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里生賀】狐火之森

01

  清風颯颯吹過森林,掀起了樹葉摩擦著彼此的聲音,卻也沒有比原本的蟲鳴鳥叫還要來得響亮。
  太陽高掛在空中,向下照耀的光芒被濃密的樹葉給弄成了打在草地上細碎的光點,隨著樹葉的搖擺,光點也跟著在地面游移。
  躺在樹下的人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視線,被零星的光芒弄得還是有些刺眼,她索性翻過身不再面對天空,雖然在頭底放了自己的帽子,其餘外露的肌膚還是受到了青草的騷擾,不禁覺得發癢的她在這次醒來之後總算從草地上站起。
  將側躺而弄亂的紅色瀏海撥好,拍去帽子上沾到的灰塵再次戴回了頭頂,接著拍了拍自己的後背,確認自己腳邊沒有任何遺留物,少女就要往前邁出時,突然颳起一陣強風,程度足以讓她不小心閉上雙眼,而這風同時吹走了她的帽子。
  驚覺帽子飛走的瞬間少女伸出手,卻來不及勾到邊角,隨著強風而掉落的樹葉打落在她的身上,睜開眼後也不意外地是樹葉紛紛起舞的景象,以及她那頂沒有掉到地上的帽子。

  「欸……?」

  彷彿所有的樹葉都為了她顫抖,本該一片一片堆疊在地上的青綠以及枯黃,像是迎接著她的到來,在周邊形成了一個具有規律的漩渦,與這份妖異唯一不協調的天藍色用著像是看破了世間一切的死寂望著少女。
  少女被這突然出現的奇異給震懾住了腳步,對方散落的金色長髮微微晃動,即便正盯著她的天藍色被瀏海擋住了不少,卻還是感受得到那份透徹,看似厚重的白色的傳統和服配上紅色的腰帶以及耳邊的絲帶,從耳畔垂下來的金色耳飾在細碎的太陽光點下反射得使人閉眼,隨著她一步步往前踏出,能夠看到木屐的繩索是深藍色。
  少女的目光除了聚在對方手中自己的米色帽子外,還在她的臉龐上停留了好一陣子。

  「我幫妳保住了妳的帽子。」

  少女覺得可以穿透整座森林的天籟有如雷一般打進了她的耳膜,她頓時起了全身的雞皮疙瘩,望著對方將帽子遞給了她,她也伸手接過了自己的帽子。

  「謝、謝謝……」

  先不管對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不是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少女完全屈服於她那異樣的美貌,光是被盯著便覺得魂魄會被吸走,她趕緊別過頭,卻也遮掩不了自己臉上的紅暈。
  金色看著少女,她淺淺的揚起嘴角,然後伸手抓住少女的另一隻手,樹林間的風不再吹拂,一瞬間四周的聲響全部消失,少女的瞳孔睜大,天藍色裡的不是實心的圓圈,而是──直立的尖細橢圓。

  「所以,妳也要為我做一件事。」

02

  「繪里──」

  西木野真姬每次來到自家的林中別墅時,首先做的事就是往後面的森林裡跑,這是在她國小的時候養成的一個習慣。
  那時的她看著父母明明是要帶自己出來玩,卻在到了別墅後又開始接起工作上的電話,她拿起自己的帽子便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後山的森林裡,在那裡不小心睡了一個下午,醒來的時候便遇到了這個每年都讓她來拜訪的狐狸──狡猾的狐狸。

  「我在樹上喔。」

  穿著和服的繪里坐在一顆枝幹都較為粗壯的百年老樹上,她晃著懸空的兩隻腳,沒有穿著木屐又露出了一截小腿,看起來極像個妙齡女子,就像現在的真姬。

  「那妳說,這是妳要下來,還是有人要帶我上去?」

  走到繪里的正下方,真姬一臉不滿地仰望著低頭對她笑瞇瞇的繪里,她雙手抱胸,看起來也沒有要上去的意思,就等著繪里跳下來。

  「我親愛的朋友臉上都寫著要我下去了,我能不下去嗎?」

  一個翻身跳躍,繪里便直接降落在真姬的面前,並且直接張開雙手抱住了她,光腳的她和穿著略有高度的涼鞋的真姬,繪里看起來比真姬矮了一些。
  ──親愛的「朋友」嗎?
  真姬沒有隨著繪里一起抬起雙手抱住她,只是任憑繪里抱著她,在繪里看不到的角度,真姬的臉上少了一份光采。
  繪里的手在真姬背後輕撫著,又用食指像是在上面寫著什麼,忽然間身邊的樹葉全部拍打了起來,涼風吹過真姬的臉頰,讓她不禁往繪里的脖子一縮,最後也還是伸出手抱住了繪里。

  「繪里,妳……」

  將臉鑽到了和服與肩膀之間的縫隙,真姬的臉頰感受到了來自繪里的溫度,在她背上的兩隻手下意識地抓緊了她的腰帶。

  「噓──」
  「妳才是給我安分一點!」

  將其中一隻手繞到自己背後抓住繪里似乎在背上畫著什麼的那隻手,離開繪里的肩窩,真姬有點兇悍地瞪了她一眼,同時身邊的樹葉不再抖動,繪里則是一臉真是服了妳的笑容。

  「吶、今天也彈鋼琴給我聽?」
  「……不要。」

  掙脫開繪里的懷抱,卻沒有放開她的手,真姬低著頭不敢看繪里的臉,她沒甚麼表情地看著繪里的下半身,即便臉上寫著一些憂愁。
  而繪里也不再說些什麼,就只是任憑真姬握著她的手,她閉上了眼,抬起下巴讓臉面對高空,感受著從真姬手掌間傳來的溫度,以及真姬恐怕不知道被繪里給掌握了的脈動。
  繪里始終是笑著的。

03

  少女當下以為自己要被綁架了,不過那正好,可以讓就算到了別墅也還在工作的父母稍微擔心她一下,她既沒有錯愕也沒有驚慌,只是對抓住她的金髮和服美女點點頭。

  「……等等,父母沒教妳不可以隨便答應陌生人嗎?」

  被少女的反應給嚇了一跳,原本看起來有威嚴又莊正的金髮美女臉上頓時冒下了幾條黑線,她放開少女的手,雙手交叉進自己和服的寬大袖口裡,一副大人的姿態想對少女說教似的。
  少女只是把帽子戴好然後調整了角度,用她那稚嫩的大眼望著擁有尖銳瞳孔的天藍色眼珠,天真無邪地開了口。

  「但是姊姊看起來也不像是人哇。」
  「呃……那樣不是更危險嗎!?」

  先是驚訝才不到十歲的女孩沒有無視這雙眼睛,倒是直接把自己歸類為「不是人」的選項,雖然想讚美她,卻又馬上拉回了理智,心理甚至萌生了想好好教育這名紅髮少女的念頭。

  「但是……感覺也不像是壞人,唔、應該是一種更莊嚴的感覺……像是在神社的感覺……」

  少女把金髮美女從頭到尾又瞅了一遍,突然地就面向她對她雙手合十,這下擁有妖異眼珠的金色更是一臉尷尬。

  「咳咳、咳、嗯、那個……妳叫什麼名字?」

  和服美女挑挑眉,咳了幾聲之後再故作鎮定向女孩詢問。
  即便對方沒有率先有禮貌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女孩也相當單純地回答了她。

  「我叫西木野真姬喔!大姊姊呢?」

  得到了對方的名字,金色這時放下了交叉的雙手,一隻手輕輕放上了真姬的臉上,然後她蹲了下來好讓彼此的視線不被真姬的遮陽帽給擋住。

  「我是絢瀨繪里,這座山的山神喔。」

  一陣風彷彿直接吹進了真姬的心底,森林裡的樹葉再次躁動了起來,周圍的一切生命再次為了她而起舞。

04

  西木野真姬今年已經大學三年級了,她有一個很喜歡的人,然而她也知道對方是不可能和自己談戀愛的。
  一個闖進自己內心的神明,以及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女的──光是性別這點,就算對方不是神,在人類社會便已被削減了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

  「吶吶、真姬,妳想去哪裡?」

  與繪里牽著手,真姬不發一語地朝著森林深處前進,時不時爬著陡峭的山坡另她稍微喘了起來,卻還是沒有打算放開繪里的手,而繪里倒是臉不紅氣不喘的,就像是用滑的跟在真姬後頭,即便她的腳的確有踩到地面。
  看真姬爬山爬得有點難受,繪里稍微輕拉住了真姬,真姬才停下腳步並回頭。

  「爬山。」
  「嘿──?」

  只是當真姬說出這簡潔有力的兩個字時,繪里瞄了一眼真姬的腳,之後她像是反對一樣,直接將真姬拉入了懷裡,不讓她繼續走再前面。

  「妳做什……麼……」

  雖然自己的計畫好像就這樣被打斷了,可是撲進的是喜歡的人的懷抱裡,真姬的氣勢也瞬間減少了半分,這才感到自己的腳隱隱作痛,她趁機把大部分的體重都向繪里身上靠。

  「穿這種鞋子爬山,神都要笑妳了。」
  「……不好笑。」

  只是繪里已經笑了,她摸摸真姬的頭,她何嘗不知道真姬在想什麼,只是在她眼裡,人類的煩惱都如同看不見的塵埃,若不是因為她們倆相識,不然她也不會這樣順著真姬的意。

  「好啦,爬山做什麼呢?再上去也沒什麼呀?妳找我,我不就在妳面前嗎?」

  將真姬抱得更緊,貪婪地吸取她比自己還要高出許多的溫度,然後明知故問。

  「……曬太陽。」

  本來不想回答的真姬還是開口了,她也知道所有的謊言在這位神明面前是不會奏效的,但明明不用說也可以,卻還是回答了。
  聽到答案後繪里緩緩放開真姬,雙手從她的背後慢慢爬升至肩膀,再順著肩膀滑過手臂,最後與她的雙手交握。

  「真姬,妳知道的、外力是沒辦法影響我的。」

  誰知道話才一說完,見到的卻是真姬開始泛紅的眼眶,弄得繪里著急了起來,她趕緊放開真姬的一隻手,用和服的袖口替她拭去正要流出來的眼淚,接著吻上她的眼角。

  「長這麼漂亮,就不要哭了……」
  「……長得再漂亮,繪里不喜歡我也沒用啦!更不用說妳不在了!」

  甩開繪里的手,推開繪里的身體,彎下腰脫掉自己的鞋子,真姬就這樣把繪里丟在原地,獨自一人往山下跑去。
  ──老是這樣子!親我抱我,卻說我是朋友!
  她伸手擦著自己的眼角,身體因為那不習慣的接觸而麻痺著,真姬在心裡大喊了一百遍繪里這個笨蛋。

05

  「怎麼啦?又跟父母吵架了?」

  在年幼的西木野真姬隔天再次獨自一人跑到森林裡一臉悶悶不樂地坐在樹下時,自稱是山神絢瀨繪里毫無聲響地從大樹後面竄出並蹲到了真姬旁邊。

  「哇!」
  「別怕啦。」

  完全沒料到繪里會這樣出場的真姬嚇得整個人往旁邊摔倒,而繪里及時伸手抓住了真姬那纖細的身體,讓她沒有與地面相親相愛。
  冷靜下來的真姬確認了這個嚇她的人是誰之後,她的表情又變回了剛剛鬧脾氣的模樣,但也沒有見她想要開口。

  「咳、咳咳,我們不是從昨天開始就變成朋友了嗎?真姬什麼都可以對我說喔?」

  摸摸真姬稚嫩的小腦袋,繪里一臉祥和地看著她,好像真的在看著自己的小孩似的,這時真姬才慢慢抬頭望向繪里的雙眼,好像很多委屈都埋在了她那紫羅蘭的瞳孔裡,眼淚頓時像洩洪一樣犯了出來。

  「欸欸欸!?」

  一直以來都沒有和人類甚至是小孩有過接觸的繪里被真姬的反應也嚇了一跳,她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從蹲姿變成坐姿,趕緊把真姬拉入懷中輕撫起她的背,而真姬只是用她的小手抓緊了繪里的純白和服。
  只是過了好一陣子後,繪里才發現自己也沒有聽見真姬的哭聲,本來想發出聲音叫她,但來自真姬身上均勻的呼吸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就這麼抱著真姬度過了一個下午。

  「……真姬未來要當我的新娘子嗎?什麼的,哈哈……」

  有規律地摸著真姬柔順的髮絲以及後背,彷彿無邊無際的天空色瞳孔望著熱情的火紅,繪里喃喃自語道。
  絢瀨繪里沒有說謊,她是這座山的山神,她存在的時間已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她只記得有一天有一戶人家買下了山腳的別墅,那戶人家有一名獨生女,她當然也認為這個小女孩很可愛,但起初一切都與她無關的,她只是個旁觀者。
  每當這戶人家來到別墅,就會從別墅傳來悠揚的琴聲,繪里偶爾會躲在附近聆聽來自小女孩的演奏,活了這麼久,比妖怪祭典上那些音樂還好聽的樂曲她還真是第一次聽到。
  一個季節對繪里來說不過就是彈指之間的事,她可以漫不經心地度過他們不在別墅裡的好幾個月,當他們每次到來時便傾注全心將注意力放到了三人身上,而屬於小孩的那份單純又吸走了神明大部分的目光。
  年復一年,漸漸地小女孩彈出的琴聲不再是從前的天真與快樂後,繪里開始在意起了她,她偷偷觀察了他們一家人,家人對她的愛是看得出來的,然而家人的忙碌也是肉眼可見,而她看著小女孩忍過一次又一次。
  人類的煩惱對她沒什麼意義,除了砍伐森林裡的樹木以外,然而這座山似乎也屬於西木野的財產,至少繪里在西木野買下了這裡後,再也沒有任何需要管轄的事了。
  因此──沒有人信仰她了。
  她的力量一天一天消退,不需要的存在會慢慢消失,所以她乾脆開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例如,搭訕這名小女孩。

06

  神跟人本來就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即便有人像──那都是因為人類的信仰而創造出來的外表罷了。
  絢瀨繪里是一隻誤闖森林並佔地為王的狐狸,時間久了,她就成了神。

  「別以為妳變成狐狸跟著我我就不會發現!」

  光著腳走下山的真姬對著背後那隻黃色狐狸扔了一隻涼鞋並大吼。
  而狐狸只是像狗一樣跳起來咬住真姬的涼鞋,並好好地走到真姬旁邊將鞋子還給了她。

  「討厭妳!」

  真姬撿起了鞋子後又繼續轉身向下走,完全不理睬原本只是跟在後面,現在卻得寸進尺走在腳邊的狐狸。
  覺得被跟得很煩,真姬開始繞起路來,然而狐狸卻死死地黏在她腳邊,讓她無數次想拿涼鞋丟牠,卻又因為動物的可愛面貌而軟下了心,最後她終於放棄這個莫名的賭氣,把涼鞋放下然後把狐狸抱了起來。

  「有妳這樣當神的嗎!?」

  ──對一個妙齡少女糾纏不清,還假裝自己只是一隻動物緊緊黏著對方,只差沒有對少女出手,不然就是動物翻版的痴漢了。
  藍色眼睛的金毛狐狸對她歪歪頭,接著繪里的聲音直接傳入了真姬腦中。

  「我不想當神了呀。」
  「妳──!」

  正想把狐狸往旁邊拋,誰知道她就變回了人的模樣,真姬的雙手呈現了扣在繪里肩膀上的姿勢,真姬的呼吸幾乎是打到了繪里的臉上,她緊張的憋起氣,卻躲不過繪里的慢慢靠近。

  「……!?」

  完全沒有料到事態會往這個方向發展,真姬整個人愣在原地,抓住繪里肩膀的手也瞬間失去了力氣,她任憑繪里冰冷的雙唇貼上自己的唇瓣,然後被入侵。
  睜著眼發現繪里是閉著眼睛的,真姬也在不自覺中閉上了雙眼,她再次抬起手臂抓緊繪里的領口,卻在下一秒被繪里給放開。

  「真姬,我也喜歡妳呀。」

  親吻真姬的鼻尖,不會說謊的神明這麼說道。
  紅了整張臉的真姬表情看起來有點羞澀又夾帶著些許憤怒,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繪里的雙眼,因為光腳而疼痛的雙腳踩上了繪里的腳背,她又親了她一次。

  「妳長得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惹人憐愛,越來越成熟……妳說,我怎麼能讓妳成為別人的?」

  扶住真姬的腰,繪里慢慢把真姬壓到了旁邊一棵樹上,她的瞳孔變得愈來愈尖,周遭再次颳起了風,本不是掉落季節,青綠的樹葉卻一片又一片被風給吹落到了地面,彷彿她們兩人上面有一層隔閡似的,沒有任何樹葉掉到她們之間。
  繪里的相貌一直都沒有變,變得是真姬,她已經從十歲出頭成長至了二十一歲,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說上家庭背景,在外面又是個沒幾天就有追求者出現的優秀女性。
  繪里出不了這座山,但她知道的。

  「真姬,我喜歡妳啊,但我們還能是什麼?」

  第一次,真姬第一次看到這位神明大人哭了。

07

  真姬開始覺得父母沒有那麼黏自己好像也是好事,這樣她才可以偷溜到山裡找繪里。
  繪里告訴她,她從很久以前就在聽著真姬的演奏,所以真姬來到別墅後沒辦法進山裡的日子她彈琴的次數以及時間就增加了。
  繪里還告訴她,她在山裡沒有其他朋友,於是真姬很得意地成為了她的第一個朋友。
  像是大人牽著小孩,繪里牽著真姬的小手,她帶她悠閒地晃過森林裡每一個鮮少有人踏入的區域,找到了最適合躺在地上觀星的一片空地、找到了樹木密集生長適合玩捉迷藏的林地、找到了可以沉淪在裡面的一片花園,真姬幾乎已經知曉自家後山的任何一個秘密基地。
  真姬的身高從剛過繪里的腰,慢慢變成了到達她的胸鋪、到她的肩膀、直到最後與她的視線在同一個水平上,真姬長大了很多,繪里卻不再牽著她漫步在森林裡了,真姬也沒有這麼要求。
  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戀上了這份存在。

  「真姬,這座山已經不需要我了。」

  甚至還沒有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前,真姬就被這麼告知了。
  身為醫生的孩子,信仰科學的人,真姬本來就不該信仰絢瀨繪里的存在,她知道「山神」對她來說是荒謬的,所以她也捨去了聖誕老人這一迷信,這些東西都不切實際,本就虛無飄渺,就算消失了也很正常。
  她應該要這麼認為的。

  「繪里不就只是一隻狐狸嗎?那妳不要當神了,沒地方去地化,我養妳當寵物啊?」

  無視她應該考慮到的事實,真姬一臉認真地對繪里開玩笑,繪里也只是回了她一個笑容,然後摸摸她的頭。

  「真姬……」

  真姬故作嚴肅的表情瞬間瓦解,但她還是很倔強,忍住不讓悲傷流露,她只是紅了眼眶看著繪里。

  「還是說從朋友變成寵物,妳不喜歡?」

  刻意讓自己的嘴角看起來上揚,真姬繼續開著玩笑,而繪里還是用同一張臉面對著她。

  「好嘛那就不要有主僕的關係,妳跟我還是朋友……」

  真姬的氣勢愈說愈弱,如果可以的話她怎麼會希望她們只是朋友,但她也知道她想的事情實在是太蠢了,比起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神明的事還要蠢。
  區區一個人類跟狐狸──神明,是不可能談戀愛的。
  繪里的表情始終如一,她也得裝作人類的一切煩惱,都與她沒關係。

  「妳在我眼裡永遠是真姬。」

  ──但並不會一直都是小孩子。
  繪里的眼裡,也只有真姬了。

08

  「我哪裡也去不了、什麼都做不了,我只能在這座山裡、只能等妳來找我……真姬……」

  額頭頂著真姬的額頭,與她的體溫不同,略為滾燙的淚水滴到了真姬的手上,真姬瞪著雙眼吃驚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繪里。
  伸手擦去從繪里臉頰上滑落的淚痕,明明彼此的心意好像終於相通了,但真姬的喉嚨裡卻卡了一份苦澀,她在當下喪失了語言能力,就只能和繪里一同落淚。

  「真姬,出去吧、妳出去吧,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什麼也不能給妳……只會讓妳更難過……趁我還沒消失──」
  「等、」

  ──趁我的行動還像個神明。
  一陣狂風掃過了上空,被逼得閉上眼睛的真姬還來不及說出口,她便覺得天旋地轉,感覺像被樹葉給包覆住了全身,下一秒卻又感受不到任何禁錮,再也沒了風吹後她睜開眼,已經是自家別墅後院。
  繪里把她從深山送回了家,卻沒有見到繪里一起回來。

  「繪里──!」

  當然不會就這麼乖乖地回到別墅中的真姬再次跑向山裡,然而才剛踏進山的範圍內卻又被強風給再次逼得閉上了眼,並摀住自己的臉,一步也無法前進。
  像是知難而退,真姬立刻轉身回到了別墅的後院,她看著半點聲響都沒有的樹林,看著被好好擺在地上的涼鞋,她拿起來便往裡面扔了進去。

  「繪里這個笨蛋!」

  她沒有再次踏進森林,她知道繪里這個即將消失的神使出如此的力量只會讓她消失得更快,真姬無可奈何,她只能這樣表示自己的不滿。

  「大騙子──!」

  把另一隻腳的涼鞋也扔了進去以後,真姬生氣地跑進了別墅裡面,憤怒地坐在鋼琴面前,胡亂地彈著沒有旋律可言的曲調。
  她只是把自己的心情給彈了出來,一種複雜、不知道怎麼宣洩、沒有答案的亂調。
  真姬是一個人來到別墅的,整塊地又都是西木野的財產,她知道這裡不會有其他人在聽她彈琴,她放肆地彈著所謂的噪音。
  隨著手指用力地敲打鍵盤,真姬的眼淚再次滴落,很快地視線便整個模糊了起來,她最後也停下了彈奏,她用手摀住自己的雙眼,她哭不出半點聲音。
  騙子,真姬在心裡無數次地喊道。
  手掌輕輕滑落,手指觸碰著自己的嘴唇,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真姬趴到了鍵盤上。

  「……討厭妳……」

  慢慢讓自己冷靜,真姬從口袋抽出了自己的手機,她在搜尋欄上打了兩個字。

  「狐狸 飼養」

  弄得她開始都對自己冷笑了。

09

  真姬帶著行李提早離開了別墅,除了那雙撿不回來的涼鞋,離開前她只是回頭瞥了一眼森林,帶著一雙墨鏡遮住哭腫的眼皮,她當做她們只是小吵架,下個月再來繪里肯定又會見她的,所以她要回家了。

  「哼,下個月見。」

  也不知道在對誰說,真姬踢著地上的小石子,頭也不回地往車站出發。
  買好了票坐上了算好時間跟自己一起到站的列車,真姬坐在看得見山的那一側,她的手肘撐在窗邊,手掌抵著自己的臉頰。
  看著從窗戶倒映出的自己,再看向遠方的山林,真姬的另一隻手對著窗外揮揮手,她想著,繪里大概也能看得到。
  列車發動了,不是蒸氣火車的列車沒有傳來令所有孩童興奮的經典聲音,但是真姬卻看到了黑煙,還以為自己坐上了火車。

  「!?」

  然而那黑煙並不是在列車上頭,更不是車廂裡面,是從她盯著的那座山所冒出來的,她趕緊拿下自己的墨鏡,確認她沒看錯,然而映入眼簾是除了黑以外還有那在綠色上看似不詳的火紅。

  「停、停──」

  雖然想大喊停車,但有常識的真姬也知道這台列車不可能為了自己而停在路中間,她看著下一站的到站時間,還有十分鐘,她著急地拿著自己的行李一路跑到了最後一節車廂。
  黑煙直衝天際,那火焰越燒越旺,燒得她的心也焦了,她看著窗邊的自助救難器,恨不得現在就拿起它敲開窗戶跳下列車,驚慌中還有冷靜的她拿起了手機播打了三個數字報上了自家別墅的地址。
  接著又打了叫車服務在列車到站時間讓計程車先在車站等她。
  不知道為什麼會燒起來,真姬擔心的不是那座山,是在山裡面的她。

  「繪里……!」

  那火怎麼看都不像是和自己不同世界的顏色,就只是很普通的火燒林,所以真姬知道那不是繪里在做傻事,她在列車停車前就衝到了門邊等著一開門就跳下車。
  但是為什麼偏偏在繪里跟自己道別的隔天?──真姬握緊拳頭坐上了遲來的計程車,雖然不比列車還快,卻比二十分鐘後才會有去程班次的列車還要有用。
  她在車上扶著自己的額頭,她知道那座山是自家財產,所以就算失火了外人也不會想到要幫忙,她一路上都沒聽見消防車的聲音,這時才恨著自己的父親為什麼要買一幢這麼偏遠的別墅。
  計程車幾乎是開了半小時才抵達目的地,然而失火的地點並不靠近山腳,刷卡付錢後真姬將行李直接丟在門口,什麼也沒準備便衝進了森林裡,她甚至沒意識到,這次沒有強風阻擋她。
  從空氣中都能聞到燃燒木柴的氣味,火勢漸漸蔓延,卻不見消防車甚至直升機,真姬筆直地往失火點跑去,也不顧自己是在攀升,她愈來愈上氣不接下氣,但她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她一心只想著繪里。

  「繪里!繪里──!」

  眼看自己就快到達火勢的最外圍,這才突然發現自己空著手爬上了山,山裡也沒有任何救助道具,就連繪里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直到這一瞬間,真姬才意識到了所謂的生命危險,本能讓她再次往後跑,卻沒料到被焚燒的大樹突然往自己傾倒,火花掠過她眼前的那一幕甚至讓她忘記了怎麼呼吸,甚至開始覺得繪里只是她的幻想,她雙手抱頭就要蹲下,下一刻感受到的不是烈焰的高溫,而是一股溫暖的氣息,以及一道怒吼。

  「笨蛋!妳跑過來做什麼!」

  真姬抬頭與繪里對上視線,深邃的藍眼睛裡寫的是疲累以及不滿,她在繪里的懷裡感受不到周遭火焰的高溫,但身邊的火卻燒得更旺了。

  「繪里、這火……」
  「有不懂事的登山客闖進來罷了,我已經把他送下山了,要不是我趁早送他下去,我怎麼知道妳在山裡──!」

  繪里抱著真姬往山下走,一邊生氣地喊道,她沒有使出之前送真姬下山的招數,就只是很傳統地帶著她向下,然而真姬沒有漏看繪里臉上的汗珠。

  「我、我叫了消防人員,但是他們還不來……」
  「因為我已經將這場火讓別人看不見了!妳為什麼要上來!」
  「繪里在啊!」

  真姬跟著吼了回去,還有什麼能驅使她沒意識到自己在送命?
  距離火勢的邊角已經隔開了一段距離,真姬停下來抱住了繪里的身體,與剛才的烈焰相比,她彷彿在抱著常溫的白開水,冰冷且透徹。

  「……真姬,妳得離開了。」

  轉頭看了一眼逐漸燒過來的火勢,無視真姬的表情,不管自己的狀態,繪里再次抱起真姬往山下跑,一陣巨風颳過,使得繪里的腳步加速了幾倍,眨眼的功夫就讓她們到達山腳,別墅的所在地。

  「繪、繪里呢?」
  「我是這座山的守護神,要滅火的,妳別等我了,火會滅的……不是要回家了嗎?不是還在車上跟我揮手說再見了嗎?吶、別等了。」

  真姬沒聽過繪里一次說這麼多話,雖然就好像平常的聊天一樣,但她也不是聽不出來繪里話中的急促,她雙手握著繪里的手掌,不想就這麼放她回去滅火,怕這一放,就再也握不到了。
  繪里凝視了真姬一下子,她的臉慢慢湊近,然後用冰冷的嘴唇貼上真姬的,放開的時候她靦腆地對真姬露出了微笑。
  真姬覺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繪里臉紅,她還來不及回吻她一次,雙手便被繪里給掙脫,臉頰上尚留有繪里輕輕撫摸的觸感,但眼前的繪里已經消失了。
  接著真姬看到了一叢金色的火焰從山中竄出,覆蓋了整座森林,明明是火,卻讓人感覺像是冰。
  被金色給覆蓋的瞬間,上頭的黑煙驟然消失,也沒了樹木因為燃燒而倒塌的聲響,面前的金色烈焰是多麼地令人感到祥和,像是給所有青綠撒上了金粉,原本焦黑的一塊像是獲得重生一般再次被茂密的枝葉給填補。
  才轉眼之間,令人懼怕的火災被復原成了發生前的樣貌,溫暖的金光逐漸消去,森林裡又開始了蟲鳴鳥叫,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她們的吵架也像是不曾存在一樣,她們的相識彷彿一場夢。
  ──真姬沒有等到繪里回來,再也沒有。

10

  真姬有好多次路過消防局就會趕緊加快腳步離開,她覺得自己在那時肯定被當作了放羊的孩子,但是她知道那場火確實發生過。
  她也知道繪里確實存在過,搶走了她初吻的人一定存在「過」,曾經。
  時光流逝,今年真姬即將從要念七年的醫學院畢業,距離那場火已經過了四年,與繪里相處的那些時光沒有從她的記憶裡消失,對繪里的感情沒有消失,她也沒有愛上其他人。
  她一直等著大學畢業就要給自己一個禮物──養一隻狐狸,雖然很奇怪。
  與所有同學一起穿著學士服在校門口拍照,然後將學士帽向上丟,完成了她這七年的學業以及實習生涯,真姬還是會像個普通人一樣為此事開心,父母與穿著學士服的她在校園裡合照過後便回到了工作岡位,但她沒有因此不滿,至少父母也為她感到開心。
  只是一切都好像少了什麼,但她也無法找到任何東西彌補這個空洞,所以才更確立了她要養一隻狐狸的衝動。
  畢業典禮結束了以後,真姬換回了便服,決定不與其他同儕一起前往下一攤,她一個人走在兩排櫻花開滿的大道上,騎著自行車的人從身邊快速穿過,不知道是畢業生還是在校生的人成群結隊有說有笑地與自己擦肩而過,終於感受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走在學校裡,停在路中間,真姬抬頭望了天空。
  忽然一陣風從後頭吹來,掃過了上頭盛開的櫻花樹,花瓣紛紛飛落,起舞的櫻花花瓣一片一片擋住了真姬的視線,它們飄舞著回歸了塵土,除了自己以及花瓣以外,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又或許只是路人也正看著這副美景。
  就像是過了一個季節,粉紅色的風景畫像是快轉一樣從自己面前消失,光枯的櫻花樹冒出了青嫩的綠芽,接著又逐漸成長茁壯,粉紅色置換成了鮮綠色、青綠色,最後變成了深綠色,又隨著涼風的刺激慢慢轉成了秋黃,葉子如同不久前的花瓣開始飄落。
  它們飄落然後聚集成了一個漩渦,落地的樹葉成了路邊兩側的黃線,像是替誰鋪了一條道路,而漩渦之中慢慢出現了一個人形,真姬瞪大了雙眼再也移不開她的視線。
  天藍色的瞳孔在樹葉緩緩落下之際與她對上眼,上頭的風依舊吹著,卻不是秋天的涼意,而是春夏交際之間的溫暖微風。
  地上的、樹上的葉片躁動著,路旁的花朵不管季節向她綻開,路人全為了她而停止,真姬的心也為了她跳動,彷彿所有的一切都為她而生。
  包圍住金色人影的樹葉如同方才的花瓣一樣回歸了塵土,枯枝再次冒出了花苞,她每踏一步、樹上就綻開一排櫻花,直到她走到了真姬面前,面前的景象又回到了真姬抬頭仰望天空的模樣。
  所有的生命為了她起舞,而她只為了一個人而生。

  「真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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