樣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抬頭看著呼吸均勻的真姬，她朝著她的臉頰伸手，手指幾乎就要觸碰到的時候，真姬突然翻了身，而且是朝著女子這面。

　　「嗯……」

　　發出微弱的呻吟，真姬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視線從模糊逐漸轉為清晰，她眼裡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正與自己對視的金髮女子一臉驚訝卻又感覺有點害羞地看著自己，而真姬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繪里……？」

　　她不明白這個根本就是繪里的人為什麼會坐在地板上看著她，緩緩地施力從沙發上爬起之後，揉了揉雙眼，她環視了一下周遭，總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她又再次與繪里相視。

　　「繪里，這裡是哪裡……？」

　　見真姬有精神地從躺姿換成了坐姿，繪里的臉上這時才浮出笑容，但她依然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然後一副很理所當然地開口。

　　「這裡是我家，看來妳應該叫真姬呢？」
　　「欸？」

02

　　繪里端了一杯熱茶給有點呆愣的真姬讓她繼續坐在沙發上，而自己則是走到最面的電視機前面，不過她並非是要打開電視，她的目的是電視櫃後面複雜的按鈕控制盤。

　　「抱歉，我是繪里，但或許不是妳認識的那個繪里……真姬，歡迎來到深海一萬尺──亞特蘭提斯，妳遇難了。」

　　按下其中一顆按鈕並旋轉了一個疑似音量鍵的轉鈕，屋內的燈光頓時全部暗下來，呈現了微光的模樣，但還是能夠讓兩人看到彼此的臉，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真姬的嘴巴幾乎張到無法再開了，她左右張望看著原本是天花板以及牆壁的四周，最後繼續瞪著大眼與繪里對視。
　　若不是自己腳下鋪著地毯，真姬差點就有自己踩在海裡的錯覺──雖然根本就是這樣，她的頭頂游過了許多鯊魚，以及各種她不曾看過的怪魚，若這不是幻覺，她還看到了一條大型鯨魚從背後游過，附近既沒有海草也沒有珊瑚，要不是屋子裡的微弱燈光，真姬可以理解這裡就是完全沒有日光照射的深海。
　　沒有美麗的珊瑚礁、五顏六色的魚兒、淡藍的海水，以及令人感到舒適的陽光，如果這只是個特效屋，那大可不必弄得這麼醜陋。
　　然而這裡既不是她所習慣的房子，面前的人看久了也能發現並不是她所愛的繪里，她比繪里還要多了九十分成熟、少了一些感性，一種看自己是在看小孩子的視線──而且，自己的腦裡的確是有墜機的記憶。

　　「什麼？」

　　但脫口而出的還是除了震驚，也只有震驚。

　　「妳還記得妳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嗎？」

　　雖然發現真姬的表情寫著不可置信，但是她卻沒有開口對自己說別開玩笑了什麼的，繪里只好開始引導她走向事實。

　　「……我這是活著還是死了？」

　　一手端著茶杯，另一手抬起來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真姬甚至想打自己一巴掌，在飛機裡劇烈晃動的記憶都還那麼鮮明，但下一刻睜開眼見到的卻是繪里，而且只有她和自己，真姬害怕答案，但她還是選擇問了出來。

　　「毫無疑問地，妳還活著，這杯茶難道沒有讓妳感到溫暖嗎？」
　　「……有……但是……但是……我親眼看到機翼斷了……」

　　放下茶杯，真姬舉起雙手抱著自己的頭，除了令人震驚的那一幕，她腦裡逐漸浮出失去意識前那些乘客的瘋狂喊叫以及自己滿臉的淚水，於是她的手從頭上滑落至雙臂，像是懼怕著什麼似的緊緊抱著自己。

　　「……我怎麼可能還沒死？要不是因為我穿著救生衣服到海面上獲救，那我怎麼可能還活著！？但妳說這裡是深海……妳又是不是繪里的繪里……什麼跟什麼啊……也不是因為穿救生衣浮在海上招來鯊魚……」
　　「救生衣？妳真以為整台飛機都沉沒的時候那個有效？總之妳搭乘的飛機的確是遇難了，妳跟飛機都掉到海裡了，生活在深海的我很碰巧的撿到了妳，而我救了妳，就這樣。」

　　明明打算好好解釋，繪里最後還是覺得麻煩，只好迅速地帶過，她再次把開關跟按鈕都調整回來，家中便回到了真姬剛醒來時的模樣，接著走到了真姬旁邊坐下，摸摸她的頭讓她好緩解那份恐懼。

　　「……可是，為什麼是繪里……說起來我的衣──！」

　　低頭往自己身上看去，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衣服，緊接著隨著觸感又發現了一件事──自己連內褲都沒穿！更何況內衣了！
　　瞬間將雙手抱緊在胸前然後一副受到騷擾的模樣看著旁邊這個說自己不是繪里的繪里。

　　「呃……妳全身都濕了嘛。」
　　「──妳明明就是繪里！變態！」

03

　　「妳需要先休息。」

　　即便被真姬罵做變態，繪里只是笑笑地伸手將她從沙發上扶起，並帶著真姬到了主臥室，裡面有一張雙人床，她讓真姬躺上去並幫她蓋好了棉被，從頭到尾都沒有否定自己是變態。

　　「……我不、唔、痛……」

　　真姬從棉被裡探出手來，就要將棉被掀開並拉住要離開的繪里時，她突然感到全身上下各處傳來的刺痛以及某些地方發熱的陣痛，令她不得不又躺回了床上。

　　「嘛……我一開始幫妳止痛過了，看來藥效過囉，我再幫妳止痛一次，就乖乖睡覺吧，小孩子。」

　　因為全身各處的疼痛，真姬才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身體，各處擦傷以及瘀青，她終於認清自己不是活在夢裡──記憶中的空難是真的，而且疼痛感很鮮明，這裡也不是死後的世界──但為什麼這裡會有繪里，為什麼偏偏是繪里？

　　「我們明明沒差幾歲！誰跟妳小孩子！我好歹也是個大人了！」

　　反正真姬當面前的這個繪里就是她認識的那個繪里的化身，忍著疼痛，她在床上不滿地朝繪里的方向大喊。

　　「……哦，那個嘛，我今年237歲了，妳對我來說不是小孩是什麼呢？」
　　「……！？」

　　繪里一邊拿著像是噴霧的東西以及紗布走過來，一邊苦笑著回答真姬，而真姬只能愣在床上看著繪里掀開蓋在她身上的棉被。

　　「所以說──我不可能是妳所熟識的那個繪里，這裡是亞特蘭提斯，桃源鄉的高科技之都之一，等妳下次醒了，我再跟妳做介紹……」
　　「啊嘶……」

　　雖然有點嚇傻了但還是認真聽著繪里說話的真姬，在繪里拿著紗布抹過自己傷口的時候整個失去了注意力，不小心發出了呻吟，在止痛藥作用之前果然還是很痛。

　　「好好睡覺吧，我至少讓妳睡個兩天。」
　　「什──」

　　真姬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繪里的噴槍便迎面而來，散發出的水霧瞬間讓真姬失去了意識，確認真姬進入夢鄉以後，繪里伸手輕輕擦去了噴到她臉上其他地方的水珠，並幫她撥開了散亂在額頭上的瀏海，一切都看似那麼溫柔。

　　「等妳兩百年，我都願意……」

　　將真姬的手臂塞回了棉被底下後，繪里喃喃自語說道。

04

　　真姬醒過來已經是兩天後了，她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竟然在睡夢中便癒合得連疤都不剩，但她依舊對繪里的話半信半疑，甚至想說服自己這裡才是夢境，然而也沒有會醒來的跡象，她還是感到很混亂。
　　況且當下睜開眼睛的時機似乎不太對，真姬思考了一下，這個繪里說這裡是她的家，而若是這個家裡只有她、也只有這一張床，自己在昏迷前又是躺在床上的話──這個跟繪里一樣變態的繪里也只能跟自己一起睡了，還是抱著自己睡的。

　　『什麼啊……』

　　雖然對方說不是自己認識的繪里，但這世界又怎麼會有兩個繪里？被繪里抱在懷中的真姬，忍不住多吸了幾口氣，進到鼻腔的明明就是那熟悉的味道，擁抱也是毫無差別──在這些的前提下這個人可是抱著自己睡覺，她怎麼可能不是繪里，這裡又怎麼可能不是夢境、甚至天堂。
　　──所有的情況都對自己好過頭了，而且沒有其他乘客出現在這裡，要獲救怎麼可能只有自己，怎麼可能又剛好是繪里救了自己。

　　「繪里……」

　　動了動自己因為被繪里抱住而行動困難的雙手，最後成功向上抬起碰到繪里的臉頰，真姬在只有微光的房間裡輕聲喚著繪里。

　　「……唔？……妳醒了？」

　　從睡夢中被喚醒，繪里慢慢地撐開眼皮，看見真姬對她睜著可愛的大眼，對她應了聲之後卻像是被電流電到一樣，瞬間抽回了自己抱住真姬的雙手。

　　「……為什麼要放開？」

　　只是將繪里喚醒，卻被對方保持了距離，下意識認為她就是自己的戀人的真姬感到有點受傷，她又往繪里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呃、不，我猜妳是有個戀人叫繪里，而且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我曾經也是有個戀人叫真姬，跟妳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們不是彼此所熟識的對方，對不起……」

　　將手放在真姬的肩膀上，試圖阻止她繼續往自己靠近，繪里面有難色地解釋道，卻讓真姬的眉毛更是往下垂。

　　「……別胡扯了，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妳就是繪里吧，不然另外一個真姬人呢？」
　　「妳可以把這裡當作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妳還活著。另外一個真姬很早就不在了，我們別提這個了，既然妳醒了，我們就起床去逛逛吧？」

　　繪里的眼神裡只流露了短暫的悲傷，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的神情，她似乎真的很想跟真姬介紹亞特蘭提斯，也沒有賴床便從床上直接坐起。

　　「……妳不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嗎？逛外面跟我遇難有什麼關係？」

　　看著穿著睡衣的繪里下床後就要丟下自己朝著門口前進，真姬趕緊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繼續揪著前一個話題不放，她的表情相當認真，表示她在乎的才不是自己在哪裡。

　　「一下子就好，吶、拜託？回來我再告訴妳？好嘛？」

　　一手握著門把，另一手抵在門框上，繪里先是停頓了一下子，接著她才帶著微笑轉身過來面對真姬，好像她以為撒嬌就有用一樣。
　　然而也是相當的有用，真姬立刻就敗給了繪里的求情，她搔搔自己的頭髮，真心覺得這個繪里明明就是那個總是很狡猾的戀人──卻只敢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偷抱自己。
　　真姬嘆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臥室，然後一臉疑惑地將視線轉回繪里臉上。

　　「……不過現在是幾點啊？」

　　真姬確定自己只是突然醒來，並不是因為聽到鬧鐘的聲音或是什麼，面前的繪里也穿著睡衣，房間又是暗的，怎麼有人說走就走，她便保持著坐在床上的姿勢。

　　「我們都在深海了，難道還分夜晚跟白晝嗎？畢竟陽光不會透進來嘛……」
　　「說的……也是。」

　　被繪里一句話就說服了，真姬最後只好從床上爬起──不，但妳總有作息時間的吧！？──真姬只差沒有這樣吐槽她。

05

　　又換了套衣服，並且穿上了繪里不知道怎麼給自己準備的內衣褲後，真姬鄙視了繪里一陣子，但還是跟她一起走出了家門。
　　被繪里稱作是深海一萬尺的都市，雖然街景就跟自己腦中都市的概念沒什麼不同，但街道上並沒有半個人影，真姬想著應該是起床的時間點不對吧，她就這麼抱著疑問跟繪里走著。
　　然而走在街道上就更讓真姬感到困惑了。

　　「為什麼沒有路燈，房子也沒有透出光線，上面更不可能是太陽光照的……這座城市怎麼不是一片漆黑？」

　　就如真姬所說，她現在看到的景象有如在水族館的玻璃通道內，上下左右都能看見海中生物游過，跟剛剛在繪里家中看見的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更讓她在意的是如果這邊看出去是透明的又有光線，外面的生物又怎麼不會感到奇怪？

　　「嗯……這沒什麼好稀奇的呀，整座都市被特製的玻璃層包覆住，雖然也不只玻璃，總之外面是看不見裡面的，而玻璃附帶了微光的功能，簡單易懂的說法，對吧？」

　　繪里跟著真姬一起抬頭往上看去然後很快地又將視線放回街道，對真姬來說或許很特別，但這已經是繪里看到都快膩的景象了，如果她今天是個海洋生物學家，每天看著有些微變化的生物圈，她或許還會更興奮地解釋。

　　「欸……嗯……」

　　真姬只覺得繪里對她省略了太多說明，但她的確有聽懂，也不能反駁什麼，而且她還沒有完全把這裡當作現實。
　　走得比繪里慢一些，真姬的視線慢慢往下移，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看著繪里的手，她想伸手牽住她，於是她就牽上去了。

　　「欸！？」

　　被來自後方的真姬牽住手，繪里幾乎是不小心發出聲音並訝異地轉過頭來望著真姬的臉，但她沒有立刻甩開真姬的手。

　　「不行？」
　　「欸……可以……可是我不是妳的戀人……」

　　雖然這麼說著，真姬沒有錯過繪里的臉上泛上紅暈的瞬間，繪里用食指搔著自己的臉頰並別過臉，她雖然沒有反握回去，卻也就任憑真姬握著她。

　　「妳不是說妳237歲嗎？就當媽媽在牽小孩啊。」

　　對繪里的反應感到有趣，她甚至想反駁她既然妳都知道不是了剛剛還抱著我睡覺──所以只好拿她的年齡來開玩笑。

　　「……咳咳、對了，想不想吃番茄呀？」

　　無視真姬的玩笑，繪里再次讓自己恢復冷靜並掛上微笑，然而這街道看起來什麼生機都沒有，讓真姬又困惑了起來，這裡可是深海，哪有什麼番茄，更何況她沒有看到半片田。
　　要說有什麼，就是滿滿的海洋生物，城市周遭與自己身高平行的視角則是大型鯊魚以及她從沒看過的魚類休憩的景色，總之，深海比她想像的還要有生氣。
　　但總不會在這種環境下提到番茄對吧？

　　「……在被妳問之前還好呢，難道這裡有番茄？」

　　兩人已經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雖然許多建築物上有著標示是什麼商店的招牌，真姬卻沒看見裡面有燈光，甚至有人在裡面──別說這些了，連些食物的影子也都沒看到。

　　「這裡可是高科技之都，別拿來跟陸地上的科技比較喔？嗯……番茄的話，應該在這裡吧？」

　　繪里先是一臉得意的表情看著真姬，並稍微回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靠近其中一幢建築物，然後停在了看起來並不是門也不是櫥窗的深灰色鐵製牆壁前，真姬這才發現照理來說應該是一個店家的出入口的地方，卻連個門都沒有，而且不只繪里帶她來的這裡，放眼望去，其實所有房子都一樣。

　　「這都市裡……沒有人嗎？」

　　真姬一邊發問，一邊盯著繪里朝著鐵牆伸出的手，她手掌正對著牆，好似有什麼雷射光掃過了繪里的整個手掌，接著突然出現了電子投影面板，繪里在上面按了些什麼後，從牆上開了一個正方形的孔，一盒番茄便被送了出來。

　　「嗯？有啊，但沒什麼出門的必要……」
　　「……？」

　　從牆上的洞接過番茄，放開和真姬牽著的手，繪里立刻打開盒子並挑了一顆擺在真姬面前，真姬只好默默張開口讓繪里就這麼對她做了餵食的舉動。
　　──嗯，普通的番茄……
　　咀嚼並吞下肚以後，真姬對這無法給予特別評價的口感感到非常意外，就只是她平常吃的番茄。

　　「嘛，科技是給人帶來便利的東西，當所有原本是人類要做的事都自動化了以後，就不必出門了吧？不過……這都市裡也差不多只有兩百人而已，我說了，這只是高科技之都的『之一』罷了。」

　　說話的同時繪里也給自己塞進了幾顆番茄，隨後將整盒都交到了真姬的手上，並帶著她繼續往前走，沒有主動牽起真姬，反正看著她一手抱著番茄一手在挑番茄。

　　「那這兩百多人，不出門都在深海裡幹嘛……？」

　　繼續嚐著手中的番茄，真姬看著繪里的側臉，長長的金色睫毛，碧藍的混血兒眼睛，白皙透亮的皮膚──似乎因為深海沒有紫外線，顯得更白了，但這些明明就都跟她認識的繪里一模一樣，聲音也沒有半點差，別說237歲了，看起來就是30歲，真姬只要想到這些事，腦裡就會開始混亂起來。

　　「這個嘛，我們都是科學家，當然是在家裡研發囉？」
　　「嘿？」

　　她總算第一次覺得她不是繪里了。

06

　　「繪里也還在研發東西？」

　　吃完番茄，逛完了一圈這個其實算小的都市，繪里又帶著真姬回到了她的房子，畢竟深海的生物也沒什麼可愛的，而且真姬看起來就對繪里是科學家這件事比較感到有興趣。
　　不過真姬會這麼問，只是想到繪里說自己已經237歲，雖然不知道在這個高科技之都算是年輕還是老的，至少在真姬心裡，活這麼久的人還在繼續工作也太辛苦了。

　　「不……我創造了讓這邊的世界產生革命的發明，藉此終生免役並享受所有福利……幾乎是透過科技變成了不老不死的狀態吧？活著，但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只能每天重複使用自己的發明來度日，不過我如果不在了的話，就沒有人管理這項發明，世界會因此往我不希望的方向走。」

　　繪里帶著真姬從客廳走下樓梯，來到了沒有隔門的地下室，整個空間都是電子儀器，真姬有發現這座都市的房子多半不超過一樓，或許是因為地形環境或是其他什麼規定受影響，她帶著相當濃厚的興趣聽著繪里訴說，眼睛像個孩子看到玩具般地閃閃發光。
　　真姬今年35歲，在醫界雖然是個年輕的歲數，卻已經能夠稱上是腦神經權威，甚至超越了她的父親，而她會搭乘這台班機也就只是因為受邀到國外參加研習跟演講，誰會料到世界會因此失去一個菁英。
　　所以說起來，真姬也算是個理科生，她吞著口水跟繪里走到了最裡面閃爍著的電子儀板面前。
　　她甚至沒有聽進繪里說的「這邊的」世界。

　　「這個發明，可以管理任何擁有大腦的生物的記憶，但並不是捏造事實，而是比較像電腦上儲存、複製、剪下、貼上跟刪除檔案。」

　　繪里在面板上看似隨意點著什麼，整個地下室便亮了起來，面板上顯示的數據變得更為複雜，而真姬就只是愣在原地驚嘆著這項發明。

　　「哇──跟我想要研究的東西好像喔，原來真的可以辦到……」

　　真姬雖然是個外科醫生，但她涉及許多領域，關於腦部的開發、運用……等，聽到這是一台掌管記憶的機器，又令她更是興奮了。

　　「……在高科技之都，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能了。」
　　「所以，現在我有辦法讀取繪里過去的記憶嗎？」
　　「……有。」

　　繪里原本在面板上控制得很順暢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接著又裝作沒事繼續操控著。

　　「那……不能讓我看看繪里記憶中的這裡的真姬……？她還在的時候……」

　　雖然有注意到繪里一瞬間的遲疑，真姬還是鼓起勇氣繼續問了下去，她可不想錯過這麼一個大好機會，確認另外一個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的機會。
　　然而繪里並沒有要順著真姬的意。

　　「不……我每天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將她從我的腦裡抽出，讓我不要繼續悲傷，所以，不……我沒辦法，拜託了。」

　　繪里的手指從面板上移開來並無力地壓在底下的機台上，她沒有轉頭看真姬，但語氣聽起來倒是很誠懇，誠懇得傷心。

　　「好吧，抱歉……」

　　看著繪里似乎有點落寞的背影，至少她確定這裡的繪里應該也很愛真姬，但那個人真的不是自己，想到這裡真姬忽然覺得有些寂寞並安靜了下來。

　　「真姬，我想看看妳怎麼墜機的，可以嗎？」

　　明明拒絕了別人，卻對真姬提出了要看她記憶的要求，繪里轉過頭對背後的真姬招招手，讓她走到自己旁邊。

　　「……好。」

　　真姬並沒有因此感到不平衡，可以的話她也想再好好確認一次整件事的經過，並且確認這裡真的不是夢境而是現實──那將是個很恐怖的現實。
　　然而令真姬感到訝異的是繪里並沒有幫她戴上任何儀器或是讓她躺下來進入睡眠狀態，就只是牽起她的手然後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像是汽車遙控器大小的機器，她無言地凝視真姬的雙眼，然後按下了其中一顆按鈕。
　　被繪里主動握住手的真姬緊張地嚥了口口水，想著這個人終於觸碰了自己，但卻又立刻被放開了。

　　「我猜妳有點好奇，不過這件事只要跟我有肢體接觸就可以完成了──好了，傳到電腦上了。」

　　真姬更是一楞，才過不到一分鐘，整件事竟然就完成了？

　　「欸？雖然我可能不是很懂，但妳難道不需要鎖定記憶區塊以及時間點，然後再做精密的抽出……而且是怎麼傳到電腦上的啊！？」

　　看著繪里已經在對著面板做其他的輸入，真姬立刻湊上前去，她們的肩膀幾乎要靠在一起，但繪里並沒有躲開，她專注於面前的工作。

　　「這種高科技要說明對兩百──對不是活在高科技世界的妳很難懂吧，總之我們來看結果吧。」

　　真姬看著面板上顯示的並非全部都是英文，而是自己所孰悉的日文，而且在仔細端倪後發現面板的畫面好像就跟平常使用的電腦螢幕沒什麼差別，只是多了些複雜的框架──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總覺得繪里剛剛好像說溜嘴了什麼，但對方又很鎮定，於是她故意靠上她的肩膀。

　　「……好了，我們可以用比妳那個世界的藍光還要高畫質的影像看妳的記憶了。」
　　「從剛剛妳就很瞧不起我的世界耶……」
　　「嘛嘛嘛，別在意。」

　　將滾輪椅從旁邊拉了過來，繪里讓真姬坐在上面，於是她們抬頭看向面板上原本沒有打開電源的大螢幕，下一刻從最下角亮起了綠燈，螢幕上出現的是真姬坐在機艙時看出去的景色──

07

　　回顧自己墜機的記憶後真姬便沉默了起來，就連繪里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看現在的真姬沒有落下半滴淚，自己反倒是想哭，但還是忍住了。
　　結束地下室的參觀後繪里帶著真姬回到一樓並讓她好好坐下，她決定煮一頓餐讓她心情好一點。
　　看著繪里從冰箱裡拿出各式各樣新鮮的食材，真姬也沒有力氣吐槽甚至詢問這些是哪裡來的了，她就一直靜靜地看著繪里的一舉一動，明明所有動作都跟腦中的戀人可以重疊在一起──但她確認了自己墜機並且沒有死，是真的掉到了這個真實存在的亞特蘭提斯裡，也就證實了這個繪里並不是她的繪里。
　　看著一盤又一盤的菜餚被端上餐桌，說了句我開動了後真姬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等妳再恢復得好一點，我就要把妳送回妳的世界了。」

　　兩人坐在彼此的對面，先是嚐了幾口自己的料理，再望向從剛剛開始心情就很低迷的真姬，繪里這才開口。

　　「欸？」
　　「……不想回去？」
　　「我、我回得去！？」

　　雖然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真姬只是因為這個繪里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想說自己是不是以後就只能在這裡了──就只能在另外一個世界，這裡的繪里沒有真姬，那邊的繪里也沒有真姬。

　　「當然，我不是說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嗎？那邊的繪里，在等妳吧？」

　　對真姬莞爾一笑，發現真姬似乎又再次振作起來之後，她特地強調了「那邊的」繪里。

　　「……如果我回去了，妳不就又是一個人了嗎？還是說，是因為我來了，這邊的真姬才不見的？」

　　放下手中的餐具，幾乎以為自己是穿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不能回去了，真姬的心情還停留在不可置信，腦裡瞬間跑過了幾個想法，但她會這樣反問也並非沒有想著在陸地上等她的繪里，這是她認為最現實的原因了。

　　「不，真姬很早就不在了，跟妳沒有關係，但妳得回去，妳並沒有留在這邊世界的資格，我說了我是科學家，而妳只是個遇難的年輕醫生。」
　　「……」

　　從繪里口中聽到了一個讓真姬覺得微妙的關鍵字後，她假裝沒有什麼反應，默默地又再次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放入嘴中──真的是好吃得沒話說，就跟平常吃到的一樣。

　　「嗯。」

　　將這口湯吞下肚以後，真姬才輕輕對繪里應聲。

08

　　「哇，高科技的潛水艇？」

　　又過了約莫兩天──當然是讓真姬直接昏睡的兩天，醒來以後她便再次被繪里帶到了地下室二樓，那裡空間很小，只停放了一台跟現代轎車差不多大小的橢圓形機器，似乎是門的地方被繪里打開以後真姬才有感而發。

　　「對，可以帶妳回到海上，別忘了，這裡是深海一萬尺，進來吧。」

　　站在潛水艇門邊對真姬伸出了手，而真姬理所當然地向繪里搭上手，她就被這麼拉了進去，並被繪里推到一個椅子上然後強制繫上了安全帶。
　　等繪里也就坐定位且門自動關上後，潛水艇突然震了一下，真姬從玻璃窗看出去發現是潛水艇整個向下掉落離開了地下室，直接進入了海中。
　　比街道更深的地方幾乎什麼也沒有了，真姬想或許是因為被整個城市給覆蓋住，所以並沒有生物在底下生存，感到潛水艇開始上升之後，便證實了真姬的想法，但並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她好像可以回去了，然而卻又不怎麼真實。

　　「嗯……難得到了海中，要不要帶妳逛一圈海底世界？」

　　專注地看著前方的繪里突然放慢了上升與前進的速度，她轉頭詢問坐在副駕駛卻無力操作的真姬。

　　「……時間跟燃料是允許的嗎？」

　　一圈海底世界，真姬覺得這個說法幾乎等於了環遊世界，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現下普通人所能乘坐的最快速的交通工具──飛機，就算只是要跨越一個海峽去別的國度也需要幾小時，即便是高科技之都的交通手段，真姬還是不由得質疑了一下。

　　「嘛，這個妳就別在意了，但的確要快速帶妳逛完的話總覺得有點走馬看花，只好帶妳去妳說妳最想看的景色了！」
　　「嗯、嗯……？我說了什麼嗎？」

　　繪里控制著手把，並偶爾切換控制面板上的開關，她一副相當得心應手的模樣，就連話也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真姬也差點被她曚混過去了。

　　「欸？啊、不是，是這邊的真姬……哈哈、我怎麼還記得呢，就像妳好像沒有把我當別人，我也一直不小心把妳當真姬了……她說，想體驗一次世界上最大的鯨魚從自己頭頂游過的感覺，很奇怪吧？」

　　真姬只是看著繪里苦笑的側臉，她沒有附和繪里，原本乖乖地放在自己大腿上的雙手默默地往副駕駛座的控制面板上移，輕觸了一個開關後，潛水艇忽然停了下來。

　　「……欸？雖然是不會出什麼事，但妳也別亂動呀。」

　　繪里駕駛到一半發現被隔壁的真姬強制停止了運轉，整艘潛水艇就這樣定格在魚群逐漸變多的海域，同樣也是偶爾有些鯊魚緩慢游過，然而卻沒有半條魚會撞上潛水艇。
　　沒有聽進繪里的話，真姬接著又在面板上按下了一顆觸控式的按鈕，整艘潛水艇的內部從鋼鐵的顏色變成了透明，除了兩人的椅子以及控制面板還存在，她們彷彿就坐在魚群環繞的海中。

　　「繪里，從以前就有把東西簡化的習慣呢……例如這個按鈕，跟妳家裡電視機後面的一模一樣。」

　　繪里雖然抓著手把，但已經沒有在推進或後退，她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面前灰色的魚群一列又一列地從自己眼前晃過。
　　真姬接著又往了觸控面板上其他的地方按下，跳出了一個輸入框以及鍵盤，她想也沒想便打了一排文字，且奇蹟似地解了鎖，畫面上跳出了一張照片。

　　「就連放機密的資料夾的密碼跟最喜歡的照片也沒有換過……」
　　「……」

　　繪里的手這時才從手把上滑落，但她還是沒有轉頭看真姬，眼睫毛緩緩地下垂，她十指在自己的大腿上交扣。

　　「妳來自未來……妳說的真姬，就是我，死在空難了，對吧……？」

　　真姬觸摸著畫面上一金一紅的雙人合照，雖然說不上特別的好看，但真姬知道這張照片的由來──繪里跟她求婚，結果繪里自己哭了，覺得感動但又好笑的真姬趁機拍了兩人合照，至少，這是一張兩人都笑得最開心的照片。

　　「我怎麼……值得妳愛兩百年……」

09

　　真姬確信自己不是在夢裡的根據是在繪里給她看了記憶片段並且再次讓她昏睡醒來之後，她確實又睡了兩天，而且做了不少夢。
　　致力於腦的研究，她知道那種呈現片段而且無法完全記起來的才是所謂的夢，而且夢更超乎常理，墜機的那段記憶很清晰，就算自己無法回想起來，但那都確實存在於自己的大腦裡，被機器讀取後更能證實。
　　所以她選擇相信這裡是現實，而既然是現實，她就不得不接受這一切，甚至重新咀嚼繪里對她說過的話。
　　第一，她相信世上沒有這種巧合，有兩個自己以及兩個繪里，除非自己是來到了不同世界，她本來是這麼認為的──但據這個繪里的說法，她只是在海平面下一萬公尺的神秘都市，只要把自己載回了海面上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那這應該無法稱作有兩個世界。
　　第二，既然有這麼高科技，這裡的人怎麼沒有選擇侵略路面上的世界？而是窩在深海一步也不想踏出家門。
　　第三，如果不是繪里趁著自己昏迷的時候用她所說的發明竊取自己的記憶，繪里要怎麼知道自己是個醫生？
　　第四，這裡的真姬不在了的話，照理來說，繪里應該會想要把自己留下來，畢竟自己一點也沒有表示反抗，然而她看起來卻只是想急著把自己送回去。
　　第五，繪里的發明跟自己研究的領域幾乎重疊了──雖然不能代表什麼。
　　第六，繪里所說的自己想看的景色，可能對她來說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但，這可是自己兩年前左右說的話！
　　於是真姬能總結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妳不用……這麼急著送我回去的，繪里……」

　　真姬也沒有轉頭看繪里，然而她的兩行淚就這麼從眼眶順著臉頰流下，甚至滴落到自己的手上。
　　坐在旁邊的繪里也只是靜靜的，然而呼吸卻不是這麼平穩，她的嘴微微張開，眼淚沒有流得比真姬少。

　　「我努力了這麼久，就只為了等這一天……拜託了，讓我送妳回去吧……」

　　抬起手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比真姬多活了兩百年，似乎讓理性勝過了一切，繪里很快就恢復了冷靜。

　　「繪里……」

　　真姬解開了安全帶，站起身來拉住繪里的手，她還沒停止哭泣，發現繪里根本就沒繫安全帶以後，她用力將繪里從座椅上拉起，然後走到了潛水艇的中間。
　　兩人此刻便站在深海中央，真姬握著繪里的手，繪里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任憑真姬抓著她。
　　真姬的眼淚從臉頰滑落至地板，滴在透明的玻璃上，彷彿是獨立存在於海中的水珠一般，非常的格格不入，她看著地上的淚水，忽然一隻巨型鯨魚伴著些許的魚群從底下緩慢地游了過去，她似乎還能聽見鯨魚的鳴叫。
　　這些只能再次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總算抬起頭與繪里相望。

　　「……妳把我送回去後，妳不會消失嗎？」

　　加深握住繪里雙手的力道，真姬用勉強不讓自己崩壞的哭臉非常真摯地看著她。
　　繪里來自未來，而她之所以存在於此，就只是為了拯救空難這一天的真姬──但如果真姬沒有死於飛機事故，就不會造就面前的這個偉大科學家，至少真姬現在是這麼想的。

　　「……妳既然知道了未來，我又怎麼會消失呢？」

　　與真姬呈現對比，繪里淺淺地對她微笑，就像要讓一隻手從真姬的掌握中掙脫去摸她的頭，卻沒料到真姬只是抓得更緊。

　　「……那妳之後還會是一個人嗎？」

　　真姬當下並不冷靜，她無法立刻思考關於穿越時空的理論，至少她可以想到的是，若有平行世界，未來的繪里把自己平安地送回了陸地以後，她可以繼續和現代的繪里一直活下去，然而不改變未來這個繪里的世界──也就是真姬不會回到她身邊。
　　那她又怎麼能留她一個人在這裡？

　　「不要擔心我，可以再見到妳，我已經很幸福了……」
　　「妳別再說謊了！」

　　聽起來彷彿口是心非，讓真姬再也忍不住了，她用力將繪里扯了過來，緊緊地抱住繪里，與她的擁抱從來沒有變過，這就是她所熟識的繪里，根本不會因為時間的改變而成了另一個人。
　　她輕輕吻上繪里的鎖骨，然後順著輪廓往上至臉頰，最後貼上了繪里似乎想逃離的嘴唇。
　　再也壓抑不住的繪里總算施力回抱住了真姬，她闖入她的口中，與她用舌尖交纏，四周的魚群有如不存在一樣，世界只剩下了兩人。

　　「唔嗚……」

　　眼淚依然流著的真姬從繪里的束縛中掙脫，然後她突然笑了出來。

　　「過了兩百年繪里的吻技也沒有進步，我放心了。」
　　「什……！」

　　從真姬見到她以來，繪里的那份餘裕直到現在才消失，她的臉瞬間漲紅，即便面前是真姬，但對她來說總歸是過去的真姬，她不禁感到有點羞恥。

　　「……謝謝妳這麼愛我，我再也不會跟妳吵架了。」

　　因眼淚而呈現水汪汪的大眼無辜地看著繪里，接著真姬又蜻蜓點水地碰了繪里的雙唇，她再次用力抱緊繪里，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膀上。

　　「嗯。」

　　繪里其實也不確定把真姬送回去以後，家裡是否會有個真姬在等她，又或者自己就如真姬所說的會消失。
　　但她怎麼樣也不能自私地說出要真姬留下來的話，她把臉湊近了真姬的髮絲裡聞了最後一次。

10

　　「真姬，我沒辦法讓妳毫髮無傷地獲救，這樣會讓妳成為世界新聞，我會讓妳的身體狀況回到那天妳來到這裡的時候，但一切的身體狀況都是假的，並且會讓妳回到幾天前的過去，也就是遇難的當天，會有搜救船來的……總之，妳又得昏迷了。」

　　繪里駕駛的潛水艇已經來到了可以受到陽光照射的淺海域，這裡的魚顯得更是五顏六色、多采多姿，才終於讓真姬稍微感到水族館的擺設有些並非虛假，但繪里的話聽起來卻不是那麼溫暖。

　　「但妳放心，我會陪妳直到妳獲救回到日本領土的那一刻……我可是來自高科技的未來呢！」

　　繪里對真姬擺出相當有自信的笑容，讓真姬的不安也都頓時消失到了深海，她伸手輕碰真姬的臉頰，彷彿就只是在做著平常開車接送她要分別時的行為。

　　「快點回去我身邊吧。」

　　稍微傾斜了身子，伸長自己的脖子，繪里再次吻上了坐在副駕駛座的真姬。

　　「嗯。」

　　接著真姬便在椅子上陷入了昏迷。

11

　　真姬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長得一點也不真實，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沉重，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她緩緩睜開眼皮，似乎很久沒有見到日光燈，刺眼得令她又再次闔上了眼，但睡意已完全消散的她還是努力嘗試著睜眼。

　　「真姬……？」

　　雖然還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真姬知道聲音來源就在自己身邊，非常近，而且是許久未聽到的戀人的聲音──好像也不是那麼久。
　　接著視野總算慢慢地從朦朧的白光逐漸轉為有顏色的馬賽克，最後變成了正常清晰的模樣，而某人的大臉就貼在自己眼前。
　　她想發出聲音卻發不出，想抬起手觸碰對方卻只能一味地被溫暖給握著，她現在就只能睜著眼看著滿臉擔憂的繪里。

　　「……真姬、真姬……！」

　　似乎是確認到真姬真的是睜著眼看著自己，繪里的表情開始扭曲然後大哭了起來，她直接撲上了真姬，上半身在床上緊緊抱著她。
　　感受到了繪里的重量，知覺終於在自己身上擴散開來，先是抽痛的神經，再來是四肢麻痺的痛感，讓真姬不得不使勁力氣揮動自己的身軀，她漸漸能夠控制手指、接著手腕，然後將整隻手臂抬了起來放到了繪里的身上。

　　「嗚嗚嗚……真姬……嗚……」

　　見繪里從自己睜開眼之後就只是拚命地在哭，她不由得想到了那個真的失去了自己的繪里會是多麼難過──好像一切都只是夢，自己在深海遇到了未來的繪里，那個繪里救了自己……啊……對了，我遇到空難了……
　　真姬想開口呼叫繪里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得發疼，但卻有淚水可以從眼眶流落，找回了全身的知覺以後，真姬在繪里的擁抱下掙扎，讓繪里這才肯放開真姬。

　　「嗚……妳醒了，太好了……真姬……」

　　然而繪里只是放開了真姬一瞬間，下一刻她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貼上真姬的唇，也不管真姬現在沒有反抗能力，她就是要強吻她。

　　「唔、嗯……欸、繪里！」

　　最後總算是連力氣都完全回到了自己身上，真姬立刻推開了繪里，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用力就讓自己左手上的點滴被扯掉，好像剛剛的痛都是假的，這次她才真的喊了痛。
　　但好像就連這點小事都可以讓現在的繪里憂心得不行，她立刻握住了真姬的手，像是呵護小嬰兒般地看著她，繪里的眼淚又再次溢了出來。

　　「……嗚……我以為妳再也不會醒了……真姬……」

　　繪里從剛才到現在幾乎都在說著同句話，她心裡現在除了奇蹟，還是只有奇蹟，而真姬只是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嗚……墜機後妳因為溺水而缺氧，醫生都、都要判妳腦死了……嗚……」
　　「但是、整台飛機獲救的就只有幾個人，妳光是活著就是奇蹟了……妳再多躺一個月……連我都不想活了……」
　　「真姬、真姬……不要再離開我了……」

　　抬起手擦去繪里臉頰上的淚痕，自己的眼淚卻止不住地一滴接著一滴滑落，真姬在心底發誓，她真的再也不會跟繪里吵架了。

12

　　看著浮在水面上的真姬，努力地幫她趕走任何靠近她的海中生物，繪里在真姬被疾行駛來的搜救船打撈上岸後，她也離開了潛水艇，並透過高科技讓它成為了一個小盒子隨身攜帶，隱藏行跡跟著上了搜救船。
　　每分每秒，她都跟在真姬的身邊，看著她和其他獲救的人被安置在一起，看著她接受緊急治療，看著她被講英語的搜救團隊分派到了隸屬於美國的某座島上的醫院，偷偷看著幕後人員核對飛機乘客的名單處理真姬的身份，繪里趁著沒人注意時將下一座醫院填上了日本。
　　於是她又偷偷跟著真姬上了保險公司派來的飛機，看著她被送回日本以後又上了專車──最後被送到了西木野綜合醫院。
　　直到眼前掠過了與自己相同的金髮，繪里都還一直待在她的身邊，確認了兩百年前的自己接手了以後，繪里放心地離開了。
　　她再次來到岸邊，丟出了自己的潛水艇，一個人寂寞地駕駛著回到她現在的歸處，亞特蘭提斯。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真姬問她的問題，她相信真姬若是醒來以後，會想盡辦法不讓這個自己消失，而不是兩人就此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畢竟要說的話，繪里的這項發明，可是在真姬遭到空難以後，接手真姬的研究罷了──這本來就該是真姬的功勞、真姬的任務。
　　她也有想過，就算自己沒有消失，改變的過去也不會成為記憶進到她腦中，她不會知道這一段改變的過去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樣的思索下，她安靜地回到了深海之都，安靜地走到了自己家門前，安靜地打開了門──

　　「繪里，妳去哪了啊，我都快一個月沒見到妳了。」

　　從屋內傳來了本不該存在的聲音。
　　繪里猛然抬頭看向走到玄關迎接她的人──她潸然淚下，真姬一臉她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表情望著她。

　　「才一個月而已……」
　　「可是妳在哭耶，是有沒有這麼想我？」

　　真姬似乎覺得有點誇張，她臉上寫滿了困惑，但還是沒有忘記上前輕輕抱住繪里，並給她一個歡迎回家的親吻。

　　「反正妳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

　　──妳也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嗚……」

　　緊抓著真姬的背不放，繪里無法克制地嚎啕大哭了起來，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了真姬的肩上，她幾乎失去了力氣便整個人倒在了真姬身上，太過突然沒辦法支撐住繪里的真姬就跟著跌坐到了地上。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著都幾歲的人了竟然還會哭成這樣，真姬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試圖安撫繪里。

　　「真姬、我好想妳……好想、好想妳……好想……嗚……」

　　抹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繪里更是將真姬壓倒在了地上，整張臉埋進了她的胸鋪，一隻手像是在尋找什麼似地從真姬的肩膀沿著手臂慢慢下滑，摸過整隻胳膊，最後輕碰真姬的手掌與她十指相扣。
　　真的覺得莫名其妙的真姬就只是無奈地笑著，並且安靜地撫摸繪里的頭髮、她的背，然後溫柔地扶起她的頭，翻過身讓繪里也側躺在地上，她幫她擦去了眼淚後輕輕地貼上她的唇。

　　「妳就這麼想我呀？」

　　再次擦去繪里另一眼的淚水，看著哭成不成人樣的繪里，真姬笑了出來。

　　「唔……嗯……」

　　哭到說不出話的繪里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像個小孩子似的瞇著哭腫的眼睛望著真姬、盯著她，盯了很久、很久，她的嘴角才緩緩地上揚了起來。

　　「那妳下次要去這麼遠記得帶上我啊？」

　　看繪里總算恢復笑容，也沒枉費自己讓她盯了這麼久努力憋笑，在地板上挪動身軀，這回換真姬鑽進了繪里的懷裡，雙手則是在上面輕撫繪里的臉。

　　「嗯、真姬……」
　　「嗯？」

　　沒有從繪里的懷中抬起頭，真姬只是輕輕應聲，幾乎將鼻子埋進了真姬髮絲裡的繪里顫抖著喉嚨努力發出了聲音。

　　「要不要，去看鯨魚──」

　　捏了捏繪里的臉頰，真姬自然地抬起頭與繪里對望，看著繪里笑，她也笑了。

　　「好啊。」

　　覆上真姬放在自己臉頰上的手，繪里的臉慢慢向下，額頭輕碰額頭，她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真姬的溫度、真姬的氣息、真姬的存在──以及兩百年如一的吻。
　　雖然過去的改變讓當事人的繪里無法擁有新過去的記憶，但就算過去改變了，她仍然在亞特蘭提斯，和真姬兩個人一起有著年輕的容顏，那就只代表一件事──她們仍然完成了那項偉大的發明，所以，她可以控制記憶。

　　「真姬，我愛妳喔。」

　　與真姬在地上相擁，繪里偷偷地將手伸進口袋，她摸著沒有消失仍然在她口袋的遙控器，她更是用力抱緊了真姬，接著偷偷按下了一顆按鈕。

　　「我也愛妳呀。」

　　隨著真姬的話語，繪里那遺失的兩百年也悄悄流入了她的腦裡。

End.

※未來出現在亞特蘭提斯的真姬跟空難獲救的真姬，記憶相同，是同一個人；沒有失去真姬的繪里跟失去過真姬的繪里是不同世界線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