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友希】Lover

*這是 Love Story 的後續,也是完結篇
*前面都是友希那視角,到了後面才有切換
*日文出沒:さん(桑)、リサ(莉莎)

*文長3.4萬,請自行斟酌閱讀時間

01

  戀愛,也不是從來沒有想過,但是總以為在音樂面前,除了景仰以外,我無法對任何人抱有「喜歡」的情感。
  畢竟也只是想想而已,所以我真的喜歡上誰的時候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戀愛或許是很難、也能是很簡單的事情,我想,喜歡上一個人很簡單,但是接下來的過程或許會是困難的,而我喜歡上了「美竹蘭」,即使她也喜歡我,自己的心並非是可以立刻交出去的東西。
  成為一對戀人代表著我們將獲得、也將失去一些東西,我需要時間來確認我們是不是都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所以在沒有弄清楚自己心意的當下不會隨意地和蘭交往。
  不過後來的結果,也都在意料之內,我們終究走到了一起。
  我們之間沒有像那些風靡一時的愛情歌曲、電影、小說或是電視劇一樣,轟轟烈烈,雖然交往之前,或許蘭的內心經歷過了一些波瀾,總歸來說還是平平淡淡的。
  不黏不膩、不需要情話,就算會有爭執,需要的時候就在身邊、想一個人的時候也會留給彼此空間,比那些故事上的愛情都還要理想多了。
  所以覺得自己很幸運。
  高中畢業後搬出家裡,在外面租了一間小套房,雖然本來就有這麼計畫,其實也可以不用搬出家裡,決定實行是因為有蘭在,但我也不會覺得多此一舉。
  搬出來的第一年,是應屆考生的蘭並沒有太多時間拜訪這裡,而我們的感情仍然算是穩定,在她畢業後又是堅若磐石了吧。
  當初租房子的時候就有稍微考慮到如果兩個人一起住……所以蘭在高中畢業後搬過來跟我住,也不會太狹小。
  其實我並不知道理想的愛情究竟是什麼,只是跟她在一起很幸福,僅此而已。
  然而我的人生並不是有愛情就圓滿了,更何況最初還覺得不需要這種東西,但是一旦擁有了以後也不會隨便拋棄,而我仍然有要追求的目標,希望這份愛情也能夠一直陪伴我。
  所以在得到了來自美國某間我也聽過的大型經紀公司邀請時,猶豫只有那麼一下子而已,我相信蘭會支持我,也沒有隱瞞她,立刻就告訴她了。
  我想她就算會不捨,也一定不會說出「不要走」,這就是我跟她之間的信任。
  人總是需要付出一些什麼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我還沒有達成我的目標,安逸的生活並不是我所追求的,我還要在音樂這個領域朝向更高峰,就像蘭在最後就算繼承家業了也會繼續磨練一樣。
  美國是一個很大的地方,至少在那裡成名了,絕對會比在日本成名還要更上一層樓,但我並沒有打算一去不返,日本是我的國家、也是我的家鄉,我的愛人也在這裡。
  我明白她可以出國、但絕對不會是在外國生活,她是擁有歷史的花道世家的獨生女,再怎麼說如果她本人的意願是繼承,就不能離開了。
  即使是我,一個人在國外也會害怕,但是我仍然要去闖一次。
  想著至少有長假的時候可以回來見見她、見見大家,對方開出來的條件並不差,我就這麼百分之百信任他們而前往了美國。
  就算蘭答應了,在感情上我或許還是有點對不起她,所以預付了一年的房租,希望她不要因為我暫時離開就搬離了我們的小天地,在我放假回來的時候,還可以回到這裡跟她說「我回來了」。
  等以後存款夠了,再和她買一棟房子,成為我們真正的家。
  因此我只帶走了一些比較喜歡的衣服、可以感覺到她的紀念物,那些不帶走的東西,就是為了偶爾回來也可以像往常一樣生活,有如她的口頭禪一樣。
  結果到了分離的時候,果然還是感到了不捨,害怕自己哭出來,所以先把她從機場趕走了。
  我沒有因此後悔喜歡上她、和她談了戀愛,發生過的事情都很美好,這些都成為了我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所以──
  也成為了最讓我痛苦的事了。

02

  即使知道經紀公司會幫我安排一支在美國用的手機,在得到當地的手機之前,我便沒有任何聯絡能力,所以在飛來美國之前,已經事先跟電信公司申請好了要漫遊服務的日期跟時間。
  本來想要一著地,機內廣播可以使用通訊軟體時就和家人跟我親愛的她報平安,只是因為責任感以及想讓他們更安心的因素──也是為了讓自己在初來乍到的異國感到安心──我沒有在聽到廣播的時候就立刻聯絡他們,倒是看到了他們的訊息,飛機停下來的第一件事,我是聯絡這裡負責接我的人。
  想著等到我平安地與經紀人碰面、並且上了車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以後再報平安,因為這樣才是真的讓人安心,也才不用說太多次,所以我一直忍著沒有去打開他們的訊息。
  於是等我找到「Yukina Minato」的歡迎牌,見到了應該是經紀人的人物後──她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沒收了我的手機。

  「這是什麼意思?」

  來到美國之前,其實也去惡補了英文,我對自己的語言能力沒有太擔心,完全沒有顧慮地就對初次見面的經紀人冷言相向。

  「這是公司的方針,路上再和妳解釋。」
  「我還沒和我的家人報平安。」
  「晚一點報也沒什麼大礙,請上車,湊小姐。」

  就和她說的一樣,「晚一點」報平安並沒有什麼大礙,但我當初以為只不過是晚個幾分鐘、又或是晚個幾小時而已,就這麼允許了她。
  上了經紀人的車,我坐在後座,她遞給了我一份文件,就這麼一邊開車一邊開始和我說明。
  明明來到了第一次踏上的土地,卻沒有興致欣賞沿途的風景,沒有任何心思去觀看窗外我未來要生活一陣子的地方,而是思緒被迫打結了一樣,聽著我聽得懂卻無法明白的話。

  「湊小姐,我想妳也明白我們公司的規模,那不是妳原本所待的地方能比得上的,這個機會僅此一次,妳想成功,就要照著我們的規矩,而這個規矩非常簡單。」

  經紀人就像是倒背如流一樣非常平淡地這麼說。

  「妳只能接觸我們規定的名單上的人物,這個名單裡並不包含妳的家人和朋友、在日本認識的任何人,如果他們在這裡的話,一樣禁止接觸。」

  一時之間以為我的英文程度退化到了當初去補習以前的「略懂」,但是我有明白每一個詞的意思,串聯成句子後我卻無法咀嚼其中的意思。
  非常簡單的規矩,像是限制了我的自由一樣,然而只不過是非常小一部份的自由而已。
  明明是那麼小的一個部分,卻在我心中起了非常大的漣漪。
  我不是很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妳剛剛說我晚一點可以和家人報備平安?」

  不曉得經紀人是否有家人、是否有戀人,預設別人的立場並不好,但是再怎麼樣都該擁有這些基本的情感,我不相信連這麼普通的事情都不讓我做。

  「是晚了一點,我們的第一張契約是三年。」

  我瞪大雙眼從後照鏡看著經紀人完全沒有變化的表情,想著還真是「晚一點」。

  「湊小姐,妳也已經成年了,不是需要監護人的年紀,來到這裡表示妳的所有開銷都是自己賺來的,妳是一個可以自理的大人,所以我們並不覺得那是必要的行為。」

  我差一點就被她的言語說服了,雖然就算不服也還是只能遵守他們的規矩,起初我不明白經紀公司這樣的用意,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就是為了讓我的一顆心懸掛在上面。
  我以為他們其實只是為了嚇唬我,為了讓我在一開始拿出幹勁,直到我苦苦哀求或是崩潰的時候,就會讓我接觸我的精神支柱。
  然而,我想太多了。

03

  經紀公司配給了我一支新手機,這支手機很可笑的──只能聯絡經紀公司相關人士,其他電話都撥不出去,甚至不能上網。
  但更可笑的是──
  除了從小住到大的家裡的電話,我並不記得任何人的電話號碼。
  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不會去記那一串數字了,連我最愛的她都沒有記下來,想想就覺得自己才是整件事情裡最可笑的。
  就算給了我可以偷偷聯絡的方法,我卻也聯絡不到她,聯絡不到蘭。
  蘭,是不是很擔心我?不希望她太擔心我,希望她相信我,信任我……至少、就只是想跟她說一句「我到美國了」,連這點事也辦不到,除了音樂以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無力。
  該怎麼做才可以不用透過電話告訴她不需要擔心?
  買信紙、郵票?
  抵達的第一天,先是被帶去了公司簽合約和告知一些事情,後來就讓我回到他們給的宿舍稍微整理,但只要一踏出我的宿舍,經紀人就隨時在身邊,之後就算不是經紀人,附近也有保鑣,明明我還沒有出名?不禁感慨真的是一間很大型的公司,也明白他們這是對我做了很多投資。
  但是究竟有什麼必要這麼對我?明明我對音樂的誠意是千真萬確的,想要更進一步的心情絕對不比他們少,為什麼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一整天都無法聯絡他們就讓我焦慮了起來,沒有任何練習的心情,就跑去泡在了浴缸裡。
  因為這點事甚至就讓我忘了長途飛機的疲累,直到全身都泡進了熱水裡後,才感到了身體的不適。
  他們給我的宿舍很大,連浴缸都能讓我躺在裡面伸長雙腿,所以我只露出了肩膀以上,雙手抓在了浴缸兩側的扶手上,本想就這樣稍微看向天花板發呆,眼角瞥見了剛才脫衣服都沒注意到的紅點,我便稍微爬起來低頭凝視。
  胸口、胸下,我的腰上、肚子上、一直延伸到腿根,背後或許也有,都是蘭給我留下的痕跡,或許是去照鏡子會覺得醜的模樣,卻讓我忍不住抱緊自己的身體回想她抱緊我的模樣。
  蘭的身上也有很多我留下的痕跡,不曉得她現在在做什麼,在我離開後入睡的第一晚或許輾轉難眠,第二晚……不希望她失眠。
  已經開始覺得很想她了。
  好想跟她說話……

  「滴答」

  不曉得是水蒸氣從上面掉到了浴缸裡,又或是我臉上滑下的多餘液體,安靜的浴室裡因為這麼一丁點的水聲而震撼了我的情緒。
  明明不是第一次分離,明明也有一整個星期都在外地與她相隔兩地的經驗,甚至還有她生氣跑回家住幾天的吵架,但現在只是一天沒聯絡,為什麼胸口會這麼難受?
  好想聽聽蘭的聲音,新的手機因為連不上網,連音樂也不讓我放進去,沒有了蘭的歌聲、沒有她的照片,沒有她的影片,我還怎麼能挺起胸膛對別人說那是我的戀人……錢包裡是否有放了張和她一起拍的大頭貼?
  原來不僅僅是她等不到我的聯絡,我也只剩下那麼一點能夠思念她的東西。
  我在浴缸裡縮了起來,手指與手掌輕輕撫過每一個她留下的吻痕,腦裡浮現的是她趴在我身上吸允的模樣,下一秒不禁抓痛了手臂讓自己從幻想中回來,越是想像,不就是越後悔了嗎?
  不過是第一天而已,會有機會的,會有機會讓我聯絡到她的……。

  「蘭……」

  以為呼喚她的名字能讓我稍微舒緩一下焦慮,眼眶卻因此痛了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
  我能接受忙碌到無法聯絡的生活,但要我怎麼能接受被限制不可以和誰聯絡的生活?如果說這是和我簽約的交換條件,為什麼不能在一開始就告訴我?
  「我到美國了」這句話就像是卡在喉嚨一樣,胸口就這麼被堵住了。
  但是我得振作起來,想起我是為了什麼來到美國的,雖然付出的代價在第一天就超越了我的想像,我還不能就在這裡放棄,我相信她,我相信她也相信我。
  孤獨的第一晚,我只能抱著蘭當年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她給我的圍巾入睡。

04

  第二天,立刻被帶到了訓練室,然而展開的並不是關於唱歌的訓練,而是體能訓練。
  我被要求換上輕便的運動服裝,當然是公司準備的。
  不換還好,換了就有事了。
  上衣只遮掩到了下胸的部分,會露出一截腰,蘭跟我肯定都沒想到會在人前穿這樣的運動上衣,所以在更衣室換衣服時,我還是在裡面穿了一件背心。
  負責我的訓練老師一看見我這麼走出來,站到定位的時候,她和一旁的經紀人交換了視線,一開始我還沒有覺得怎麼了,直到訓練老師靠近我,並向我的衣襬伸手後,嚇得要退後的我還是沒有來得及。
  當場無奈又驚嚇的我,唯一能慶幸的或許是在場的人都是女性吧。

  「湊小姐,莫非有愛人?」

  被掀起衣服的我紅著臉,扯回了自己的衣襬後,我向後退了幾步,在一旁的經紀人這麼問我。
  我不禁在心裡想,如果他們認為我身上的這番所為不是愛人做的,那還能是誰……?

  「……是。」

  我一開始就確認過了,合約上並沒有關於戀愛的條款,他們並沒有禁止我談戀愛,而我也不是偶像,他們要讓我當的是能夠在全世界巡迴演出的國際歌手,所以很乾脆地就承認了。

  「有結婚的打算嗎?」

  至少她的第二句話不是用平淡的語氣叫我分手,她聽起來還抱有了一些興趣,我不禁稍微感到了開心,以為能夠談論關於戀人的話題,以為談下去之後,就可以讓我聯絡蘭。

  「……如果可以結婚的話會結婚的吧。」

  不過我跟蘭都沒有觸碰到這塊,我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我也知道日本的絕大多數都還是抱持異樣眼光,但是我在美國,這裡是允許同性婚姻的,所以這麼說也不奇怪。

  「有訂婚了嗎?」

  訓練老師很安靜地站在前方看著我跟經紀人對話,我當下還以為真的進入了什麼粉紅色的話題,到了這個問題的時候還沒有察覺到異狀。
  如果已經訂婚了,那就是會結婚的吧──當下沒想到她只是在套我的話而已。

  「還沒。」

  伴隨著這兩個字,有一股罪惡感就這麼湧入心中。

  「既然沒有婚姻關係,那就沒差了,繼續練習吧。」
  「欸……?」

  以為昨晚帶給我的焦慮稍微被這個話題減緩,沒想到卻是先給自己希望又給自己絕望。
  父母和朋友不聯絡也沒關係,但如果我擁有配偶,他們還是會讓我聯絡──是這樣的意思吧?
  然而我和我的情人並沒有那種關係,就這麼丟到一旁也無所謂,他們就是這個意思。

  「再過一個星期,我想湊小姐也不需要裡面再多穿一件了吧。」

  在我還在瞪大雙眼盯著經紀人,完全沒有辦法進入練習狀態的時候,她又補了一句話。
  我不禁抱住了我的腰,下意識以為這麼做就能留住蘭在我身上最後的連結,內心感到了一陣恐懼。
  他們真的不打算讓我聯絡任何人。

  「好了,湊小姐,請動起來,這個訓練最後沒通過就不用想著上舞台了。」

  訓練的老師一副事不關己地這麼說,我顫抖地放開了雙手,不曉得是不是被蘭傳染了容易緊張的毛病,我吞了口口水。
  不過就才第二天而已,我到底在害怕什麼?他們說不能聯絡任何人說不定只是唬我,只是想測試我的心理素質,況且我來這裡,不是為了抓住機會的嗎?
  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沒有達到目標,我是不會輕易回去的──絕對不會。

05

  結果第二天晚上,我是被經紀人揹著回到宿舍的。
  她說,體能訓練到最後我連嘴唇都發白了,雖然倒在地上但沒有失去意識,補充了水分後連衣服都沒換就被扛到了車上,也被丟回了宿舍。
  在日本的時候確實是一心一意在提高音樂的技術,在身體方面最多就是注重一直保持最好的狀態,並沒有刻意去訓練體能,所以今天一天的訓練,累得我幾乎快要不能思考了。
  勉強從玄關站了起來,拖著身體來到了浴室,站不直地在鏡子前脫了衣服後,又看見了那些深紅色的印記。
  我看著鏡子,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身體。
  它們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在消失。
  忽然感到有點無助。
  從日本帶來的和蘭有關的所有東西,不可能永遠都有她的味道,消散得肯定比身上的吻痕還要快,要是連這些印記也消失了,我就沒有直接與她連在一起的證據了。
  好想和她說上一句話。
  至少也要笑著跟她說我今天好累……。
  我明白的,這已經不是想不想說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傳達給她的手段。
  只是再次確認事實,就又感受到了內心傳來的疲累。
  從手機被收走的那一刻起,我的焦慮就沒有停止過,不斷想著蘭是不是很擔心我、自己卻也無能為力,情緒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帶走,經紀公司想要的難道是這樣的我嗎?
  追求音樂的同時,我並不想成為冷血無情的人……。
  再怎麼樣她都會在我的心裡,成為我被限制自由後最大的煩惱,家人也是、リサ她們也是,把我變成連一句報平安的話都不會說的歌手有什麼意義?
  失去了人情,唱出來的東西難道不是只剩下了無機質嗎?
  即使在最初組成樂團的時候,我也只有在技術上努力而已,後來的那些熱情、感情,都是其他人教會我的──正因為如此,也不是可以捨棄的東西不是嗎?
  這才只是踏上美國土地的第二天而已,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
  說不定真的只是想測試我的能耐罷了。
  我這樣安撫自己,看著身上令人感到幸福卻又心情複雜的吻痕,想著就算消失了,很快、很快就能通過測試,就可以和蘭聯絡了。

06

  為了不讓來到異國的我在生理上有任何不適應的情形,三餐都是由這間宿舍的管理人負責並提供的,住在這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有部分是這樣,我有一種就像是被花大錢買起來培養的感覺,也深刻感受到了自己需要花費更多努力回應他們這樣的投資。
  所以第三天,訓練又更加嚴謹了,但是怕我體力不支,這才開始了關於唱歌方面的訓練。
  行程多到我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也耗盡了我的體力,每天回到家都是洗完澡就躺上了床,沉睡到明天早上鬧鐘響,由管理人送來早餐,吃完就有經紀人來接我。
  一個星期就這麼過去了,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差點就把她忘了,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明明把她第一次送給我的圍巾像是涼被一樣放在床上每晚擁著入睡、床頭也有擺一張和她的合照,錢包裡的照片夾也是和她的大頭貼,只要是和她成對的、能帶著走的裝飾品,一個都沒有拆下來過。
  這樣的日子居然能讓我差點忘了她。

  「蘭……」

  卻在想起她的時候歇斯底里了起來。
  一天比一天還要適應這裡的生活、漸漸覺得訓練不是那麼痛苦,但是一想到她,不僅僅只是心靈、肉體上的疼痛又再次席捲全身。
  我抱著身體在床邊蹲了下來,湧上心頭的想法並不是「蘭」、「好想妳」又或者「妳還好嗎」而是──「好可怕」。
  差點就把她忘了的自己好可怕。
  我愛她,我愛美竹蘭,我不會忘了她的……我好想,聽見她的聲音。
  一股情緒從中心擴散到全身上下,我的身體顫抖了起來,抬起一隻手抓住床緣,眼淚已經無法克制地流了下來。
  明明早就知道離開日本的話,就無法再碰到她,最多只能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模樣,以及和她聊天,但是──現在全部都辦不到了。
  既然都辦不到了,那我就奢求最不可能的願望,好想被她擁抱。
  我用肩頭的布料擦掉了臉頰上的淚水,卻還是不停流出來,讓我整個人都爬起來將臉埋到了床邊,另一隻手也爬上了床抓住輕薄的床單,卻又開始掙扎在床上摸索著「她」。
  跟棉被不一樣的觸感,蓬鬆又溫暖的「她」。
  那條黑底的圍巾。
  我一抓到就將發瘋似地將它拉到了床邊,把整張臉埋了進去,這是我的圍巾、蘭並沒有使用這條圍巾,但是我還是擅自將它當成了我的蘭。
  只剩下這一條圍巾能夠讓我安心了。

  「蘭……」

  想到沒有得到我的聯絡的她,該是什麼模樣,就感到好抱歉。
  她肯定會去找リサ、找其他人,詢問我是不是有聯絡她們,知道我一個人都沒有聯絡以後,不曉得又會多擔心我。
  她一定會每天都在網路上搜尋我的名字、找我的消息,不是為了尋找我的行蹤,而是為了確認我的安全──飛機平安抵達了、也沒有關於我的新聞,任何會讓她擔心的報導都沒有之後,她就會開始不安地猜測是不是我丟下她了……
  我並不想這樣,我沒有這種打算,希望蘭可以比我想得還要信任我……
  一句話也好,讓我跟她說一句話也好,一個星期過了,我撐下來了,經紀人會通融我了吧?
  說我想她、對她說抱歉、說我也不知道經紀公司有這種方針,我也很想聯絡她,我沒有把她忘了,我也好想聽到她的聲音……
  最後,蘭肯定會笑著跟我說「其實我也覺得是那樣吧,友希那さん怎麼可能食言……我會繼續支持妳的」,雖然無奈又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愛,就是一如往常的蘭。
  擅自想著這些,眼淚就又停下來了。
  真的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罷了。

07

  「我真的不能和我的家人聯絡嗎?」

  適應了一個星期的魔鬼訓練後,我已經有其他餘力和經紀人說話了,在今天的課程開始以前,我就像是學不乖的孩子一樣再次問了她。
  經紀人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面無表情,有時候覺得這也是需要能力才可以勝任的職業,她就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湊小姐,妳可能覺得我們只是開玩笑,但是我們的規定是認真的。」

  她就像是看透了我一樣,說出了我這星期擅自認定的想法,再三提醒我那不是假的。

  「……可以請問這個規定有什麼意義嗎?」

  如果他們的規定是讓我報一次平安後三年裡就不再聯絡,這我還能接受,但是完全不讓我聯絡的用意,究竟有什麼好處?我的家人明明可以因此在日本報警失蹤。

  「意義還是有的,妳想被我們直接告知,還是慢慢體會?」

  結果經紀人這麼回答我。
  好像是真的的答案會帶給我衝擊一樣,給了我選擇的機會,但是既然有意義,我便想知道。

  「現在就告訴我。」

  在美國根本不需要日本的委婉,也不需要他們拐彎抹角,這個規定存在的意義肯定是想要讓我達成什麼目標。
  但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在經紀人開口的前一秒,她看我的眼神裡好像多了一些她平常沒有的感情,接著立刻又恢復了冷淡。

  「湊小姐,我們要讓妳絕望。」
  「……什麼?」

  沒想到這會是經紀人的回答,因為我只會長期跟她接觸,她幾乎能夠代表公司對我的看法。
  不是帶給我希望,而是要讓我絕望?他們並不是要栽培我嗎?聽起來更像是被人雇傭來暗殺我一樣。
  不過這只是因為我沒把話聽完而已。

  「我們會讓妳站上妳想站的舞台,但是妳並沒有那樣的能力,如果有的話就不會拖到現在了,我們的支持不過就是一個後援,並非武器,所以我們需要妳感到絕望。」
  「……」

  她說得已經夠直接了,就是直接在說我的能力不足,不過我不懂的是她說的「絕望」究竟是要讓我感受到什麼。
  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站上舞台卻失敗,這也是一種絕望,但他們在我身上要求的好像不是這種誰都能輕易體會到的絕望。

  「請妳『享受』非自願性拋棄一切、被他們認為冷血無情卻沒有機會解釋的絕望吧,特別是──擁有戀人的情況下。」
  「……!」
  「好了,課程要開始了。」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我,就這樣擅自把我推到了我該站的地方,訓練的音樂同時響起,我不得不跟著動起我的手腳。
  她所說的「戀人」,在我活動身體之前就震撼了我的心房。
  他們是認真的,不是唬我的,也不會在我崩潰的時候還我自由,他們所期望的就是崩潰的我帶來的改變。
  所以我──整整三年都無法接觸蘭了?
  好像是事實,我卻無法相信,這一句話動搖了我,因此不斷在訓練的途中跌倒、跟不上節奏,卻沒有人會來幫助我。
  還沒經歷過的事情,聽起來都像在開玩笑……
  一切都是那麼沒實感,在我的心頭卻開始產生了裂痕。

08

  不知道這是第幾個日子,我並不敢數,每想到一次今天是幾月幾號,無數的罪惡感就會湧上我的心頭,侵襲我的全身,神經尖端都會刺痛,再來是被電流掃過一樣每一吋肌膚都痛得令人手腳顫抖,卻還是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張開口的瞬間,眼淚就像是反射性動作一樣佔據我的眼眶,從兩邊的眼角流下,連滴到棉被上的聲音都是那麼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而哭。
  是因為後悔、因為罪惡感,還是因為想到了她?
  腦海裡的她不再笑了、不再唱歌了,也沒有再彈吉他了,更不是心平氣和地在和室裡插花。
  我腦海裡的她,一直在哭。
  我又讓她難過了。
  她一直都看起來很堅強,但是遇到問題的時候並不會立刻找人幫忙解決,會一直藏在心裡,直到有人發現向她提了出來,否則她只是假裝堅強而已……當初她喜歡我的時候,就是這樣。
  我連我自己都快要無法相信了,我不知道蘭是不是還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故意離開她的,我不是故意不聯絡她的、什麼都不是故意的……
  一想到她還在等我的訊息、每天打開我們的聊天視窗確認我有沒有看,神經就從指尖一路痛到了胸口,我不禁在床上蜷縮了起來。
  放在床上的圍巾,就像是有毒一樣,還沒碰到便覺得名為罪惡感的毒藥讓人一命嗚呼,卻又不能擺脫它,我只能在這裡潸然淚下。
  什麼也做不到。

  「……」

  再次張開嘴,只剩下痛得發不出聲音的喉嚨,但是遠遠比不上心臟像是被經紀公司撕裂一樣的痛。

  「……蘭……」

  嘶啞地呼喚了她的名字,我的手最後還是碰到了圍巾,雙眼也模糊了起來。
  我不敢問「妳還好嗎」、不敢問「妳想我嗎」,也不敢問──妳還喜歡我嗎。
  明明也問不到她,我也不敢在心裡發問。
  我相信她是相信我的,但是她還是會傷心、會難過,就跟我一樣來到這裡才被告知無法接觸任何人,我也一樣思念她。
  我真的,好想她的聲音。
  好想她──看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對我笑,對我呼喚著「友希那さん」,溫柔地伸出雙手從前面輕輕抱住我,下顎靠上了我的肩膀,我就和她這樣擁抱。
  模糊的雙眼裡卻也構築不出她的身影。
  我戀愛了,我並不後悔,但是我好後悔──害她如此喜歡我。

  「……蘭……」

  再一次蜷縮身體,把圍巾擁入懷中,體積比棉被還不如的它,就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好像我放開了之後──
  她也會消失一樣。

09

  強顏歡笑。
  第一次知道了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笑不出來的時候,還得面對教我應對各種人時該怎麼微笑的訓練老師。
  被說了快要十次我那是冷笑、那是苦笑,又或者是「湊小姐,妳連最基本的笑都不會嗎?」這樣直白的諷刺。
  我已經快要笑不出來了,我要怎麼不帶任何感情去微笑?帶著我的罪惡感,我要怎麼微笑?
  和他們擺出一樣的表情,彷彿就在告訴自己──把她丟下也無所謂、我已經不在意了,傷害別人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我就是那麼冷血無情。
  但我並不是這樣的……我笑不出來,看不見她的笑容,我怎麼能笑得出來?

  「請笑,湊小姐。」

  訓練的老師不過就是保持一張非常平常的表情──有笑臉的表情對著我,命令我笑出來,所以我想提起嘴角也提不起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訓練,但我猜肯定是因為他們預料到了漸漸絕望的我不會笑,才會特別有這一道訓練。
  不禁真是感激萬分,感激得讓人笑不出來。
  所以我抬起了雙手,各自伸出了食指,壓住了我的嘴角接著往上推。

  「……」

  好噁心。
  嘴角上揚的感覺此時此刻卻只讓我感到好噁心。
  我憑什麼笑?

  「湊小姐,妳只要有一個訓練沒通過就不用上舞台了。」

  憑著她們要我在絕望與絕望之間作抉擇,所以得笑出來。
  如果在這裡放棄了,我不僅先傷了蘭的心,還捨棄了唯一的機會;但我如果堅持下去,為了音樂賣命,至少……還能感到一些救贖,蘭也就能看見我了。

  「……」

  我放下了我的手,回憶著剛剛被推上去的感覺,我露出了令自己感到噁心的笑容。
  卻是她們認為的完美表情。

  「很好,保持一分鐘。」

  我看的不是訓練老師,而是訓練室裡佔了整面牆的鏡子,看著自己的這副模樣,有股異樣感逐漸從身體中心向上。
  我笑著,卻開始顫抖了起來,豎起了雙耳就想聽到老師再次開口說出「好」,也就是代表一分鐘的結束。
  鏡子裡的我彷彿不是我,她好像是在嘲笑我一樣看著我,我抬起顫抖的手緩緩靠近了我的肚子。

  「很好。」
  「……!」

  一分鐘結束的同時,我轉身跑向了門口,頭也不回地狂奔了出去,直到了廁所為止。

  「嘔……」

  我吐出來的不過就是胃酸,眼淚卻隨著這個舉動一起流了出來。
  我打開了洗手台上的水龍頭沖洗著溝槽,雙手壓在洗手台的邊緣,絲毫不敢抬頭看向正前方鏡子裡的自己。
  我到底有什麼資格笑?

  「嗚……嗚……」

  斗大的淚水不斷滴落,全部都被自來水沖走,就像我們彼此留下的痕跡一樣不再殘留。
  蘭可能為了我難過的時候,我到底,有什麼資格露出微笑?
  在日本的妳,是笑著的嗎?

10

  時間終究會帶走一切,但不會帶走我的罪惡感,它把除了罪惡感以外的東西都帶走了。
  我變成了把感情都壓縮藏在深處的機器人,而機器人最後也登上了舞台。
  成名沒有那麼簡單,並不是經紀公司讓我去錄幾首歌出一張專輯就能夠被人知曉。
  他們給我的機會是幫我報名了一個萬人徵選的歌唱舞台,如果我在那裡失敗就什麼都沒有了,即使我本身就有實力,這裡也不乏比我更有實力的人,他們多半是沒有人賞識,所以挑戰了這個舞台。
  而我不僅有人賞識、還被大筆投資,如果在這裡輸了,不僅僅只是罪惡感,我會再也沒有臉面對她。
  現在的這份機會,幾乎已經能說是我犧牲她對我的感情換來的了。
  至少唱歌的時間,我會忘了一切,只有音樂在我的世界裡熠熠生輝,而我把我的全世界展現給所有人看。
  來到美國兩個月,這個舞台花了一個月半的時間,我成功了。
  體會到了一舉成名,我卻不是在日本那時想像中的那樣開心。
  不是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也不是覺得這算不上什麼,而是與我分享喜悅的人不在我身邊,甚至無法與她通信。
  我就好像只是一台會笑的機器人,拿著捧花站在舞台中間接受所有人的讚揚,笑到表情再也回不來,我只剩下了空虛的表面。
  唯一無法否定的就是我被提高的技術和實力。
  當她看見了我的成功,內心會想什麼?我已經不敢擅自揣測了。
  或許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無情的人了。
  只有罪惡感還能夠繼續侵蝕我的內心,我笑著,笑著掩飾我的心痛。
  他們想看見的是我的絕望,但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我也不認為我會那麼輕易就被擊倒,我相信蘭……我相信她……。
  我只要知道自己最愛的人仍然是她就好了,這樣就好了吧?

11

  「湊小姐,妳今晚要與一位當下人氣的新人男演員共進晚餐,並不是為了什麼,他將參與妳第一支音樂影片的拍攝,你們可以聊一些關於音樂的呈現方式。」
  「……好。」

  經紀公司可以允許我接觸的名單裡有很多人,只是他們並不會把我推給任何一個想靠近我的男性,幾乎都只會是這樣的工作接觸。
  關於這點我還算是感激。
  本來就沒有必要以八卦新聞博得知名度或是討論熱度,不管是什麼樣的社交場合,身邊都有那張表情永遠不會變的經紀人陪同。
  她既然知道我有戀人,我想從一開始就明白對我做的事情就已經夠讓我絕望了,不會有比這個更不人道的事了。
  所以基本上,和他們安排的人相處並不會不愉快,也不會討論到私事,更不會有人跟我交換聯絡方式。
  只是單純討論音樂的話,確實讓我感到暫時的麻痺,忘記了原本的罪惡感,稍微感到了開心。

  「湊小姐,可以拍一張妳的照片嗎?」
  「……」

  進餐的時候,那位要參與演出的演員這麼問我,而我們卻是同時看向了我的經紀人。

  「我想不是壞事。」

  經紀人這樣回答他,便是同意了他,而我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因為經紀人絕對是站在為了我好的出發點思考的。
  比起一個剛從徵選舞台脫穎而出的日本歌手,肯定是當地已經紅了一時的人氣演員更有知名度,如果只是我的一張照片、沒有要畫蛇添足,由他來替我宣傳即將發行的單曲並非壞事。
  所以在我的同意之下,他便拍了一張我的個人照,我臉上的微笑是與機器人模式如出一轍的表情。
  他在發表到社交網站上之前,先給我看了他會發布什麼內容,不過就是一句「即將參與的演出是誰的MV呢──?」這樣調皮的問句,雖然感覺要讓人猜,下面卻還是好好地打上了我的名字。
  他就在我和經紀人的眼皮底下發布了貼文。
  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問題,是沉浸在音樂討論之中的我太晚發現了我自己的問題。
  微笑的我被發布在一位當紅演員的社交網路上,我想到了她。

  『框啷』
  「湊小姐?」
  「……洗手間。」

  我幾乎是立刻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稍微碰到了桌面讓上方的刀叉與盤子發出了聲響,對方訝異地看著我,而我並不打算失態,回以一個微笑丟下了這句話後我便快速地前往了廁所。
  在我身上的罪惡感不會減少,只會一直增加,會一直疊加到我負荷不了的那一天。
  我蹲在馬桶前面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就算知道我浪費了多麼好的一餐,我仍然吐了出來。
  蘭……蘭要是看到了會怎麼想?
  我把她忘了、僅僅只是幾秒,我不小心把她忘了。

  「哈……嗚……啊啊……」

  剛剛吃下去的美味只剩下燒喉的感覺,對她的思念跟著胃裡的東西一起湧了出來。
  我就這麼無力地跌坐在廁所的地面,無法挽回的錯誤讓我開始正式體驗起了絕望。
  我在自己心裡終究也成為了惡人。

12

  就算在徵選舞台上奪得勝利,也順利地在美國發行第一張單曲,一切都只是剛起步而已,我仍然沒有那份自由,卻也習慣了起來。
  我無法上網、除了經紀人以及公司內部成員以外沒有聊天對象,本來想要爭取關於吃的自由,但是宿舍有人處理三餐總比自己不熟悉這裡的食材又不會下廚還要好太多了,我就像是他們精心打造的機器人一樣。
  即使是機器人,也還是有成就感。
  舞台的勝利是我自己爭取來的,第一張單曲除了熱賣以外,好評佔了所有評論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所以並不只是靠著許多人的幫助來達成銷售量,那也是我自己的實力。
  但是直到第二張單曲發售之前都無法掉以輕心,我仍然在經紀公司的考驗期裡,如果銷量掉下去了,就是最直接證明我失敗的證據。
  詞當然還是由我來寫,要我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突破自我,只剩下絕望在一旁陪伴而已。
  我想要的不僅僅只是在美國當地奪得一片天,還要能夠在全世界巡迴演出,他們向我保證三年內就能夠達成,所以我才和他們簽了合約。
  但我還是像以前的我,作詞的時候喜歡躺在床上,腦裡跑進的卻不是那些詞彙或是旋律,而是她的身影。
  在我的幻想中與她擁抱、看她對我笑、在房間彈吉他給我聽,回憶著和她出去約會的每一幕,牽起她的手就會看見她有點僵硬的模樣,再往上看她的臉就會看見浮出來的紅暈,我很喜歡這時候的她。
  身體很坦率,表情卻不坦率。
  明明知道我不喜歡吃苦的,吃巧克力的時候也不告訴我是黑巧克力,直接塞進了我嘴裡,在我喊出苦之前,臉湊了過來舔走我嘴裡融化到一半的巧克力,她也就只有這種時候大膽了。
  每次Live結束收到粉絲的禮物,裡面有信的時候我都會帶回家閱讀,因為上面的誇獎有時候深得人心,不小心露出微笑的時候,看見我這副模樣的她就會像是吃醋一樣鬧彆扭,以為我在看情書。
  跟她說不是並且把信遞給她解開誤會之後,她又會露出看起來很難為情的模樣,一時之間不敢看我,我就會起身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故意調戲幾句,咬住她的耳垂,一動也不敢動的她彷彿像是被母貓叼起後頸的小貓,可愛得令人無法忍耐。
  不過她實在是太常因為粉絲跟我吃醋了,所以有幾次我也故意假裝吃醋,抓到了她因為粉絲而開心的時候露出不開心的模樣,第一次她居然只是感到困惑,接著才發現我是在吃醋。
  那一天她的表情仍然可以在我的腦海裡播放一百八十遍也不會變味,用一副很抱歉卻又難為情的模樣向我解釋,我故意忍著不笑,最後卻沉迷在她真摯的聲音之中,她說完的時候連我的臉都熱了起來。
  那次才開始覺得稍微吃個醋或許也不錯。
  她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偶爾會故意壓低聲音呼喚我的名字,明明每次在脫去衣服之前都那樣害羞,卻總是會在立場轉換的情況這樣作弄我,不曉得是誰教的,但我沒有告訴她我並不討厭。
  我喜歡她煮飯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每次想幫忙都會很大聲地制止我,一直到今年,知道我要一個人獨自在國外生活後,才開始有耐心地教我煮飯,她總是拿著湯匙舀起一小口,讓我試吃,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做不出她做給我的味道。
  我喜歡跟她一起泡澡,除了熱水很溫暖以外,抱著她或是被她抱著的時候格外幸福,我們會在充滿水蒸氣又讓人因為物理而心跳加快的浴室裡輕輕接吻,有了水的滋潤,彷彿一切都成了夢幻,好想要時間就停在那裡不要前進了。
  明明剛認識她的時候,只覺得她是個有點自以為是的學妹。
  為什麼我們到最後相愛了?
  或許正因為沒有解答才是愛情吧……
  這些美好的回憶,總有無數次想著要譜成一首給她的情歌,卻遲遲沒有機會,因為風格不符。
  現在……想要嘗試的時候,這些回憶便會化作碎片,一片一片從我心頭被吹走,聚集在另一個地方,成了哭泣的她。
  她的臉頰上流著兩行淚,卻緊閉著雙唇,什麼都不對我說。
  我看著她漸漸低頭,再也不會和我對上視線,我想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想把她擁入懷中,視角裡的手卻無法再伸得更遠,她一步又一步向後退遠離了我,最後轉過了身,無法觸及到她的我慌了起來,明明沒有在奔跑,胸口卻喘不過氣。
  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地上卻有著她的淚水,還有破碎的玻璃,玻璃上的倒影是我們相處的每一個痕跡,也跟著她一樣漸漸淡去。
  我不要她消失──

  「蘭……!」

  驚恐地向天花板大喊了她的名字,才意識過來自己累得做了一個夢,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夢?
  我伸手撫上了我的胸口,那裡隱隱作痛,明明是在回憶快樂的她,在我心裡,她又哭了起來。
  另一隻手抬起來遮住了自己的雙眼,幅度怎麼樣也無法同時壓住眼睛,淚水又沿著臉頰向下碰到耳朵,滴到了床上。
  哭到太陽穴痛了起來。

  「蘭……」

  我寫不出甜美的歌詞,寫不出歌頌我們幸福歌詞,但是我仍然有可以傳遞給她的思念。
  我不想要她難過、不想要她因為我而哭泣,希望她還能夠笑著聽我的歌聲。
  即使可能會有點悲傷,希望她──願意聽我的歌聲。

13

  在美國發行的第二張單曲,由有點悲傷的情歌所組成,起初還有點擔心會不會被說不是我的風格,卻意外地再次受到了好評。
  我把對蘭的思念寫進了歌詞裡、把對她的愧疚唱成旋律,不曉得她有沒有聽見,但我因此稍微抹去了一些罪惡感。
  我想告訴她我最愛的人依然是她,我沒有丟下她、也不會去拋棄她,一切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希望她還能夠在那裡等我。
  第二張單曲發行後又過了一個月,我來到美國的第八個月,經紀人忽然拿了一箱信給我,說是我的粉絲郵件。
  來自美國、也來自世界各地,當然或許有一半都是來自日本。
  經紀人交給我的那天,我整晚都在翻著箱子,整理來自日本的信件,當我找到那封來自我所熟悉的地址的信時,高興得忘記該怎麼表現高興的情緒。
  我趕緊拆開來,看到署名的「美竹蘭」,我開心到淚流不止,卻因此太晚意識到那是我來到美國一星期後寄出的郵件。
  她開玩笑地寫著「友希那さん的手機是弄丟了嗎?」讓我忍不住摀著鼻口大哭,上面還寫了她不曉得這封信到底會不會寄到我的手中,所以沒有寫太多深入的話題,我想這才是正確的,若是被經紀公司或是經紀人先打開來確認過的話,我就不會收到第二封了──
  看完這封信後我才很緊張地找著同樣地址的第二封信,八月個,她一定還住在那間小套房裡,但就算不是,我也知道和家裡鄰近的地址是幾號,卻沒有在這堆信裡翻到第二封來自她的信。
  我不相信選擇了寫信作為手段的她沒有寫第二封,所以我還是一封一封拆開了來自日本的所有信件。
  事實就是,來自「美竹蘭」的只有我抵達美國一星期後的那一封。
  我的第二張單曲已經發行一個月了,網路發達的現在,是全世界同時發售,不曉得日本街上有沒有播放我的歌,但是那是我唱給蘭的,她沒有……聽到嗎?
  這種結果讓我失去了判斷能力,立刻拿起了那支只能撥打幾個號碼的手機,打給了把箱子交給我的經紀人。

  「那個……」
  『怎麼了,湊小姐?很少這個時間聯絡我們。』

  我確實是不怎麼在回到家休息的時間還叨擾經紀人,她的聲音裡聽起來也帶有一點疑惑。
  但我完全沒有心思去想我要問她的事情是不是有點愚蠢。

  「粉絲信件,妳給我的箱子裡就是全部了嗎?」

  經紀人那邊沉默了一下子,接著才用很鄭重的語氣回答了我。

  『是全部了,湊小姐。』

  她是不會說謊的,如果不是全部,她一定會直說,然後告訴我有些信件永遠不會給我看,會讓我知道有那些信的存在,並且告訴我如果我沒有達成什麼目標,就會把那些信銷毀──但是他們不可能這麼做,因為沒有人知道我跟蘭的關係。
  所以我相信了、也失望了。

  「我知道了,謝謝。」

  掛掉了電話,我無力地坐回了椅子上。
  看著面前被我整理成好多堆的信件、那封擺在正中間的信,以及其他我完全不想拆開來看的英文信封。
  沒有蘭的第二封信。
  或許……一切都不是我想的那樣。
  曾經消去的罪惡感,又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還是傷到她了。

14

  我真的開始感受到了經紀公司說要帶給我的絕望是什麼滋味了。
  以為會傳達到的心意並沒有傳達給她。
  也或許只是傳達到了,但是蘭沒有再寫一封信給我而已──我們交往了以後,她只要有話想說就一定會告訴我,她知道如果不告訴我我就不會懂,所以她不可能是抱著我會明白的想法就什麼都不說。
  原來我給她的信任根本不夠她平白無故地相信我。
  是我說好了下飛機就要跟她報平安的,但我沒有;是我跟她說好了有空就可以視訊的,但我連她的最後一則訊息都沒有看;是我說好了有放假就會回去的,但我三年內都不能回去了。
  食言的都是我,即使是這種情況,我就是食言了。
  所以她以為我丟下了她,於是她也決意丟下我了。
  難道不就是這樣嗎?
  現在已經無法放棄了,無法回去了,以為她會理解的……但是她沒有,而我也無法怪罪她,一切都是我的錯。
  是我在可以選擇放棄的時候選擇了音樂而不是與她聯絡──是我丟下了她!
  是我選擇讓她受傷的。
  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了。
  這份絕望還要陪著我兩年四個月,而且會越來越深,隨著我在螢光幕上的出現頻率逐漸增加,肯定會帶給我更多的罪惡感。
  只要想到她又看見我若無其事地站上舞台、接受採訪,出了一張又一張專輯卻一句話都不跟她說,胸口就像是逐漸被撕裂一樣疼痛。
  蘭要是選擇丟下我,她也不會再接觸我了。
  不會再聽我的歌聲了。

15

  「休息時間一分鐘!」
  「好。」

  出到了第四張單曲、加上以往在日本所創作的歌曲,經紀公司便開始給我安排了美國各地的巡迴演出。
  因為整場都只有我一個人,雖然有幫忙主持的嘉賓,也僅僅只是主持罷了,我終於才明白為什麼會有體能訓練。
  需要快速換裝、快速上下台,在黑暗中跑上台還要保持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才能繼續完美無缺地進行下一首表演。
  不管是不是情歌,在那之後的每一首歌,我都是寫給蘭的。
  就連單曲的發行日,好不容易才要求到了那一天,就想向所有人表明那是寫給蘭的。
  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所以後果也只能由自己來承擔。
  在與她的每一段回憶裡,我只有一分鐘或是根本沒有時間可以喘息,就要再面對我們的下一個回憶。
  我在台上大聲呼喊對她的愛,她也不會聽見,但我仍然要喊。
  在日本的每一次我都能在台上找到台下的她,每一場演出我都在廣大的觀眾席尋找她的身影,但她卻一次都沒有出現,而我演出的場地也越來越大,底下的身影越來越渺小。
  我知道的,我也很清楚的,這裡是美國,蘭不會來的,她不會特地來看帶給她無數心痛的人的演唱會。
  一首也好、希望她能聽我歌唱一首也好,為了她所寫下的、所譜的旋律,也只想為了她一個人歌唱。
  最後,把所有的罪惡感都攔在自己身上,我也漸漸上癮了。
  安可曲結束後,就是跪在休息室裡抓著自己的胸口。

  「哈……哈啊……哈……」

  工作人員們都以為我是上氣不接下氣,只有經紀人知道我怎麼了。

  「蘭……」

  每一次呼喚她的名字,我就止不住淚水,這是對自己的懲罰,我希望我永遠都不會停止哭泣,才不會有麻痺的一天。
  蘭,妳聽到了嗎?這次妳也沒有聽到,所以下一次我還會繼續唱的。

  「蘭……嗚……」

  每一次的最後一套服裝,都會因為我緊揪著胸口而弄壞。
  我抱著這份絕望,每一次都呈現了期待值以上的表演,經紀公司再也沒話說,卻仍然限制我的自由,因為他們覺得我越絕望表現得越好。
  我表現得越好,就像是在表現給人看說沒有她我也可以在舞台上綻放異彩一樣,如果她真的來看了我的Live,難道不是只會接收到這種訊息嗎?
  經紀人會定期把粉絲信件交給我,而裡面不曾再有來自她的信件。
  三年後,我回到了日本,我愛的她,還會看向我嗎?
  恐怕不會了,所以我只能在這裡哭泣了。

16

  在美國的休假,難得休息也是休息,我不能一直窩在宿舍裡,彷彿很享受被囚禁的感覺一樣。
  但是出門依然是經紀人帶我出去的,明明隨著我的放假,她也該休息。
  只是經紀人並不會在我去哪裡的時候都跟在旁邊,她也明白我不可能亂來,所以我想一個人享受的時候我會告訴她我想一個人,她就會消失到一邊去。
  我請她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個郊區,那裡可以欣賞滿天的星星,可以的話多麼希望身邊的人是蘭。
  我帶著野餐墊下了車,在一個空曠的草地上鋪好了之後就一個人躺在上面,經紀人稍微把車開遠了一點放我一個人在這裡,但我相信她一定也還在監視我──保護我的平安──總之她給了我自己的空間。
  我仰望著寧靜的星空,原本疊在肚子上的兩隻手,下意識放到了墊子上,朝旁邊伸了過去。
  我也有跟她一起這樣在日本的山上看過星星,手伸過去就碰到了她的手指,和她在星空下十指交扣,靜靜地一起凝視這片星空。
  不管在哪裡,星空好像都是這副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畢竟我認不得星座,就算她指著天上的哪顆星跟哪顆星告訴我這些連起來就是什麼星座,我仍然沒有記下來。
  我更喜歡稍微轉過頭看著她的側臉看她認真的模樣,然後她說完就會發現我看著她,這才疑惑地看向我,然後臉紅。
  有一直亮著的、也有一閃一閃的星星,它們不只是白色而已,看久了便覺得光彩奪目,閉上眼睛後卻又忍不住趕緊睜開來欣賞這片美景。
  重要的不是景色美不美麗,而是身邊是誰。
  我的手伸了過去,可是我只碰到了空氣。
  我知道的,她不在這裡。
  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星空模糊了起來。
  一下子變得清楚,一下子又再次模糊,這裡不是絕佳的觀星地點嗎?

  「……嗚……」

  手背遮掩了我的視線,眼前的景色一下子變黑了,我張開了嘴,喉嚨裡的疼痛直接擴散到了鼻腔裡。

  「……哈啊……」

  再怎麼哭也於事無補了,我用力地抹掉了眼淚,咬緊嘴唇讓自己睜著眼再一次看向星空。

  「……欸?」

  眼前不再是那片閃爍的銀河,而是被烏雲籠罩大半的黑色夜空,讓我錯愕了半晌。
  伴隨著來勢洶洶的烏雲,我驚覺不對勁,身體卻無法及時反應,剛擦乾的臉頰上又多了一些冰冷的觸感。
  一滴、兩滴,細細小小的雨滴,我聽見了來自後方大雨打上草地的聲音,我的身體卻還是不為所動,好像是被雨水催化了一樣,眼淚又再次流了出來,想著就這麼被淋濕吧──

  「……嗚……」

  但是經紀人走過來給我撐了傘。
  我仰望著她稍微低頭好像想責罵我的臉。
  天空上不再有明星、也沒有月光,又被她的黑傘給擋去了最後的餘光,我最後還是無法壓抑住表情大哭了起來。

  「湊小姐,下次的休假。」

  雨滴打在傘上,加上高挑的身形,她的聲音並不是那麼清楚,只是覺得她好像在說什麼。

  「妳可以回日本。」

  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哭泣,就只是瞪大雙眼看著她,雙腳直到這時候才在野餐墊上彎了起來一同縮進了傘下。

  「……什麼?」

  就彷彿剛見面時聽見她告訴我不能聯絡任人一樣驚訝,得到自由的時候一點也不敢相信,我完全恢復了神智。

  「妳可以選擇拜訪一個地方,但我會陪同。」

  僅僅只是因為這句話,我不再哭泣了,好一段時間都不再哭泣了。
  第一次覺得獲得希望的感覺真是幸福,即使我的下一個長假是三個月後。

17

  搭飛機已經不是什麼難得的事了,在美國境內到處巡迴就已經搭了不下數次的飛機,只是飛回日本的這種長途飛機確實讓人有不一樣的心境,沒有疲累,是興奮難耐。
  經紀人並不是對我說謊,她真的讓我回來日本了。
  想想當初的規定,好像也沒有說我不能回來,一直以來強調的都只是「聯絡」而已,說的還是如果認識的人在美國也不能接觸,但並沒有說在其他國家的話能不能,都過了一年半以上才發現這點的我也有點錯愕。
  不過我想如果我平常就一直開口說我要回來探望,肯定會被拒絕並且又被拿出一個新的規定說我不能回來吧?
  不曉得這次是不是經紀人可憐我了才說可以回來。
  總之在長途飛機上半夢半醒,我回到了日本,而我選擇拜訪的地點當然是──我和蘭的小套房。
  經紀人沒有跟著我上樓,而是在公寓下等待,她所站的地方能夠看見屋外的走廊,也就能看見我的身影,我告訴她,要是我進到了屋子裡,就不要在那裡等我,我會約一個時間出去。
  所以我自己一個人抱著緊張不已的心跳來到了那扇熟悉的門前,回到了這裡又再次染上了她的小毛病,吞著口水伸出食指輕輕地按下了門鈴。
  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不在家的話就在這裡等到她回來,但怎麼樣總不會是──

  『喀嚓』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好像要停了一樣,可是看見從裡面出來的人,我的呼吸好像真的停了。
  全身末梢的神經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

  「……請問是?」

  從裡面走出來的是一名看起來是大學生的男性,而且一副被門鈴吵醒的模樣,但並沒有因此而對我生氣。
  我的腦海裡跑過了很多想法,即使不願意去相信,我還是鼓起勇氣開了口,剛才按了門鈴的手無法壓抑顫抖,有點不自然地抓住了一另隻手的手肘。

  「請問……美竹住在這裡嗎?」
  「……美竹?沒有啊?妳找錯房了吧?」

  我的心臟好像又要停了,卻又往了最壞的方向去想,想著蘭其實在裡面,她讓對方這樣回答我。
  但我還不能在這裡落淚。

  「不、不是,她之前住在這裡,請問,你是新搬來的住戶嗎?」

  對方好像根本不懷疑我的來意,也沒有認出我的歌手身分,只是稍微撓了撓頭髮,好像在思考什麼。

  「要說新搬來的也過滿久了吧……這學年剛搬進來的,啊……不過這間房的上個屋主好像……好像就是什麼美的……之前收到廣告信的時候好像有看到……」

  他的話讓我安心了幾秒,卻也重重地打擊了我的內心,好像要喘不過氣一樣。
  蘭搬走了。

  「……這樣啊,謝謝你。」

  戴著最後一張面具向他道謝,我便趕緊轉身離開了這棟公寓,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了經紀人面前,她替我開了車門,我便坐上了這台租來的車。
  門被關上的瞬間,雙手下意識摀住了整張臉,三個月沒有流出來的淚水再次潰堤,我不曉得我是因為蘭搬走了而哭,還是這趟行程──我選錯了而哭。
  難得的自由,就這麼結束了,明明回來了卻見不到蘭,蘭也離開了。
  她離開了我們的小天地。
  好久不見的罪惡感又回來了,在日本的土地上,我卻無法去尋找她。

  「真的……不能……再去一個地方嗎……?」

  我穩住自己因為哭泣而亂掉的呼吸,不讓自己口齒不清,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向經紀人詢問。

  「不能。」

  她拒絕我的聲音是多麼果斷,把我拉回了現實。

  「回程的機票,要更改時間嗎?」

  並且非常無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她知道我誰也見不到了,繼續留在日本也沒有任何幫助,明明只是站在客觀的角度上提問,卻像是在往我早已殘破不堪的心又插了幾把刀。
  這便是絕望,而我無法拒絕。

  「好。」

  我想我大概笑了出來。

18

  不想失去的東西一個一個從我的身邊消失了。
  我只剩下了音樂。
  絕望並沒有擊垮我,它們確實帶給了我另一股新的動力,伴隨而來的是每次離開舞台,總是會跑到廁所嘔吐的毛病。
  無數次看著工作人員錄下來的畫面反省每一場Live的表演,台上的我是多麼閃閃動人,回到家裡照著鏡子卻只覺得看見了一具擁有我外貌的空殼。
  笑著自己真是戴上了不得了的面具。
  有時候想著,我的目標裡本來就沒有談戀愛,就這麼結束的話或許也只是剛好,也想著我只是覺得自己傷到她而抱著這麼多的罪惡感──但不是這樣的。
  我把我的心交給了她,她也交給了我,那不是可以這麼輕易丟棄的東西,我確實深愛著她,人生如果要在重來一次,我仍然會選擇愛她,只是不會以這種誰也沒有想到的形式分開。
  我仍然唱著寫給她的歌、仍然創作著給她的歌,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心裡,只是我想達到的人生目標,比她還要早一點遇見了我而已。
  最後,三年也終於結束了。
  下一次簽下契約的時候──有一個月的緩衝期──展開的就是世界巡迴的計畫了。
  短短的三年之中,靠著經紀公司的後援、以及自己的實力,我已經到達了比我想像中還要好的位置,我承認……他們的方針並不是沒意義的,只是碾碎了我的心。
  三年過去,我又回到了原點,不曉得自己為何而歌唱了。
  即使每首單曲都會進到百大榜單上,但也不是前幾名;演唱會也座無虛席,但不是最大的場地;各國版本的CD也是屢次再刷,或許也不是一開始就配給很多──我沒有滿足是理所當然的,那是因為再怎麼成功都無法彌補我心中的空缺了。
  第一張契約到期以後,我沒有立刻再簽下第二張。
  兩張的合約內容不一樣了,不會再限制我的自由了,我被解放了,代表我也不需要繼續住在隨時都有人照顧的宿舍裡,下一個三年我將自己生活。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回到了日本,帶著三年未開機也沒充電的手機,父母沒有停掉我的手機──經紀人在第二年告訴了我,公司在一開始就有替我聯絡父母,所以他們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但是肯定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リサ──所以回到日本的土地上,我的手機還是有訊號。
  離開機場的我坐在對號的電車上,三年前的手機,系統已經算舊了,一接上網路就開始自動更新,操作非常緩慢,幾乎靜靜地看著它過了半小時,我才打開了還有未讀訊息的程式。
  看見リサ的名字後面超過了一百則未讀訊息,忽然不是很想打開。
  但是蘭的──

  『晚安』
  『早安』
  『搭長途飛機很累吧』
  『妳到了嗎?』

  三年前的訊息,就只有這樣而已,就再也沒有傳什麼過來了。
  腦海裡浮現了她每天看著這幾句話的模樣。
  忍不住伸手摀住了我的口鼻,很不爭氣地閉上眼讓淚水流了出來。

  「蘭……抱歉……抱歉……」

  緊握著手機,我低下頭,眼淚不斷滴到了手機螢幕上,把這些字又放得更大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我還有說「我喜歡妳」的資格嗎?還能說「我愛妳」嗎?如果她已經不再喜歡我了,聽起來都很刺耳吧……
  但是我還是想見她,第一個就想見到她……
  不是透過這個冰冷的機器,我想親口告訴她……
  對不起、還有,妳永遠都在我心裡。

19

  其實我也不是很有勇氣回家,我訂了一間飯店。
  抵達飯店後,我便無力地坐在床邊,把我三年來錯過的訊息都看了一次,即使這麼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人發現我終於看見了。
  不只是蘭,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所有人。
  父母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聯絡的,但是總覺得也不是回家的心情,不是可以用笑臉面對他們的情況。
  在我想到該怎麼開口之前,我就靜靜地坐在床上操作著系統差不多都更新好的舊手機。
  我打開了瀏覽器,手指在打字的時候顫抖了起來,我在搜尋的窗口打上了「美竹蘭」。
  如果她能原諒我,再怎麼樣都想讓她第一個見到我。
  只是跳出來的訊息並不多,有幾則關於花道的新聞,關於樂團的小道消息只有一些已經過了滿久的網路報導。
  我不死心,我相信蘭就算不喜歡我了也還是喜歡音樂、不會放棄吉他,不會放棄Afterglow,所以我又更改了關鍵字變成了「吉他 美竹」。
  搜尋結果跳出來的瞬間有一種要哭出來的感覺,不是以往的那些傷心難過,而是喜極而泣,好久不曾有這種感覺──或是我根本不曾有過。
  蘭成為了很多樂團的支援吉他手,也有自己表演的時候,今晚──就有一場Live她有出場。
  我的心跳在還沒見到她的時候就加速了起來,緊張著、也害怕著,如果,她根本就不想見我的話呢……?什麼的,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放棄去見她。
  至少也要向她好好說出一句「對不起」,告訴她我的心意,就像她曾經告訴過我好幾次那樣。
  決定了今晚的行程後,我向後躺在了床上。
  空氣好像真的完全不一樣,有一種懷念的味道,即使一年多前也回來過一次,但只是徹體嘗到了心碎,一點也不敢在待了二十年的土地上久留。
  晚上就能見到蘭了,我要帶著笑容嗎?我能對她笑嗎?見到她的時候我會不會開心地就笑出來了呢?

  「蘭……」

  還要練習一下呼喚她的名字,要是叫不出來了,那就不好了。

  「蘭……」

  我回來了。

20

  結果我沒有勇氣進去觀看蘭的表演,我就一直待在表演會場的外面,街上聽不見裡面的喧囂,大概是場所跟時間的關係,有點安靜。
  以前也去過了各種表演會場,對於入口或出口的位置也算是略知一二的,但我也只是猜測而已,這裡既然有後門,便猜測蘭大概會從後門出入,只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和其他人一起出來,那樣會稍微消磨我的勇氣,不過並不會阻攔我想叫住她的心情。
  好久沒見到她了,不知道她現在變得怎麼樣了,身高是不會長了……有沒有留長了頭髮?因為叛逆而挑染的紅是不是到了現在也還繼續染著呢?
  已經從害怕變成了期待見到她了。
  但還是有點緊張。
  我在外面等了很久,好險不是冬天,只有微涼的秋意,不斷地在附近來回走著,不過我也沒有直接擋在出入口,要是直接撞見了,一時之間有可能會說出不話吧。
  還在表演期間中,就陸陸續續有人離場,幾乎都是少數,這場演出的時間並不短,但是蘭的表演在中間,我想她也不會待到最後。
  也有些揹著吉他或是貝斯的人走出來,但是髮色就如同正規的搖滾樂團那般鮮豔,我想蘭是不會去染成金髮的,所以沒有叫住任何人或是故意走過去看他們的臉。
  直到──有一名長髮過肩的黑髮女性從地下走了出來,她也是揹著樂器,雖然覺得那個身影好像很熟悉,但我卻不是很有勇氣──我看見了吉他盒上的吊飾。

  「──!」

  明明是黑夜之中,明明是黑色的,卻是那麼清楚。
  好幾年以前送她的聖誕禮物,那隻黑貓,她仍然掛在吉他盒上。
  確認是她以後,我感到有點驚慌,稍微邁出了步伐跟上了她的腳步,彷彿有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阻止我呼喚她的名字,明明事前還特地練習過了,最後只發得出微弱的聲音。

  「……蘭。」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覺得她停下了腳步,但是下一秒卻又再次向前走了起來,那不是嚇到的反應、也不是裝傻的反應,就好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樣,所以沒有回過頭。
  等等,別走,不要走。
  下意識追了上去,她就像是發現到了我一樣回過頭,而我恰好抓住了她的手腕。

  「蘭……!」

  明明站上了舞台無數次,卻在這時候使不上半點力氣,連呼喚她的聲音聽起來都那麼無力。
  但是,我抓住她了。

  「友……」

  我看著她瞪大的雙眼、微微張開的嘴,好像很錯愕會看到我一樣,不是驚喜而是驚訝的感覺讓我也稍微感到了心痛。

  「不……」

  被我握著的手把我甩了開來,她的表情也變了。

  「……不要靠近我!」

  換我錯愕地楞在原地,被甩開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不曉得如何是好,但是我更不想看到的是她就這麼轉身再次離開我。
  明明都想過她如果不喜歡我了,就這麼放開她的。
  身體卻還是情不自禁地動了起來,踏了兩步,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她。
  這一瞬間我幾乎都快要哭了,三年過去了,仍然是她的感覺、我記憶裡的她,是蘭……是她。

  「放……放開!」

  然而她卻在下一秒掙扎了起來,也沒有抱住我,開始對我大喊,我本來以為她說的都不是真心話,絲毫不打算放開她。

  「放開我!不要靠近我……!我……我討厭妳啊!」

  直到我聽見了那句話。
  電流就像是竄過我的全身上下一樣,各個地方開始刺痛了起來,我有些不敢置信地鬆開了雙手,剛剛就囤積在眼眶裡的淚水最後還是流了下來。
  被我放開以後,她就轉身朝著前方跑走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我沒有抬頭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再也沒有臉見她了,我看著我的眼淚不斷掉落到地面,雙手也無力抬起來遮住自己崩潰的表情。
  她……

  「哈……啊……哈……」

  我的身體因為哭泣而抽動著,就像是要吸不到空氣一樣啜泣,這些都是我自找的,我自找的、她沒有錯。
  蘭,不再喜歡我了。
  連對不起都還沒說出口,她就又離開我了。
  蘭……
  就想這麼蹲下去,不顧形象地在這裡哭到淚水乾涸為止,卻在膝蓋失去力氣向下之前,凝視的地面多了一道來自前方的陰影,我看到了腳尖,看到了她扶著膝蓋的模樣,看到了她對我伸過來的手。
  蘭……
  彷彿現在才是做夢一樣,觸碰到我臉頰的指尖好像在顫抖,我抬起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們都很冰冷,卻還是覺得好溫暖……是我熟悉的觸感,站在我面前的是她。
  我抬起頭與她對上了視線,一瞬間不知道怎麼接受的現實讓我忘記了哭泣,她就在我面前。
  我放開了她,嘗試多靠近她一點,這次她沒有跑開、沒有避開我,所以我伸出雙手再次抱住了她。
  面前是我三年來不斷在腦海裡跑過的畫面、令我心痛的畫面,我不希望她哭,不希望她因為我而哭泣,不要哭了,蘭……
  我緩緩靠近她,用嘴唇輕輕吸走了她眼角的淚水,是鹹的──是真的。

  「友、希那、さん?」

  她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就跟我一樣不敢置信,雙手就像是不知道怎麼觸碰我一樣在我背上摸索。
  但是她的那句話,讓我失去了言語、失去了聲音,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她,只是在街上緊緊抱住了她,不想要她再離開我。

  「為什麼啊……事到如今……」

  她的手最後還是抱緊了我,久別了三年的觸感害的眼淚又再次奪眶而出,她在我耳邊細語的哭腔聽起來都是那麼讓人不捨。
  只是她的這句話,明白地告訴了我──這三年來她完全沒有聽過我的歌──我早就知道了。

  「……妳願意,聽我說嗎?」

  害怕她再次離開,我不敢睜開眼睛,把臉埋在她的肩膀裡,即使她不願意,我也還是想告訴她,就在這裡。

  「怎麼可能……不聽妳說……」

  她的手掌埋進了我的髮絲裡,碰到了我的後腦勺,就像要我抬頭一樣輕輕抓著我,而我抬起了頭。
  我的視線不禁飄向了她的嘴唇,但是她並不是要與我接吻。
  我們就只是沉默地對視著,我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她看的恐怕也是我發紅的眼眶,最後我鬆開了雙手,沿著她的手臂縮回來牽住了她。
  觸碰到指尖的瞬間,剛剛的電流又一次掃過了我的全身,不禁就這麼握緊了她。
  好像逃亡的人一樣,我帶著她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她始終沒有甩開我、緊緊扣著我,久違的溫暖傳到了全身上下,卻覺得有點虛幻。
  我帶她回到了我投宿的旅館。

21

  我們是沉默地進到房間裡的,我們看了彼此好幾眼,卻沒有人要先開口說話,直到她放下了她的吉他,說了一句她要去洗澡後,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幾乎是站在原地愣了十分鐘,因為我不曉得她為什麼要去洗澡……
  所以當我意識到她這是打算留在這裡跟我過上一晚的時候,彷彿回到了剛交往的時候一樣,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我的步伐一下輕盈一下沉重,就像真的變成了機器人,花了一點力氣才坐上了床角,就坐在這裡望著浴室的門口。
  水聲每停止一次,我的心跳好像也跟著停了一次,對著即將開門走出來的她感到緊張。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她了。
  如果當初不是那樣子,沒有那個規矩,我或許就是一年回來兩、三次,感到幸福地和她一起走進浴室,而不是坐在床邊等著她,抱著這種奇怪的心情。
  一切都不再是我離開前的那副模樣了,蘭的頭髮也不再有那一串紅色的挑染,就如我所想像的一樣留長了頭髮,像個中規中矩的花道女孩。
  她的變化,我全部都錯過了。
  除了後悔,也做不了什麼了。

  『喀擦』

  就這麼對著浴室門放空的時候,她從裡面出來了,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她剛剛是鎖了門,心臟就像是又被輕輕劃了一下刺痛。
  我抬頭和她對上了視線,雖然剛剛鎖門了,身上卻是毫無防備的一條浴巾而已。
  蘭,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累了。」

  她別過了視線,讓我明白了她什麼意思也沒有,就只是想洗個澡躺上床睡覺而已。
  我早就洗好澡了,為了舒緩緊張所以在出發去找蘭之前就泡了澡,我的東西都好好地放在浴室裡,我起身離開床角,和她交換了位置走進了浴室。
  飯店提供的那一套牙刷被她用掉了,我想也是,完全就是真的要睡了的模樣。
  我再次走出來,從行李箱裡拿了睡衣就又走了進去,我把門關上但並沒有鎖上門,我想她也不會突然闖進來。
  換好衣服走出來後她已經在吹頭髮了。
  明明到了這樣私密的空間,我卻開始不敢貿然地觸碰她,我就坐在床的另一邊凝視她。
  她一手梳著留長的頭髮,另一手握著吹風機,房間裡頓時都是她的髮香,明明只是離別三年,好像真的回到了青澀的高中時期。
  她關掉吹風機的時候,我還沉浸在那些一去不復返的幻想裡,沒有注意到她也看向了我。

  「……明天再跟我說,可以嗎?」

  她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有點意外她會提出這種要求,錯愕地對她點了點頭,接著就看到她朝另一邊走了過來。
  蘭就保持著浴巾包住的模樣躺上了床,鑽進了棉被裡並且一直盯著我。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是聽到了那句話以後,我怎麼樣都不敢隨便碰她,我只是起身去關掉了房間的電燈,留下了不會妨礙睡眠的一盞燈,從另一邊上了床。
  都是什麼時候了,我卻感到了害羞。
  我們就側躺在床上,看著彼此。
  明明從來不曾這樣聽見自己的心跳,明明也只是躺在床上而已,此時此刻看著蘭,心裡有一種毛躁的感覺,但不是那個意思,我自己也明白。
  最後我還是稍微鼓起了勇氣,向她挪近了一點,伸手觸碰到她沒有被浴巾包覆住的肩頭,再緩緩向後貼住了她的背。
  她沒有躲開我的擁抱,我開心得都想哭了。
  我們沒有再說話,我看著她閉上了雙眼,手也伸過來繞住了我的脖子,眼角似乎又有淚水,但很快就被枕頭給吸收。
  明明抱著深愛的人,卻覺得身體每一處都在刺痛;明明抱著溫暖的她、一起蓋著棉被,卻覺得後頸漸漸涼了起來,身體好像就在告訴我,這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蘭。」

  於是我呼喚了她的名字,她又緩緩睜開了雙眼,伸出另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就像以往一樣溫柔地將我的髮絲撩到耳後。
  我感受到她的指腹輕輕摸過了我的整個耳朵、又回來貼上了我的臉頰,我也顫抖地將手從她的背後縮回來,碰上了從見面到現在,都還沒摸過的臉。
  想問她──那句話是不是真心話。
  不是的話,我就能夠毫不猶豫地貼上她的嘴唇、撥開她的浴衣,但是我問不出口。
  雖然還問不出口──
  看著她緩緩閉上的眼睛,我靠了上去,感受到自己發冷的嘴唇貼上了另一個冰冷卻柔軟的雙唇。
  她的呼吸就輕輕打在我的臉上,我卻屏住了呼吸。
  神經的刺痛讓我的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我們的吻不是記憶中那般美好,好像所有的痛苦都傳了過來,從中間攀爬到了全身各處,痛得不禁抓緊了她的浴巾。
  眼淚又擅自流了下來,我退開來再次凝視她的臉,在微光照耀的房間裡,她的臉上也有一條發光的痕跡。

  「蘭……」

  我害怕看到她哭,我不想看見她哭,蘭不是會輕易哭泣的人,如果她哭了,都是我害的,會讓我的心跟著被撕裂。
  即使她沒有聽見我的歌聲也沒關係,我還是可以現在告訴她。

  「……我愛妳。」

  三年都沒有傳達到的心情,現在有傳達到了嗎?

  「……嗯。」

  而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妳愛我嗎?」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這麼問。

  「……嗯。」

  她依然只是應了一聲。

  「……那妳討厭我嗎?」
  「……嗯。」

  本來只是半開玩笑地想再次確認,而她終究也是,應了一聲。
  沉默之中,我看著她閉上了眼,最後我也閉上了眼。

22

  醒來的時候,覺得雙手有點痠痛,靠著枕頭那邊的眼角也有點被侵蝕一樣的痛,大概是眼淚流下來都沒有擦乾。
  我面前傳來了另一個人細微的呼吸聲,我們的臉就靠在一起,我緊緊擁著她,她也一樣緊緊擁著我。
  久違的接吻讓我哭不停,昨晚就和她看著彼此一直哭,她想伸手替我擦掉眼淚的時候,我就埋進她的肩膀裡,哭完就累了,我們就保持著這樣互相擁抱的姿勢一直到了現在,大概已經天亮了。
  打到臉上的輕微氣息是真的,那對細長的睫毛也是好久以前記憶裡的模樣,懷裡的體溫不斷提醒我這是現實。
  她回來了……。
  明明想聽她解釋,卻又不想聽她說話,所以我昨晚終究沒有問出口,不管她說什麼,都只是應一聲,最後她也不說話了。
  為什麼──我腦裡也滿是這個問句,卻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問起。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用兩指輕輕夾起了落在她臉頰上的髮絲,緩緩拉到了耳後,接著我再撫上她的臉頰。
  是湊友希那。
  是我記憶裡的友希那さん。
  昨晚,一直都沒有仔細觀察,她好像變瘦了、臉頰有那麼稍微消了下去,眼皮底下帶著我以前不曾見過的憔悴感,只差沒有長出白頭髮吧。

  「……嗯……」

  拇指在她的臉上來回撫摸了幾次後,她才稍微發出呻吟,慢慢睜開了眼睛。
  醒來的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像是搔癢一般把手從我的背後收了回去,接著再次從我的肩膀上鑽了過來,本來在同一個水平的臉向下埋到了我的胸前。
  等我搞清楚她究竟在做什麼的時候,她是用耳朵貼在我的心口上。

  「……!」

  差點想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這麼想的瞬間還震了一下,久違的害羞襲上了我的雙頰,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努力讓自己不要動搖。
  我都能想像看不到的那張臉現在在偷笑了,有一股無奈漸漸浮了出來,就想伸手把她拉上來的時候,忽然一個力道讓我喪失了幾秒的思考。
  回過神來的時候,換我的臉被她抱到了胸口,她的雙手緊緊抱著我的後腦勺,好像在叫著我做一樣的事情。
  所以我也轉頭把耳朵貼了上去。
  說起來……好像是第一次這麼做。
  撲通、撲通、撲通──
  在我想像裡的友希那さん一直都是平淡冷靜的,這個心跳卻出乎了我的意外,稍微起伏的胸口不斷敲打著我的耳朵,好像她的緊張也一起傳了過來。
  我轉回頭,把臉埋進了她的胸膛,不再聽她的心跳,但胸口的起伏還是會稍微打到我的皮膚上。

  「……告訴我。」

  總是要知道的,再拖下去就問不出口了、再拖下去就會被她這樣牽著走了,但我還沒有原諒她。
  她沒有立刻發出聲音,只是吸了好大一口氣、也呼了好大一口氣,原來真的在緊張,明明不曾看過她緊張。

  「蘭……」

  她就像是需要做發聲練習才能說出口一樣,先呼喚了我的名字,我在她的懷裡點了點頭。
  不管是什麼原因,不管是不是會讓我更生氣的原因,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我們非得變成這樣?
  一切,就從三年前的那一天開始──

23

  她說完的時候,我已經換回了昨天的衣服坐在床邊的單人沙發上,一個人低頭看著地板。
  她說得很簡單,就只是經紀公司有一個規則,而她不遵守不行,直到昨天才再次打開了三年前被沒收的手機。
  說得簡單。

  「我要回去了……」

  大概是昨晚哭了太久,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我一手按著太陽穴,瞥了一眼坐在床邊的她就去揹起了自己的吉他。

  「蘭……」

  沒由來地,不是很想再聽到她說關於美國的事情了,我沒有再看向她,走到門前要按下門把的時候才又想到一件事情而停了下來。

  「妳什麼時候回家?那個、妳家?」

  我背對她,不想看見她的表情,盡力讓我的聲音聽起來一點動搖都沒有。

  「……今天就可以。」

  明明有家可以回而且還不遠,回來先住飯店的她不曉得是什麼意思,所以聽到她這麼說我便放心了一下。
  接著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告訴她──

  「那我今天就把妳留下來的東西送回去。」

  彷彿聽到了背後驚慌失措的一聲「欸」,還有站起來的聲音,在她用盡一切辦法來抓住我之前,我要離開這裡。

  「……蘭!」

  開門並關上門聽到她最後一次呼喊我的名字,我加快了腳步跑離了這間飯店。
  心很痛,全身上下都很痛。
  跑到一半不禁又哭了出來,有點後悔我還不如不要知道的好,但是知道了也好。
  明明交往之前、交往之後,我一直都明白、非常明白,只有那一件事我最明白了──我永遠比不上音樂在她心裡的位置。
  很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啊──!

  「哈……啊啊……哈啊啊啊──!」

  在無人的清晨街道上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就想把她趕出我的心裡。
  她回來了卻只是再一次傷害到我,還不如就這麼從我的眼前消失,不要再出現了。
  說她還愛我……卻只是順從了他們莫名其妙的規矩,為了達成她在音樂上的理想,那不就是在說著──我怎麼想都不重要嗎?
  她說的愛,根本就不是真的那麼愛我。
  那我,不要了……
  不要了……
  不要了啊──!

  「哈哈……嗚……」

  回想起等著她的自己是多麼愚蠢就笑了出來,最後還是又消沉了下去。
  這個時間的電車還沒開始運行,我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道上,最後還是靠上了路邊的一道牆坐了下來。
  我真的、好討厭她啊……

  「嗚、嗚嗚……哈啊……嗚……」

  雙手不斷擦去眼淚,卻還是流不停。
  在我懷裡的她是那麼美好,我好喜歡她的每一個地方,柔軟的嘴唇、總是覺得體溫比我高的肌膚、熟睡時的臉龐、身上淡淡的香味,第一次聽到的心跳,只注視著我的雙眼──

  「嗚……」

  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在心裡無數次這麼許了不會實現的願望。
  她的成功路上,根本不需要有我。
  我在她心裡算是什麼牽掛?三年……她捨得三年就這樣不和我聯絡,放我在這裡擅自猜想、放我一個人在我們的家再也沒有回來的蹤跡,絲毫不愧疚地站上舞台,出著一張又一張的單曲……直到現在才哭著向我道歉?
  那算什麼……

  「我討厭妳啊……」

  就像被人揪住了心臟一樣劇痛,我的表情在雙手的遮掩下扭曲了起來。

  「……喜歡妳啊……」

  但是……算了吧。

24

  結果我沒有在那一天把友希那さん的東西送回去,因為這張哭到紅腫的臉被誰看見肯定都會被問好幾句,我回到家便沒有再出門。
  她也不會傳訊息給我,就像這三年一樣,我也用不著盯著手機了。
  大概是三天後,我才抱著那個箱子去拜訪了她的父母,她並不在家,我不知道她不在家的話還能去哪裡,但是都算了。
  我把她當初留在那間小套房的東西都還給了她。
  並不是因為分手所以把曾經的東西都還給了她,這是她自己留下來,沒有一起搬家帶走的東西,不是送給我的。
  說起來,我們──分手了嗎?
  早在她在美國落地、手機被收走卻沒有選擇反抗的那一天,我們就算是分開了吧……。
  反正,她又要離開了。
  以為不會有訊息的手機,在我把東西還了回去以後,倒是收到了訊息。
  但是不是她。

  『蘭──見到友希那了?』

  是リサさん。
  印象中リサさん早就沒有住在家裡,已經搬出去工作很久了,所以友希那さん或許是去見她了。
  但是她沒有告訴リサさん嗎?明明只是文字,リサさん看起來抱著和我完全不同的心情,看起來很高興,以為我跟她見面就會開心一樣。

  「見過了」

  我冷冷地回應給リサさん,不曉得在她眼裡會是什麼模樣。

  『居然沒有先告訴我?都這樣偷偷來?我也擔心友希那擔心了很久耶……!』

  回想起來,當初リサさん確實一直在我和友希那さん的父母之間周旋,每天都不厭煩也厚臉皮地幫我向她的父母確認友希那さん的蹤跡,我沒有對不起友希那さん,但可能有點對不起リサさん。

  「抱歉,我有點無法接受」

  所以我老實地告訴了リサさん我的想法,告訴她我並不是那麼開心,只是更多的傷心罷了。
  リサさん不過就是友希那さん的好朋友、不是她的家人,更不是她的愛人。
  好朋友三年沒有跟她聯絡但是終於回來了,也主動去找她,想必是多麼開心,但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

  『……友希那是不是很不會說話?』

  還以為リサさん會想安慰我什麼的,只是反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就算有話要跟我說也沒什麼能說的吧?事實就只有一個,她選擇了音樂然後丟下了我,所以我沒有再回答リサさん了,就這麼關掉了手機。
  她對我做的事情,難道是一句「對不起、我愛妳」就可以解決的嗎?當然不是啊,我知道她對我的心意是真的,但我無法接受她是這樣對我的啊,再怎麼愛我,終究會丟下我的啊。
  祝福她達成她的目標、成為國際知名歌手,在世界巡迴演出,再也不是我這種小人物可以比得上的了,她已經走了太遠太遠,我再也沒有資格將她當對手。
  所以、友希那さん。
  再見了。

25

  一個星期過去了。
  她要是對我還是真心的話,明明可以傳訊息、明明可以來找我,卻一次也沒有。
  就算我做好了和她道別的準備,也不代表我可以接受她又這樣什麼都沒有說就離開的現實。
  所以在家裡的門鈴響起,打開門見到的是她的時候,伴隨著安心而來的是無數的恐慌。

  「可以進去嗎?」

  她看起來是那麼平靜,跟我好像已經沒有關係了一樣,好像當年的「湊さん」。

  「可以。」

  如果是來道別的,我就聽她好好說一次,所以讓她進到了家裡,進到了我的房間。
  我們中間隔了一張小桌子,我們坐在彼此的對面,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我也學著她。

  「我的歌,妳一首都沒有聽。」

  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讓人不禁感到困惑的事實陳述。
  但我也很意外她發現了我完全沒有接觸她的相關消息,包括那些去美國出道後的歌曲,即使她漸漸有名後,街上盡是播著她的歌聲,我只要意識到是她,我就會逃跑、會戴上耳機,所以我確實一首也沒有聽過。

  「怎麼?事到如今,才要跟我說,妳想說的話都寫在歌裡面了嗎?」
  「……」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是這個態度,就只是高興不起來。
  就算她真的有這麼做,我也不想聽、完全不想聽,因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仍然只是間接告訴我,在我和音樂之間,她選擇的是音樂,連和我說話都要用音樂。
  連報平安都不會,我為什麼要聽那些莫名其妙的歌?
  我大概真的,很生氣……

  「我搭下星期的飛機回美國。」

  只是她沒有回答我,又突然跳了話題。
  果然,還是要回去了啊。

  「是喔,一路順風。」

  已經沒必要說什麼「不要走」了,說了她也不會留下來,留下來也沒有意義。

  「因為之前的手機已經很舊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轉換過來,這是我新的帳號……」

  她把我不曾看過她拿的手機放到了桌上,打開了加好友的畫面對著我,我也沒有理由拒絕,所以加了她的新帳號。
  不過這幾天是因為這樣才不聯絡我的嗎……?

  「蘭,我……」

  收回了手機以後,她才像是把掩藏了許久的心情拋了出來,表情不再是那麼平淡,有點畏縮。
  接著她用雙手撫上了她自己的心口,對我露出了無奈的微笑。

  「……這裡,一直都只會是妳。」

  一瞬間忘了怎麼說話,我就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眼眶又是一陣疼痛,嘴唇克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不要、不要這樣。」

  心臟再怎麼痛,我還是婉拒了她的心意。
  不要再想著我了,明明不用我在身邊、不用想著我,她也依然達到了那個高度,我好像就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既然這樣就不要再掛念我了。
  更何況她就在附近的這一個多星期,明明也不曾挽回過我。

  「……我們分手吧。」

  說出來的瞬間覺得喉嚨像是灼燒一樣疼痛、全身像是有電流跑過一樣不聽使喚地想抽動和顫抖,但是我忍下來了,包括了眼淚。
  我看著她瞪大的雙眼,明明就像下一秒會哭出來一樣,但是她也沒有哭,反而對我露出了微笑,違心一樣的笑。

  「如果這對妳來說才是最好的話……就這樣吧……」

  但是她的聲音在顫抖,整個房間的空氣好像也跟著顫抖了起來,我忍著不要眨眼,睜著眼不讓眼淚流出來。
  她的手壓到了桌上,緩緩站了起來,最後對我鞠了一個躬。

  「再見,美竹さん。」

  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但她卻不在這個世界裡,擅自轉身、擅自離開了我的房間,或許還擅自離開了我的家。
  眼淚後知後覺地流了出來,我看著不再有人的前方,低下頭看著顫抖地抬起來的雙手,手心緩緩向上摀住了我的臉。

  「啊……啊啊……」

  她離開了。

26

  一個星期後,她要起飛的那一天,多管閒事的リサさん有告訴我她的班機,即使今天我沒有花道的工作,我也只是窩在我的房間,隨意地聽著音樂,譜著下一首新曲。
  心情沒有麼快就調適好,但是只要花上跟當初一樣的時間,我想我也不會去在意了。
  不過我還是有點被影響,寫不出好的詞、也想不出能夠讓自己共鳴的旋律。
  無聊之下,在常用的音樂播放網站上看見了她的歌在排行榜上,我便下意識點擊她的名字,跑出了她的所有單曲。
  想著也無所謂了,聽到也沒什麼好傷心的了,因為已經正式道過別了,在那之前,湊友希那確實是我從高中時代就憧憬的人物,她到達了我們沒有人追得上的高度,所以她的音樂不可能沒有任何聽的價值,我就把網頁滑到最下面,點開了她在美國的第一張單曲。
  封面下有著網站寫的介紹,上面寫說這是湊友希那參加萬人徵選的舞台獲得勝利後的出道單曲,內容是在歌頌著她對音樂的熱情和努力的痕跡……等等的,聽一下也不會少塊肉,更何況我期待著幾年前第一次被懾服的心情,就點開了播放。
  初期的三張單曲是全部免費試聽,後來才要付錢購買,所以我就這樣閉上眼睛欣賞她的第一張單曲。
  前奏和副歌有點熟悉,或許街上曾經播過吧,但我都沒有仔細聽。
  聽完以後,就在心裡佩服真不愧是她……即使我不在身邊,也還是能表現得更好,她的出道單曲肯定都是演唱會裡歡呼聲最大的吧。
  這樣想著,就突然想再多聽幾首,於是我點開了第二張單曲。

  「……」

  流進耳朵裡的旋律,讓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她的一字一句都清楚地在我腦海裡敲響,我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和她一起歡笑過的日子忽然浮現在腦中、也有和她吵架的、鬧彆扭的,我彷彿被她擁在懷裡,溫暖的感覺從背後流到了全身上下,再化成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明明只是一首歌,彷彿看見了她在沒有人的地方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流著眼淚,在被鎖起來的房間裡敲打門,大喊著放我出去,彷彿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感到很錯愕,我立刻按下了暫停,我沒有繼續播放,但是我去網路上搜尋了她的名字和歌詞。
  歌詞網站跳出了她的所有歌曲,我隨便點了一首進去。

  「……」

  一樣的,不一樣的歌詞,但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哪一首歌,她都在掙扎。
  都在喊著我的名字。
  都在回憶著我們的每一瞬間。
  以為會慢慢好起來的心又痛了起來,很痛、好痛。
  好像她所有的痛苦都傳了過來,而我沒有那個能力承受,就這麼模糊了視線。

  「友……希那……さん……」

  手滑又點到了播放,她的歌聲再次侵襲我的耳膜,那些那不曾開口告訴我的經歷,這一瞬間我彷彿都理解了。
  リサさん問我「友希那是不是很不會說話」,直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她很不會說話,但是太會唱歌了……

  「等等啊……等一下啊……」

  我都做了什麼?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什麼……
  我趕緊拿起手機打開了和リサさん的對話視窗,確認了她今天的班機。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去見她,還來得及笑著給她送機……來得及……告訴她我還喜歡她……
  擦乾眼淚、擦不乾也就算了,我直接戴上了墨鏡,帶著我的錢包就這麼衝出了家門。
  她在我和音樂之間選擇了音樂。
  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啊……我早就知道了,都知道她一定會這麼做。
  但是她不回來,不過就是因為都選擇了音樂,都讓我傷心了,半途而廢就會更差勁了,所以她沒有回來。
  如果現在回來的她,根本就沒有實現願望,那我……才會什麼也不是啊。

27

  突然決定從家裡出發到機場,就算有行動力,電車的時間並不會為了我更改,花了一個半小時抵達機場,都已經是那台飛機的報到時間最後半小時了。
  她早就報到完了,說不定也已經出關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抬起我的腳步,在人群中穿梭來到了她的報到櫃台,在那些高大的人影之中尋找她的身影。
  就算她戴著帽子、戴著墨鏡和口罩,我也有認出她的自信──是一定要認出來,如果她在的話……

  「……!」

  茫茫人海中,我就和戴著墨鏡的她對上了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還在這裡──內心完全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奇蹟,我的步伐沉重了起來,但還是阻止不了我走到她的面前。
  我看著她拿下墨鏡,雙眼裡也充滿了驚訝,而我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角。

  「……美竹さん,來送機嗎?」
  「……妳別那樣、別那樣叫我。」

  還沒跟她說什麼,光是聽見「美竹さん」,我的淚水就已經泛了出來,有點生氣地反駁了她,但我卻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沒有勇氣看向她的雙眼。

  「怎麼了……蘭?」

  改口改得跟什麼一樣快,卻還是震到了我內心,我的眼淚跟著眼皮的閉合一起從眼角流了下來,我把她的衣角往自己拉了過來,把她拉了過來。
  到這時候就只有我在任性了,我伸出另一隻手抱住了她,她沒有避開我也沒有推開我,就是讓我這樣緊緊抱住。
  三年前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我可以說嗎?
  就算很任性,我也還是想說。
  即使我知道她都已經報到完了、行李都已經在送到飛機的途中了。
  我的下顎用力地壓在她的肩上,怕她掙扎一樣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抱緊她,把臉埋進了她的頸邊不讓她動彈。

  「……不要走……」

  聲音卻沒有身體那般有力,說得出口卻一點自信都沒有,我想我的眼淚都沿著她的肩膀往下流到了胸口。
  對自己感到無奈、難為情,甚至是不要臉,我都不想再放開她了。
  不曉得保持這樣的姿勢過了多久,才感受到她的手緩緩碰上了我的背,像是在叫我不要哭一樣來回輕撫。

  「蘭。」

  好想要她再多叫幾次我的名字,用著這樣溫柔的語調。

  「要跟我一起去幾天嗎?」

  只是她的下一句話,就讓我想鬧彆扭。

  「……飛機不是都已經要起飛了嗎?」

  真不想要她開那樣的玩笑,更何況我什麼都沒帶,她等一下都要離開了,我還怎麼跟她去……我才不可能在她離開後幾天就買機票飛過去啊。
  她沉默了一下子,之後就像是要我放開她一樣,雙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想把我推開,但我不想放開她。
  於是她才接著說下去──

  「飛機要起飛了,但我不是今天的飛機。」
  「……欸?」

  她的這句話讓我錯愕地主動放開了她,瞪大雙眼看著微笑的她。
  我們所知道的那台飛機要起飛了,可是她不是今天的飛機,那她在這裡做什麼?

  「是下下星期。」
  「……哈?」

  她越說我越不明白,直到我終於意識到那張臉帶著一些歉意,還有語氣裡藏著的開心。
  我被耍了。
  但是第一次覺得被耍了還能這麼高興。

  「不要哭了。」

  她的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用大拇指拭去了我眼角的淚水,接著──

  「……!」

  猝不及防地被她在人來人往的報到櫃台與櫃檯的走道之間堵上了雙唇。
  之後不管過了多久,我還會為了這件事有點生氣,就想到她在美國三年是不是跟其他人也這樣……。
  那一天,我們都像個笨蛋一樣花了好多車票錢。

28

  早晨,我在有她的懷抱之中醒了過來,上次的不算,究竟是睽違了多久。
  我很少比她還要早醒來,每次睜開眼的時候,她都已經盯著我好久了,只要是光著身體醒來的,每次都不禁覺得昨晚她是不是都沒有被我弄得很累,有時候我明明也沒有那麼溫柔。
  還是被弄得最累的是我?

  「早安。」

  她低沉的聲調劃破了早晨的寧靜,我跟著她一起露出了笑容。

  「早安,蘭。」

  我動了動我的手,讓我的身體往上,拉長脖子往她的額頭留下一個吻。
  從她身上傳過來的溫度令我捨不得起床,但是我起床也沒有事做,其實沒什麼必要起床。
  雖然有點奢侈,在日本的最後兩個星期,我又住在了外面的飯店,不曉得蘭是對家人用了什麼藉口跟我住過來的,但是我很開心。

  「蘭──」

  呼喚她的名字,她就在我眼前,再也不是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
  我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明明都相處了那麼久,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會因為我的呼喚而臉紅。

  「我喜歡妳。」

  喜歡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喜歡她現在抱著我、喜歡她的體溫,還有很多……說不完,好像要從內心湧出來一樣。

  「知道啦……昨天聽了很多次了……」

  雖然她像是在潑我冷水一樣,害羞得稍微別過視線的表情也那麼可愛。

  「我愛妳。」

  看著她因為這句話更是難為情到縮起來的表情,不禁笑了出來。

  「我也……是……」

  明明她昨晚貼在我身上的時候也是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這時候就說不出來了,但是我不在意。
  我輕輕揉著她耳邊的髮絲,不讓任何一根頭髮擋住她的臉,我緩緩靠了過去。
  我們閉上雙眼互相摩擦彼此的嘴唇,呼吸毫不介意地打在彼此的臉上,隨著親吻的時間拉長,呼吸的頻率便漸漸加快。
  喘氣的時候明明一直都是那麼難受,只有和她一起喘的時候覺得有點幸福。
  說起來,我們之間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身體都漸漸熱了起來之後,我才放開了她,她有點迷茫地望著我的雙眼,雙腳都已經纏了上來。

  「蘭,妳說,我們是什麼關係?」

  因為那句話是她說的,我不是很想代替她補回來。
  而我的這一個問句,讓她帶著些微的罪惡感收回了本來已經扣上來的雙腳。

  「……那個……戀人。」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些心虛,說得一點也不肯定,雖然有點不高興,但我只想調戲她一下。

  「分手的戀人?」
  「……才、才不是!」

  我這麼一說,她就激動了起來,紅著臉反駁了我。

  「才沒有分手……」

  明明就有,她又說得很心虛了。
  不過算了,既然她都這麼說了,就當作她只是跟我吵了一個架而已。

  「友希那さん。」
  「嗯?」

  她忽然認真地看向我的雙眼,不再逃避,不再有心虛的感覺,而我僅僅只是因為看得見她的這種表情純粹感到開心。
  想見卻見不到、也根本沒機會看到的日子,那是多麼痛苦。
  只是這樣我就覺得很幸福了,所以聽得見她的聲音,又是多麼快樂。
  希望明天、明天以後,好久好久的以後,我也都還能聽見她對我說這句話,即使說多了也不會覺得廉價,而是會好好珍惜每一個不同時間點、不同語氣、不同表情的那句話──

  「我愛妳。」

29

  我想我有很多事情得和家人解釋,但是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我去把頭髮剪短了、染上了熟悉的紅。
  僅僅只是這樣,父親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請他再讓我稍微叛逆一下吧。
  明明已經住在了外面兩個星期,我又向他請了兩個星期的假,我和友希那桑一起回到了美國。
  我見到她的經紀人的時候,經紀人不知道為什麼很驚訝地一直盯著我,又看向友希那桑,好像不敢相信什麼一樣。
  後來聽說只是沒想到友希那桑的戀人是女性而已。
  友希那桑這次來不是住在宿舍,她的存款已經是我追不上的程度,不過也只是又租了一間公寓罷了。
  她說──

  「我還是會回去日本買一棟房子跟妳住在一起的。」

  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才好。
  就只能坦率地對她笑了出來。
  友希那桑其實回到美國就要開始工作了,我來的這兩個星期除了陪她一起適應新的住處以外,本來還要到處去悠轉的,最後都只是待在她的家裡。
  但我再也不會等不到她了。
  兩個星期,很短暫也很漫長。
  每天就只是替她尋找方便的商店、超市,試一下這裡的食材,給她寫下以後可以做的食譜,等著她回家的時間很漫長,和她一起度過的夜晚又是那麼短暫。
  轉眼之間,就換我拖著行李來到了機場。
  在美國相當有人氣的她,偏偏不戴那些變裝道具,就這麼把整張臉露出來站在我的身邊,還一直牽著我的手。
  不曉得機場裡有多少人認出了她,但我一直都覺得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有點灼熱。

  「妳要回去了。」

  託運好行李以後,我們就站在出關入口附近的某一處,她的手臂貼著我的手臂,和我十指緊扣,就怕我偷偷放開一樣。

  「……對啊。」

  我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她才好,她說的是事實,日本還有家裡的事情在等我,我也說不出我不想回去,那樣多麼逃避責任。

  「想來的時候,我幫妳買機票。」

  她現在有錢揮霍了就會說這種話了,但是我不討厭,代表著我隨時都能來找她。

  「嗯。」

  我輕輕將頭靠上了她的頭,雖然看不見表情,她應該在笑吧。

  「蘭。」

  只是她沒有跟著靠上來,反而還讓我就這麼落空,她轉過身面對我。
  不過她確實是在笑的。
  我不知道她還要說什麼,我就看著她伸出另一隻手繞到了我的背後抱住我,牽著我的那隻手不曉得是有多不捨,一直不放開。
  她的下顎靠上了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的嘴唇就在我耳邊。

  「不要走。」
  「……!?」

  怎麼樣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明明我才是要「回去」的人,所以有點驚訝,但是聽到她忍不住笑意的呼氣後我才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

  「……等我回去。」
  「……嗯。」

  這句話就不是開玩笑了,反而讓人忽然有點想哭。
  三年,不曉得又是多久。
  但是不會再連絡不到她了,還可以隨時來找她、她也會回來,這樣想就稍微說服了自己捨不得的心情。
  她偷親了我的臉頰之後就輕輕放開了我,我們又一次面對面。
  覺得這樣的氣氛,很適合再對她說一次「我回去了」,然後放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出境檢查入口,避免我又在大庭廣眾下哭了出來。
  所以我張開了嘴,就想說出口的時候──

  「──!?」

  她放開雙手,再接著繞過我的肩膀緊緊扣住了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上我、還趁機伸了舌頭。
  我感到很無奈卻又笑了出來。
  那些我想做好準備再告訴家人的事情,結果還是比我早了半天回到日本傳到了他們耳裡。
  也傳到了世界各地。
  怕有人不知道一樣,紛紛上了頭條。
  說著我是湊友希那的戀人。

Finish.

又是補充:
本來想讓摩卡出場提點一下蘭,不過好像也不需要,大家就想著那段期間裡蘭有想起摩卡曾經說過的話:「那也是在努力的身姿」,才發現自己真的很愚蠢。(摩卡大神表示她國語很好的,早就發現了)

然後寫完也忘記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了,腦細胞死光了,總之完結…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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