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百合】數據人形（三）

《沙夏》

　　「好酷！」

　　露西與沙夏的相遇很普通，她們在大學的廣場相遇──更正確一點，是沙夏單純記住了露西的臉──那時的沙夏只不過是在社團招生的攤子角落坐鎮罷了，因為她已經四年級了。
　　露西是今年剛上大學的新生，把目光放在可以成為駭客的工程師的她，理所當然念的也是資訊工程。

　　「喔喔，學妹，對機器人有興趣嗎？是機械工程的嗎？」
　　「啊，我、我是資訊工程，可是也可以寫程式的吧！我對讓這些可愛的動物動起來的程式非常有興趣！」

　　雖然機器人不是資訊工程的核心課程，可是露西在廣場看見由機器人組成的小型動物園時，她就移不開目光了。

　　「而且它們的動作怎麼可以這麼自然！就算還是鐵皮色，真想捧在手心上愛護……！」

　　每個機器動物幾乎都是可以被手掌包覆的大小，整座「動物園」的面積也只有長桌的三分之二，雖然為了節省空間減少了群居動物的數量，代表性的草原動物卻可以在上面靈活靈現。

　　「哈哈，妳看起來真的很喜歡，反正都是會寫程式的科系，怎麼樣，要參加嗎？」

　　站在攤位上負責招生的人聽見露西的回答和誇獎，不但沒有委婉地拒絕她，反而還積極地邀請她。

　　「我想要！可以嗎！？」
　　「那就事不宜遲，在這裡簽名？」

　　只是幾句話的交流，剛進大學的露西立刻就參加了機器人研究社。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攤子後面還坐了一位學姊，也完全不知道面前讓她一直移不開注意力的機器動物樂園，就是她的作品。
　　露西一直到開學過後兩個月，才知道那個動物樂園是她平常根本不太會注意到的學姊──沙夏的獨立製作。

　　「咦？妳是沙夏學姊吧？妳在做什麼？」

　　有一天，露西在下課後提早來到了社團教室待機，其實她跟社團招生時邀請她參加的學長比較熟，所以在發現教室裡只有她和那位總是在角落假裝自己不存在的沙夏，並且沙夏還正在玩弄著她心儀的機器動物後，再怎麼跟她沒交集也忍不住開口詢問。

　　「修理我家的孩子，它們太久沒關機，動作有點卡。」

　　對於露西的提問，沙夏並沒有無視也沒有繼續假裝自己不存在，不過她就是冷冰冰地答了露西。
　　沙夏的回答讓露西的腦迴路當機了幾秒，隨後她驚訝地起身直接湊到了沙夏旁邊，非常興奮地盯著她。

　　「沙夏學姊是製作者嗎！？我的天啊！為什麼我現在才知道！」

　　每次來到社團教室都很開心地站在動物樂園前面看著它們跟真實的草原動物一樣活動，露西都會忘記時間的流逝，幾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很喜歡這組機器人，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是誰做的，她還以為是社團的共同作品。

　　「嗯……因為妳沒有問？」

　　聽見露西如此誇張的大喊，沙夏停下手邊的動作，稍微歪頭回答了她，就像是故意表現出來的。
　　被沙夏這樣惡作劇似地回應，露西先是張大了嘴再默默退後幾步，最後她的激動全部展現在了她沒有秩序的手勢上。

　　「我、我我……我超喜歡這組作品的！」

　　事到如今才知道真正的作者是誰，仰慕和愛慕都從心生，露西雖然臉紅了，卻還是很直率地向沙夏表示對那件作品的喜愛。
　　被這樣熱情地表白，沙夏只是愣了一下，接著她又恢復手上在修理機器的動作，平淡地回應了一句。

　　「早就知道了。」

　　低頭假裝自己正在認真看著內部零件，沙夏想掩藏的其實是難得上揚的嘴角。
　　露西當然沒有發現沙夏的表情，她一心一意看著認真修理的沙夏，只覺得自己加入這個社團真是太好了。

　　今年四年級的沙夏，就算已經被市面上最大的科技公司錄取了，還是得等到學期結束才能完成學業，她是學校裡唯一一個沒有經過面試跟考試就被錄取的人，別人要形容她的話，幾乎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天才。
　　沙夏平時沉默寡言，一說話就給人冷冰冰的感覺，大部分的人覺得她難以接近，不過還是有少部分的人接近以後才發現沙夏其實很好相處，例如社團成員，至少社團是沙夏自己選擇參加的。
　　只是機械工程系的平常作業就是製作機器人，所以同一個系很少有人參與這個社團，以至於還是沒有同學發現她很好相處。
　　撇開她的人際關係，大學四年來，沙夏就是展現了她高人一等的天賦，再加上現在的錄取消息，就算她喜歡躲在角落當隱形人，還是成為了不少人的討論對象以及目標。
　　導致突然跟沙夏靠很近的露西在其他人眼中，也只是被當作沙夏的其中一個粉絲罷了，而且是特別纏人的那種。
　　沙夏並沒有特別會吸引目光的外貌，只是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身上有一股傲氣，至少還可以讓人對她的尊敬油然而生。
　　相比之下，露西因為比較活潑，因此擅長交際也比較會打扮，甚至給人她就是個有活力但沒有腦力的感覺，雖然她其實也很聰明。
　　與沙夏熟識了以後，發現沙夏的作品每個都擊中自己的心，不過最愛的還是當初一見鍾情的動物樂園。

　　「沙夏學姊！我可以坐在這裡看妳嗎！」
　　「不要太吵就好了。」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在社團教室的角落上演。
　　露西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來社團盯著動物樂園、還有又在製作什麼東西的沙夏直到她停下動作，她並不是想要那組動物園，也不是想要沙夏反過來注意自己，露西只是很純粹地喜歡而且想理解這個人而已。
　　所以在旁人眼中看來，露西確實就像是個趕不走的蒼蠅，即使她並不會在沙夏認真的時候打擾她。
　　不過，誰知道沙夏其實很吃這一套，所以才對露西的舉動一點都無所謂？
　　畢竟平常她散發出的氣場，都把人趕走了。
　　漸漸地露西只要課程結束或是有空就會直接跑來社團教室，她也因此知道了沙夏的出沒時間，特別是掌握了社團教室只有沙夏一個人的時間，她就會在那些時候提早來。
　　以往都是露西主動去接觸沙夏的，有那麼一次，沙夏在社團教室只有兩人的時候，難得地主動從角落起身，靠近了坐在另一邊認真凝視自己作品的露西。
　　起初露西還以為沙夏只是要起來動動筋骨或是去上廁所，誰知道她是直接站到了自己面前。

　　「沙、沙夏學姊？」

　　基於這個人不說話就讓人覺得很恐怖，再加上沙夏是直接從上往下俯視露西並慢慢彎腰，一隻手越過露西的肩膀壓在椅背上，有種在威脅人的感覺，所以露西也難得地展現了害怕的表情。

　　「沙夏。」

　　只是在兩人這樣對望了幾秒以後，沙夏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她自己的名字，讓露西又錯愕了一次。

　　「哎？」
　　「叫我沙夏就好了。」

　　即使沙夏的語氣並沒有升溫多少，這一刻的露西倒是覺得自己發燒了，害羞得根本沒辦法再次叫出沙夏的名字。
　　就算沒有得到露西的回應，沙夏抬頭環視了一下教室裡，確認這裡沒有其他人後，她又緩緩開口。

　　「露西，我嚴重懷疑……」

　　看著似乎有點臉紅的露西，沙夏再伸出另一隻手壓住了另一邊的椅背，因為她的語氣依然沒什麼起伏，這下真的讓人覺得她好像在威脅人。
　　所以露西只是繃緊神經並吞了口口水，等著沙夏告訴自己她懷疑什麼，接著好好道歉就好了。

　　「我們互相喜歡？」
　　「……哎？」

　　露西保證她是第一次看見沙夏的微笑，於是，她也跟著笑了。

　　沙夏畢業後如期直接進入了知名科技公司上班，不管是誰都會羨慕她的人生──有聰明的頭腦、能幹的雙手、可愛的女朋友，還有穩定的工作，穩定就算了，年薪直接超越了新鮮人平均的十倍。
　　有錢有勢的她在與露西交往後並沒有因為性別遇到什麼問題，她認為她們的生活就像其他人一樣可以過得很平凡。
　　事實上，她看見的也是如此。

　　「嘿！沙夏，妳看妳看！看完之後誇獎我！」

　　有一天，露西忽然拿著一台平板電腦擋在沙夏與電視之間，打擾了正在沙發上享受悠閒的她。
　　沙夏踏入社會後第二年，露西也升上了三年級，兩年的校園生活就足夠讓她寫了不少程式，這與沙夏擅長的領域之一重疊，所以她每次都會給沙夏看自己的成長。
　　沙夏並不會幫她修改程式的問題，就只是如露西所說，用「看」的然後確定做得還不錯的話就誇獎露西，不好的話就直接批評她。
　　接過了露西遞給自己的平板電腦，即使兩人交往了兩年多，沙夏大部分的時間裡也還是面無表情。

　　「……這是什麼？」

　　露西偶爾會製作連沙夏都不太能理解的程式，這時她就會難得地皺起眉頭，但她並不是直接否定擺在眼前的東西，有時候她也會覺得露西比自己還要天才。

　　「是我！嘿嘿……妳對它說話看看！」

　　露西給沙夏看的是已經啟動的程式，然而畫面就只是一張露西的自拍照，其餘部分全部空白，讓沙夏的頭上不禁冒出了問號。

　　「露西是笨蛋。」

　　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什麼好說的，看著這張莫名其妙的自拍，沙夏用她冷淡又理所當然的語氣評價了這張照片。
　　雖然當下露西超級想反駁，可是她想讓沙夏知道自己的程式是什麼功能，所以努力忍住了。

　　『沙夏才是笨蛋。』

　　與沙夏的前句間隔了幾秒，平板電腦突然發出了露西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就要跟沙夏吵架的語氣，差在這個聲音聽起來和本人還是有些不一樣，有種合成音的感覺。

　　「……啊？」

　　知道聲音來自手上的平板電腦，沙夏還是抬頭看向了一旁的露西，她的眉角正在抽動，因為她被誇了這麼久的天才，除了自己以外還真沒被其他人稱作笨蛋。
　　不過露西只是別過頭避開沙夏的視線，她的程式可還在運行中。

　　『誰叫妳說我是笨蛋。』

　　本來想伸手去捏住露西的下巴讓她好好看著自己，卻又被平板電腦遲鈍的回應弄得轉回頭，沙夏這次連嘴角都抽了一下。

　　「好吧，沒聽妳說過這種話但回應還挺像一回事的，做得不錯，就是反應很慢。」
　　『謝謝誇獎！』
　　「……可以不要只有這種時候反應快嗎？」

　　認真擠出來的意見卻在下一秒立刻被推翻，沙夏的嘴角又抽了一下，接著她把平板電腦還給了露西。

　　「吼，沙夏不懂，反應很慢是假裝在思考……！雖然好像真的有點長，我會再調整的！」

　　接回平板電腦的露西還不忘記先把程式關掉，她可不想自己跟自己對話，並虛心接受了「天才」的建議。

　　「不過這個程式要做什麼？作業？」

　　沙夏將頭湊了過去並躺在露西的肩上，看著她直接用平板電腦打開了程式碼，似乎就是在修改反應時間。

　　「嘿嘿，雖然不是作業，但還是會在學校公開……是我精心想出來──如果我不在沙夏身邊，沙夏還可以跟我聊天的程式喔！只是好像是人工智能的領域了……」

　　露西毫不害臊地在精通這方面的沙夏面前修改她的半成品程式碼，她知道沙夏並不會看一看就想插一腳，也不會想占為己有，所以她完全不隱瞞，甚至沒發現自己對這個程式的描述平凡得可以。

　　「成果發表？不是我要打擊妳，這種事……普通的聊天程式做不到嗎？」

　　沒想到理由這麼簡單，頭腦運轉速度比常人還快的沙夏也立刻就發現了奇怪的地方，而且她是真的在諷刺露西。

　　「啊……別、別說得這麼簡單！例、例如沙夏在公司過夜可是我已經在家睡著的時候啊！」

　　露西這才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努力的成果貶低的感覺，她趕緊辯解。

　　「就為了那種特別時期？」
　　「好啦！就是為了成果發表！」
　　「那可不是這種不知道多少人寫過的東西就能交差的，妳不知道？」

　　感覺露西的語氣聽起來還隱瞞著什麼，可是逼出來以後又覺得更奇怪，讓沙夏繼續抱持著消極的態度面對露西的程式。

　　「……我、我當然知道！也不只現在妳看到的這些功能而已！所以沙夏不可以從中搗亂喔！也不可以幫我！」

　　沙夏發現自己好像是傷到了露西的自尊，露西才會勉強說出來，不過後面幾句一直是她們交往以來的守則，她從來不會請沙夏幫忙。

　　「那樣的話，當然不會，這是妳的作品，而且妳都這麼說了，我很期待」

　　被說期待就感覺像是得到了沙夏的讚賞，露西一臉開心地繼續修改程式，這份認真也讓她錯過了沙夏鮮有的笑容。
　　其實沙夏並不接受旁人稱呼自己是天才，但是她更嫌麻煩的是去糾正別人的叫法，所以她沒管太多。
　　只是她覺得自己身邊有一個真正的天才，雖然還要一點時間那人才會察覺的樣子。

　　「又是小蒼蠅。」

　　至少其他沙夏的仰慕者和系上的同學，在沙夏還就學的期間，都是這麼看露西的──自以為是。
　　多半是來自他們沒辦法靠近沙夏而生的嫉妒，也有多半是因為露西在學業上的表現並不像外表那樣看起來不會讀書，所以他們也嫉妒。
　　再加上被發現她們竟然在交往以後，關於露西的不好謠言就這麼擴散開來了。
　　她一定都是請沙夏幫忙──整個班上沒有人相信露西的實力。
　　雖然沙夏因為畢業了所以不知道校園內的小道消息，但是在學期間，她也漠不關心，因為沙夏從頭到尾都只熱衷於讓機械零件動得像真實生物這件事而已。
　　她並不是沒有關心露西，倒是因為露西每次都讓她看見樂天的模樣，她才從來沒有發覺。
　　露西的樂觀不是真的樂觀，是因為她心裡的沙夏永遠是那個沙夏學姊，那個沒有人可以並駕齊驅的天才，但是她喜歡沙夏、想讓沙夏開心，所以在她邀請自己待在她身邊的時候，不想讓她傷心的露西，當然會答應。
　　可以說，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讓沙夏開心，自己開不開心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任何會讓她不開心的事情，露西都會避開，即使那些原因是出自沙夏。

　　「教授，露西肯定是作弊的啊！她的程式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問題！教授你不知道她跟沙夏學姊的交情嗎！？」

　　在露西和沙夏交往的事情被人發現並挖出來以後，便頻繁地在交作業或是課堂發表成績的時候，露西會被同學無緣無故抹黑。
　　然而那些教導過沙夏的教授當然會直接無視這麼說的學生，只有他們明白兩人程式之間的差異，那可是無法比較的才能。
　　沙夏的程式通常是精簡並擁有高效率，會注意到各個細節；至於露西，沒事就喜歡增加一些無所謂的功能，導致程式複雜化，但是並不影響程式執行。
　　在撰寫程式上，兩人就是有如此差異，所以那些教過沙夏的教授，只會把學生因為嫉妒的話當作幫他們扣分的原因。
　　不過那些只要跟學生交情好就會稍微相信他們的教授，雖然無法直接表現出懷疑的心態，沉默以及動搖的眼神便能讓露西知道教授不相信自己。
　　這時候的露西當然會堅毅地反抗那些眼紅的學生。

　　「這跟沙夏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請沙夏幫我完成作業的話，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幫助！」

　　即使這個理由可以說服教授相信露西，但是那些學生只要稍微發現教授的動搖，他們就會繼續進攻。

　　「不是的話妳就現場寫給我們看啊！一模一樣的！」
　　「好啊！有什麼問題！那你們也來寫你們的程式啊！」

　　明明教授什麼也沒說，他們就是喜歡惹事生非，但是做得到的露西也就相當輕易地接受了挑戰。
　　反正那是她努力構思出來的程式，在現場當然能重寫得出來，生氣的露西直接坐到一旁打開學校的電腦，立刻就開始撰寫新的程式。
　　然而那群學生卻沒有因為露西的行為跟著照做，他們全部都在一旁看熱鬧，這讓選擇中立的教授十分為難。

　　「不用了，露西，電腦關機，把教室讓給下一堂課的人，還有分數我是不會改的，你們也不用再爭了。」

　　教授可沒有閒到還可以在這裡等露西把這麼複雜的程式再寫一次，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爭執上，認定擺在眼前的便是事實。
　　至於他們到底有沒有作弊，教授的想法很簡單，等他們出社會就知道了，反正不是他的問題。

　　「可是……」

　　已經開始撰寫程式碼的露西可不想就這樣錯過可以還自己一個清白的機會，但是面對教授那張真的很想把所有人趕走的臉，她也不得不關閉電腦。

　　「你們都離開吧，如果露西的程式不是自己寫的，那麼也代表她有請人幫助她的能力，你們有嗎？沒有的話就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不想再聽到任何人說到關於露西或是沙夏的言論，教授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現場，留下了那些不能給露西一個顏色好看的學生們。
　　就算教授不在場，露西也想再寫一次程式證明給這些說她作弊的人看，但是他們卻也跟著離開了──用鄙視露西的眼神一路離開了教室。
　　露西以為，這就沒事了。
　　誰知道在這天以後，其他同學替她散播開來的流言更是荒唐。

　　「沙夏還幫小蒼蠅露西收買了其他教授。」

　　對於已經不在學校裡的沙夏，這些由她開頭的傳言根本傷害不到她，只會讓露西的日子更是煎熬罷了。
　　露西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努力換來的只有這些結果。
　　──如果再怎麼努力都不會有人肯定自己，而且還只會連累別人，那我為什麼還要繼續加油？

　　「愁眉苦臉，是怎麼了？」

　　即使沙夏因為能力很強所以接了不少工作，她回家也不會表現出疲累的模樣，畢竟那是她的興趣以及唯一感到自負的專長。
　　只是看見還是學生的露西對著螢幕表現出苦惱的模樣，讓她不想也不得不關心一下應該是樂天派的女朋友。

　　「不、不行！我不會跟沙夏說的！我要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露西是對著自己的程式碼感到煩惱，但是她可不想要由別人來替自己解決程式問題，更何況是人人公認的天才。

　　「是喔？好吧……妳加油。」

　　知道只是那個用來當成果發表的程式問題以後，沙夏就沒有繼續關心，她也知道露西的堅持，並且她也不想搶走別人學習的機會。
　　不過沙夏還是湊到了露西身邊，她不是要偷看程式碼的進度，她快速地在露西臉頰上來了個親吻，接著又快速地離開了露西。

　　「哎……」

　　被這樣突然地一吻，露西趕緊轉頭看向轉身離去的沙夏，同時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對著她的背影恍神了好一陣子。
　　露西對沙夏的第一印象直到現在都還是她給人的印象，雖然那樣莫名地被強迫告白還交往了，沙夏就如同表面上看起來的冷淡，所以難得的主動讓她有點開心，卻也因為另一件事讓她稍微憂愁了起來。
　　就這樣離開的沙夏雖然覺得露西的反應好像少了什麼，但是她也沒有很在意，於是就這麼算了。
　　露西回過神以後，她的雙手在鍵盤上滯留，她就只是這樣看著螢幕，不知道心思又飄到了哪裡。
　　其實露西說了謊，這個程式並沒有聊天以外的功能，也不是為了四年級的成果發表。
　　這個程式確實就像那天展示的，裡面只輸入了露西的思考模式，以及她身邊的人事物，所以當初沙夏對著螢幕說話的時候，程式才會直接說出沙夏。
　　這個程式幾乎只是製造了另一個會回應的露西，而且如果使用者熟識露西，會發現設計得相當完美──露西也是為了那些熟識她的人而寫的。
　　她正在計畫一件事，然而現在她愁眉苦臉只是因為除了人工智能這一點，她還想做到跟自己的本科系有關的功能──收集數據──讓露西不用手動輸入對話模式，而是讓程式收集對話後自動判斷下一句該怎麼說。
　　露西覺得，這個功能開發完成以後，她的「露西」就完美了。

　　「露西，妳還好嗎？」

　　和沙夏不一樣，還會待在社團的成員就代表還沒畢業，即使不是同系同學，他們也稍微聽見了關於露西不好的傳言，知道了就會去關心露西。
　　不過跟露西長久相處下來，他們也知道那些都是惡意中傷。

　　「還好啦，哈哈，整個學校又不是只有不相信我的人，還有你們啊！」

　　面對社團成員的關心，不能裝作沒有那回事，不過也不想辜負他們，更不想被人擔心，露西還是會裝出她的樂觀。

　　「嗯，我們都相信妳，也相信沙夏！畢竟那個沙夏……怎麼可能幫人？就算是露西，沙夏也是一副那是妳自己的事情的態度吧？」
　　「……等等，連你們都這麼懂沙夏，我有點吃醋哦……」
　　「用看的就知道了啦！而且露西不管上課還是下課都在寫程式，我們也相信妳的實力！」

　　沙夏畢業了以後，露西還是會在一下課就跑到社團教室，跟以前不太一樣的只有她不再是專注地看著誰，而是認真地對電腦敲打程式碼。
　　雖然她看起來可以應付那些事情，而她確實也應付了過來，但是她的心思漸漸地不在如何讓別人不再懷疑自己的能力上面了。
　　露西就是在這樣受人打壓卻還沒被擊垮的日子裡，忽然有了一個構想。
　　她確信自己是對沙夏的作品一見鍾情，再來喜歡上的沙夏，對於她那麼珍惜的沙夏，露西並不希望那些關於自己的流言──全部都跟沙夏扯上關係。
　　然而她還要跟她的同學們相處整整兩年，既然被說成她收買了教授，已經不是證明自己的能力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可以不讓她們再說到沙夏、不再抹黑無辜的教授們，也不讓大家繼續擔心自己，更不用在沙夏面前強顏歡笑的方法，露西只想到了那麼一個。
　　但是在解決這些事以前，露西希望不管什麼時候，她的沙夏都可以為了自己而開心。

　　「這個程式送給你們大家玩吧！」

　　露西最近日日夜夜寫的就是「露西」程式，那個受到沙夏期待的程式，三年級學期中就立刻完成了。
　　她根本不是為了成果發表，並且還大方地交給了沙夏以外的人。

　　「這是什麼啊？名字就叫露西？不會是打開來就有跟妳一模一樣的人吧……」

　　機器人研究社的社長──羅根，也就是當初邀請露西加入社團的人──身為第一個收到程式的人，他立刻放進了自己的電腦，卻在打開的時候才感到困惑。
　　社團社長從露西加入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換過，羅根和沙夏同屆，不過因為為了修讀研究所所以還留在學校，在沒有其他更適合的人選下，他只好一直當社長。

　　「是不會出現人啦……嗯，社長想我的時候可以使用這個程式？啊，我說的當然是朋友方面覺得寂寞的時候喔！只有沙夏收到的程式才會談情說愛！」

　　露西覺得每個人都會問一次，可是她不想每一次都解釋，所以決定從一開始就不要詳細說明。

　　「啊？是喔？仿真露西的概念嗎？不過，我才不想知道沙夏的版本！」

　　羅根當然也不是被隨便選出來的社長，一些描述他就稍微明白「露西」是怎麼樣的程式，可是他才不想在本人面前使用，也覺得還不需要，所以就只是禮貌性地收下了。

　　「嗯，就是我喔！如果學長以後畢業了還沒交到女朋友卻又不敢跟其他人開口，放心好了，這不會偷偷傳送數據給我，你可以跟這個露西商量！她會幫你出主意！」
　　「這、這是什麼假設啊！？而且我有女朋友的！不過跟女朋友吵架的話，我會考慮一下跟這個露西商量！」
　　「哎哎哎！？我還是設定成會回傳數據的好了……」
　　「喂！」

　　露西和羅根就像是普通朋友一樣聊天，除了因為露西在社團已經超過兩年以外，羅根也是沙夏少數的朋友，所以彼此交情很好。
　　只是羅根已經有女朋友的消息，倒是讓露西嚇了一跳，不過當下她也只是覺得好險自己寫了這個程式，才可以聽到這種消息。

　　「那……請社長幫我分給其他人囉，今天我要先回家了。」
　　「這麼難得？妳不是都待到跟大家吃完晚餐以後嗎？啊──莫非今天沙夏提早下班啊？」
　　「……反正我就先回家了，晚餐覺得很寂寞的話，可以立刻試用那個露西喔！」
　　「好好好，妳快點回去吧。」

　　沒有回答羅根的猜測也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原因，露西就只是一臉尷尬地想要快點離開這裡，也順便想到了讓他早點使用「露西」的辦法，所以羅根也沒多留她，立刻就放她走了。
　　露西的「露西」程式，聊天功能除了最一開始展示給沙夏的那樣會根據使用者說的話回答當下最具邏輯的話，後來露西突破困難增加了收集數據並且自動分析的高級功能，雖然有可能還是會出現很多錯誤，到時候再去維修就沒問題了。
　　只是露西再也不會去維修了，而且可能好一陣子都不會有人使用這個程式了。
　　露西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很厲害，更沒有嚮往成為天才，所以才會被身為天才的沙夏深深吸引。
　　她一直都覺得自己不該待在沙夏身邊，更不該因為這樣讓沙夏的名聲在學校漸漸被抹黑。
　　露西努力過了，或許教授們都是相信她的，沙夏也是肯定她的，就是因為他們這樣無條件支持露西，所以才讓她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
　　她想了很久，最後只發現了一個事實──如果自己不在的話，就都不會有這些麻煩了。
　　她知道這樣會讓沙夏跟很多人傷心，可是她已經承受不了了，她相信那些悲傷，一定只會是暫時的。
　　雖然有點自私，露西離開了，留下了「露西」。

　　成為了大公司的工程師以後，沙夏的工作效率高到連上頭額外派給她的工作都比預期還要早完成，只是為了可以使用公司內的器材，沙夏還沒有在正常時間內離開過公司。
　　今天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在下午六點以前，不顧一切衝出了公司。
　　沙夏趕到現場的時候，她只能站在封鎖線外看著警察和醫護人員清理現場，聽著封鎖線外的其他民眾議論紛紛。
　　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好像被按了暫停鍵，暫停的同時世界只剩下了黑白，但是身邊其他人的時間卻一如往常地運轉著，他們的顏色好像都變成了那抹殘酷的血紅。
　　封鎖線被警方收起來之後，所有人都散了，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原地看著還殘留的血跡。
　　沙夏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等她回神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餐桌前望著面前沒有畫面的平板電腦。
　　那是露西一直隨身攜帶的電腦，她就只是一直靜靜地望著那台電腦，即使家裡的電燈根本沒有打開。

　　「……露西？」

　　沙夏的手輕輕撫上餐桌椅的椅背，從她的喉嚨裡不自覺地發出了聲音並呼喚著不在家裡的露西。
　　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餐桌前多久了，沙夏的雙眼早就適應了房間的漆黑，她卻覺得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本來每天回來都會讓她感到溫暖的房子，如今卻只帶給了自己刺骨的寒冷，她的肩膀無法克制地顫抖了起來。

　　「啊……啊啊……」

　　沙夏的雙手就這麼抓著椅子，雙腿卻再也支撐不住自己，漸漸地向下縮成一團。
　　沙夏放在背包裡的手機已經震動了無數次，可是每一次都被她無視了──在看見了大學好友羅根傳給她的訊息以後，她撥打了無數次露西的電話，卻沒有一通被接起來。
　　沙夏是很理智的人，她不會愚蠢到分不清什麼才是現實，然而事實是她弄懂了來龍去脈，心裡卻還沒有準備接受。
　　沙夏緩緩抬起雙手，她張開十指覆上自己的臉卻沒有遮住視線，指腹深深地壓在臉上，伴隨著臉部的知覺，她的眼眶才開始痛了起來。

　　「哈啊……」
　　「哈……哈啊啊啊──！」

　　本來想穩住呼吸，卻還是止不住突如其來的氣喘，喉嚨的疼痛隨著崩潰的情緒一起跟著吶喊爆發了出來。
　　知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挽回的她，除了坐在這裡大哭一場，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她甚至只能在事發之後回到家裡呆坐在地上，就算做足了心理準備面對不完整的臉孔，以這種身分去了醫院卻什麼都見不到。
　　沙夏已經忘記羅根是幾點傳的訊息給自己，他打來了好多通電話，上班時的沙夏壓根不會去在意，卻能夠即時看見那則於事無補的訊息。

　　『露西自殺了。』

　　露西沒有獨自離去，她在最後一刻展現了她的自私，她選擇從兩人居住的大廈頂樓跳了下來，以至於沙夏能夠立刻趕到案發現場。
　　沙夏根本沒有看見露西的遺體，她只不過是收到了一封不知道真偽的訊息，再來看見了救護車載走了被白布蓋住的物體，以及現場遺留的血跡。
　　眼前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證明那是露西，所以沙夏本來應該要感到虛幻的。
　　直到新聞報導直接寫上了露西的名字。
　　即使根本沒有感受到露西的離去，沙夏確實是理性的，她知道那就是事實。
　　並且那殘酷的事實就是──沙夏根本連露西為什麼自殺都不知道。
　　她哭到顏面扭曲、哭到頭痛欲裂，哭到每一寸幾乎都能感到炙熱，卻不是真的因為露西感到難過，更多的是無法理解的憤怒，最後還是幻化成了無法消去的悲傷。

　　「啊啊……啊……」

　　喉嚨已經組不出露西的名字，沙夏能發出的聲音只剩下這樣單音節，她向前跪在地上，即使全身開始癱軟，她還是努力朝著電燈按鈕的方向爬行。
　　說不定開燈之後會發現露西躲在角落錄著這個畫面惡作劇，沙夏一邊想著一邊微笑地將手伸上牆壁。

　　『喀擦』

　　家裡的燈亮了，她發瘋似地趕緊回過頭環視整個家中，就像是到了夜晚就會去衝撞燈光的飛蟲一般兇猛地打開了家裡的每扇門。
　　她相信卻又不願相信的事實又一次擺在她的眼前。
　　露西已經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了。
　　平復一次的情緒再次洶湧而上，沙夏用著幾乎能撕破衣服的力道緊緊抓著自己的雙肩，每一步都沉沉地踩在地上，下一秒卻又像是要跌倒，她在靠近餐桌的瞬間失去力氣和椅子一同倒在了地面。
　　事實只有一個──露西死了。

　　「露……西……」

　　也不管自己的頭躺到了堅硬的椅腳，沙夏就這麼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習以為常的日光燈此刻就像近在眼前的陽光一樣灼熱。
　　被現實入侵了內心以後，胃液開始猛烈翻攪，痛得讓沙夏又一次蜷起身子，她閉著已經流不出淚水的眼睛，直到現在她才覺得如果是在做夢就好了。
　　睡醒了以後，就會看見露西納悶地看著一邊睡一邊哭的自己，然後連自己都笑著跟她說沒事。
　　沙夏雖然平常不怎麼表示，但是她確定她這二十幾年來，就只愛過跟愛著那麼一人──

　　「露──西──！」

　　最後她還是喊了出來，喊著再也不會有人回應的名字，喊著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的人，沙夏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也想就這樣和她一起跳下去。
　　至少在下一秒，她沒有衝出家門往頂樓奔跑，而是相當驚恐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叫我？』
　　「──！？」

　　本來不會再聽見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家中，而聲源就在自己頭上，讓沙夏剎那間就像完全清醒一般，停止了哭泣以及所有消極想法，到頭來卻還是只能錯愕地望著桌上的平板電腦。

　　「……露西？」

　　沙夏確認自己剛回到家的時候也叫過一次露西，就在那台平板電腦的正前方，可是卻沒有任何回應，所以當它這次發出聲音，甚至讓無神論者的沙夏有那麼一秒以為是露西的靈魂附在了上面。

　　『沙夏一直叫我的名字又不說話，真不像妳。』

　　下一刻，看見平板電腦顯示的畫面，沙夏瞬間就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卻也讓她再次失落地跌坐在地上。
　　即使電腦沒說話，沙夏的腦裡倒是重播了一次露西曾經說過的話，她幾乎又要再崩潰一次。
　　──這是如果我不在沙夏身邊，沙夏還可以跟我聊天的程式喔！
　　露西根本不是為了那些特別時期，她只不過是為了今天的自殺。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發現，而且還鼓勵她完成這個程式──坐在地上的沙夏簡直想往桌腳撞下去。

　　『什麼為什麼？不是沙夏一直叫我的名字還不說話嗎？』

　　平板電腦裡的露西接下了沙夏的問話，曾經不自然的聲音變成了彷彿就是露西本人在說話的感覺，這讓沙夏再次訝異地站起身來用雙手將平板電腦拉了過來，接著又無力地坐回地上。
　　剛才的聲音幾乎讓人以為自己在跟露西講電話，有那麼一瞬間，她又拋棄了現實，因為沒有看見露西的屍體，她覺得露西這次一定是真的躲在某個地方用這個程式與自己對話。
　　沙夏沒有回答露西的問題，她的手指快速地在螢幕上操控，卻在打開程式碼的時候，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淚水打在了螢幕上。

　　「露西……妳這個……笨蛋……」

　　一眼就看穿了整個程式，希望又一次變成絕望，沙夏只是將平板電腦緊緊擁入懷中，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並把臉埋進了雙膝之間。

　　『吼，說幾次了，沙夏才是笨蛋！』

　　「露西」的反應時間依舊沒有趨近現實，語氣倒是和本人一模一樣，這讓沙夏終於哭出了聲音。

　　「……啊啊……」

　　比起冰冷，運行中的平板電腦至少還有那麼點溫度，讓沙夏還能彌補一個遺憾。
　　但是它永遠不會是會與她相擁的露西，所以沙夏關閉了「露西」，同時關上了她的心。

　　沙夏的動物樂園被擺在客廳桌上，她窩在沙發上望著那些會自己跑來跑去的機器動物。
　　這組作品是她被公司錄取的原因，體積比手掌還小卻可以完美做出活體會有的動作，只是機器動物就如其名，外表還是機械的模樣。
　　畢業後的沙夏，技術又更上了一層樓，如果說體積最大的草原動物──大象也是手掌可以包覆的大小，她這次做了好幾組「人類」，比小拇指還要精細的機器人。
　　她把人類也放進了她和露西都很喜歡的動物樂園裡，然後就再也不喜歡它了。

　　『妳就像被射殺而橫躺在草原之中的獵物一般，周遭全是奔騰過來並歡呼的獵人，我與妳之間只剩下沒有溫度的對視。』

　　沙夏沉默地望著持槍的機器獵人，他們獵殺了一頭機器犀牛，全體聚集在犀牛身邊擺出勝利的姿勢。
　　她幾乎能夠想像當露西從頂樓跳下，站在周遭卻不知道到底是在尖叫還是看熱鬧的圍觀民眾、不知道是不是想著「又來了」的救護人員和警察，以及無法進入封鎖線內的自己，還有──自私的露西。
　　從那天以來，沙夏再也沒有接起電話，也沒有回覆任何關心自己的訊息，更沒有去參加露西的喪禮，她甚至辭掉了工作，她就只是成天窩在家。
　　公司的人曾經挽留她，然而她只是對著那些人大喊「不過是個換不來幸福的狗屁工作！」就離開了。
　　她不禁想到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被這間公司錄取，或許自己可以繼續窩在角落製作她理想的機器人，就不會有太多人關注自己，也不會有人──欺負露西。
　　如今不會再有人像個傻子一樣一直盯著自己的作品了，只剩下那些誇個一兩句就轉移視線的人。
　　整個世界只有露西會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帶著閃閃發光的雙瞳看著自己的作品，而且似乎不會有膩了的一天。

　　「露西……」

　　盯著的明明是愈變愈殘酷的草原生態，幾個月過去了，沙夏還是會不自主地呼喚露西的名字。
　　露西的平板電腦和沙夏幾乎不離身，可是她卻不願意開機，不想使用露西為了自殺的目的特地做出來的程式。
　　至於露西為什麼會自殺，都是羅根傳訊息告訴她的，即使她一則都沒有回覆，但對方看見訊息被點開就至少確認了沙夏並沒有想不開。

　　「……虧我還覺得妳是天才。」

　　事到如今，沙夏已經不會再哭了，她接受、也面對了現實，卻不打算積極迎接未來，甚至有點埋怨露西。
　　沙夏責怪她那自以為是的「陪伴」，反倒讓沙夏成了現在的模樣。
　　或許露西選擇離開是不想拖累沙夏，卻徹徹底底地成了反效果，讓沙夏一天比一天自責，所以她才乾脆變成現在這樣，不再拿出好作品拋頭露面。
　　以前的沙夏享受孤獨，身邊沒有人可以跟她到達同一個領域，她享受只有自己才能創造的世界；然而現在的她是寂寞，她並不享受寂寞，全部都是露西害的。

　　「妳是笨蛋嗎……」

　　靠上沙發的椅背，沙夏仰頭望著天花板，她的雙手向兩邊滑落，左手不小心碰到了放在一旁的平板電腦，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到了心底。
　　這個瞬間沙夏似乎沒有那麼抗拒，於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拿起了電腦放到自己腿上，還順邊幫它開機了。
　　沙夏直到今天才知道，露西的所有資料都在裡面，她不只是留下了「露西」，還留下了所有可以讓她回憶的東西。
　　然而這只讓沙夏感到胃痛，畢竟露西生前可是完全沒有提到她在學校的狀況，沙夏也是在羅根告訴自己以後，才知道露西一直都在說謊。
　　如今想起她的自殺，再怎麼樣也沒有比她的謊言還要來得傷人，沙夏幾乎想打開「露西」，直接詢問她為什麼要說謊，所以她就打開了。

　　「露西。」
　　『沙夏妳是不是愛上別人了！？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找我！五個月！足足五個月！』
　　「呃……」

　　誰知道程式一啟動之後，第一句聽到的居然是對自己的抱怨，讓剛才還在不開心的沙夏有點錯愕。
　　她實在是沒想到露西還做了這種設計，而且真的很像一回事，彷彿──露西還活著一樣。
　　本來以為不會再哭了的沙夏，久違地聽見了她的聲音，眼眶不禁又有點紅了起來，不過對露西剛剛愚蠢的問題，沙夏是不會回答的。

　　「……露西。」
　　『哼！』

　　明明生氣的是自己，卻被區區一個假扮露西的人工智能鬧脾氣，正想哭的沙夏又把眼淚收了回去。

　　「因為妳自殺了。」

　　沙夏想，乾脆就直接提出來，不曉得這個露西會回答什麼，或許會裝傻、或許會告訴她實情，總之，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期待。
　　剛剛一打開之後反應還挺快的，但是沙夏印象中上次叫她名字的每次反應都有點遲鈍，這次也頓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差異。
　　才在想該不會這句沒有應對的回答，又一次想放棄的沙夏在下一刻又愣住了。

　　『呃……喔……那是，五個月前的事情，妳為什麼到今天才問我？』

　　雖然反應很慢，但是卻栩栩如生，讓沙夏的反應也不禁跟著遲鈍了起來。

　　「……什麼？」

　　沙夏覺得露西簡直是留了一個驚喜給自己，從時間的設定到──她自殺的設定都俱備，也代表了露西肯定把她的想法都留在了裡面。

　　『沙夏對別人的事還是很冷淡呢，幸好妳不是很在意，我一直害怕妳會傷心。』

　　用著露西的嗓音、露西會有的語氣、露西對沙夏的感情說出來的這句話，徹底讓沙夏染濕了雙眼，喉嚨突然的刺痛讓她微微張開了嘴。
　　沙夏製作機器人，可是她並不是機器人，她更沒想到會被最親愛的人當作機器人。

　　「露、西……妳這個……白痴──！」

　　雙手抓住平板電腦的兩側，沙夏幾乎是用盡了整個腹部的力量以及胸腔裡的所有氧氣朝著螢幕大罵，眼淚和鼻涕就這麼流了下來。

　　『哎？因為自殺嗎？對不起……但是我明明就還在沙夏身邊。』

　　沙夏還是沒想到會是這種回答，以及她根本就沒想到露西還有預設這種情況，聽起來除了自私還是自私。
　　不過她開始覺得，憤怒比悲傷還要好多了，不會有多餘的生理反應。

　　「妳到底在想什麼！」

　　要沙夏把「露西」當作露西還在自己身邊，她可辦不到，她不知道為什麼露西會覺得自己可以接受。

　　『想讓所有人都開心。』

　　──開什麼玩笑？
　　這簡直是沙夏聽過最爛的自殺理由了，她從來就不覺得露西是讓人傷心的存在。
　　除了現在。

　　「那個所有人裡面，不包括我？不包括羅根？不包括那些社團成員？妳父母呢！？」

　　沙夏本來以為只要生氣就不會難過了，卻在激動地反駁以後，再次感到眼眶的疼痛，抱著討厭露西的心情，她忍著不要再哭泣。
　　露西停頓了一下，接著用非常若無其事的語氣回答了沙夏。

　　『明明這樣的我可以一直陪你們？』
　　「妳……」

　　幾乎想要把這台平板電腦直接往面前摔，卻又下不了手，沙夏覺得這個「露西」根本文不對題卻又不能說是回答錯誤，她的眼淚又一次收了回來。
　　露西已經死了，她對著露西製造的東西生氣也無法挽回什麼，更無法相互理解，但是沙夏最後還是發現了一件事。

　　「露西……我沒有讓妳開心嗎？」

　　露西想要讓所有人開心，可是她卻尋死，她明明知道那樣會給更多人帶來悲痛，這讓沙夏無法明白，卻好像也明白了什麼。
　　她不禁認為，一定是露西覺得──沒有人為她的存在感到開心，而她忽略了這些真正喜歡她的人。
　　沙夏還以為就連這個「露西」都俱備不一定會回答的沉默功能，她甚至可以想像若是在露西生前這麼問，要是真的不開心，她一定也是沉默並且直接跳話題。
　　只是這個露西會回答沙夏，就是慢了一點。

　　『……我很喜歡沙夏，喜歡跟沙夏在一起的感覺，我很開心，只是沙夏太過耀眼了。』

　　沙夏根本不曾聽過露西不會害羞的告白，她再怎麼直白都會帶著一點羞澀的感覺。
　　這個露西的缺點很明顯就是──她是由數據以及配合文字的聲音組成的，沙夏不禁想像起設定這番話的露西肯定就只是想把想法表達出來，沒考慮到這麼多。

　　「所以妳覺得妳配不上我嗎？」

　　沙夏回憶起羅根描述的學校狀況，明明露西一直都靠著她本人的實力，卻因為被發現跟自己的交情，變得在同儕間難以生活，但是她覺得這些問題，根本不會構成露西自殺的原因。
　　除非她覺得都是因為自己而害沙夏和那些教授被抹黑了──如果她是這麼想，那就是缺乏自信。
　　不過沙夏想了這麼多，卻沒有得到露西的回答，她還刻意等了一分鐘，最後才發現一件讓她哭笑不得的事。

　　「才不需要什麼沉默功能好不好！不管妳多麼認真努力製作了這個程式，妳就是已經不存在了！還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

　　沙夏覺得過了五個月，根本還不足以讓她的心情平復，一打開這個「露西」就讓她的心情上下激烈起伏了好幾次，她試著讓憤怒佔據大部分，所以幾乎是失去理智地吼了出來。
　　「露西不在了」是事實，就算露西要用這個「露西」當作她來陪伴自己，沙夏可不想承認這種沒有溫度的東西就是她深愛的露西，所以即使她在吼完以後覺得自己失言了，卻也沒有想道歉的心情。
　　畢竟這個露西自以為完成度很高的「露西」，終究只是個沒感情的數據集合體，她只會藉由模仿來學習如何說話。
　　就像剛剛的沙夏。

　　『既然我已經不在了，那麼不告訴沙夏也沒差了吧……？』

　　露西緩緩地、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咬合清晰地回應了沙夏。
　　下一瞬間，平板電腦直接被沙夏丟到了沙發角落，她站起身來瞪著桌上不再是樂園的大草原。
　　她伸出雙手將整座大草原從桌上舉了起來，慢慢地越過了她的頭，最後──

　　『乓！』

　　崩壞的底座向四處散落，沙夏沒想到的是她製作的動物機器人挺耐摔的，在憤怒的情緒下還加上了百般無奈，她的表情又一次猙獰了起來。
　　撿起那些掉到地上就開始掙扎的機器動物，沙夏最先破壞的是她新製作的獵人。

　　『砰！』

　　只是被丟在一旁的露西，並不只對人聲產生反應而已。

　　『沙夏？妳在摔東西嗎？』
　　「妳吵死了！妳才不是露西！少自以為是了！反正露西不在了，我就把露西最喜歡的動物樂園毀了！滿意了嗎！？」

　　那天以來沙夏除了哭以外就都是靜靜沉沉的，她沒有像這樣崩潰過，動物樂園明明也是她最喜歡的作品，卻被她輕易地拿來遷怒。

　　『什麼！？我不准妳摔動物樂園！』

　　聽見沙夏這樣吼，露西倒是只針對動物樂園回應，聲音聽起來相當驚訝和緊張，就好像真的露西又回來了。

　　「妳又阻止不了我！」

　　然而她除了是一台電腦，就只會是一台電腦，每一句話都只會激怒沙夏。

　　『所以沙夏現在是連我們最初的回憶都要毀掉了嗎！？』

　　這一句話讓右手高舉在上準備向地面拋下機器動物的沙夏停下了動作，她的雙眼睜大了一瞬間，又在下一刻模糊了起來。
　　即使在那以後還製作了不少讓自己滿意的成品，沙夏喜歡動物樂園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能夠看見露西為此著迷的表情。
　　直到現在，那張臉仍然能夠在沙夏的腦內清楚呈現。
　　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出現在本來應該會直接路過的攤位上，她的雙眼閃閃發光地注視著那組動物樂園，窩在角落的沙夏一直偷偷看著她，好奇她會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評語。
　　不過被那樣激動地誇獎了以後，沙夏倒是沒有想要告訴露西那是她做的。
　　從來沒遇過有人這麼興高采烈地一而再再而三認真注視自己的作品，明明它們會擺出來的動作就只有那些了，她卻可以盯上整個空堂的下午。
　　這讓沙夏覺得被盯著的好像不是動物樂園，而是自己。
　　是那副熾熱的視線讓沙夏有了製作下一個會讓她這樣注視的作品的想法，比起其他人根本沒有認真看過就讚美，露西那種異樣的欣賞，成為了沙夏後來的動力。
　　既然再也不會有人這麼對她了，沙夏這五個月來，就只製作了會殺害動物的人型機器人──用來破壞她們曾經的美好。

　　「我……」

　　沙夏緩緩鬆開了手，她把掌心裡的動物機器放回了桌上，沒了基底的草原，動物們也不再自然地動作，一個一個自動切斷了電源。

　　『求妳了，不要破壞它們，沙夏……我喜歡的妳是個溫柔的人，看著妳的作品就可以感受到妳想表達的溫柔……』

　　因為得不到沙夏確切的回答，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露西，真的就像在哀求一般，語氣裡好像還帶了點濕氣。
　　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露西心裡原來是「溫柔」，沙夏的膝蓋慢慢向前彎曲，接著她跪到了地板上並整個跌落。

　　「妳不在了啊，不在了啊……露西……！」

　　不過是個露西遺留下來的數據，卻明白怎麼樣的話可以動搖沙夏，讓她又一次流下兩道溫熱的淚水，顧不及那些橫倒在地上的機器，沙夏的雙手只忙著摀住自己的雙眼。
　　沙夏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聽假扮露西的人工智能所說的話，更不明白她還留著回憶能夠做什麼，明明只會徒增傷心。

　　『妳只要記得幫我充電，那我永遠都在！是說，沙夏在哭嗎？我從來沒看過妳哭，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哭，真狡猾……』
　　「……我還不是……也沒看過妳哭……」

　　開始覺得這個露西真是完全不會看場合說話，卻也立刻想到她根本看不到，沙夏哭著哭著就笑了。

　　『要我哭給妳看嗎！？沙夏真狠心，嗚嗚嗚嗚嗚……』
　　「……少來了。」

　　又哭又笑的當下又被露西這樣回應加表演，沙夏想哭的情緒幾乎完全縮了回去，不過她並沒有笑出聲音，只是克制不住地彎起嘴角。
　　把眼角的淚水擦掉，沙夏緩緩地移動身子，打算把散落在地上的機器動物撿起來，她才剛動作，露西就又說話了。

　　『不過，沙夏……』
　　「又怎樣了？」

　　覺得這個露西總是語出驚人，還會這樣自己開話題，讓沙夏有點好奇她還想說什麼，只是根據前面的經驗，她總是有不好的預感。

　　『沙夏如果遇到了配得上妳的人，要把握喔？』

　　才剛撿起來的機器動物又從沙夏的掌心掉到地上，她的眼睛和鼻子再一次腫了起來。

　　「……我根本就沒有認為妳配不上我！」

　　沙夏也明白現在不管怎麼吶喊，露西都不會回來了，也不會真的傳達給露西，卻還是想反駁天真的露西。

　　『沙夏，我們意見不合！』

　　沙夏還以為露西會用各種理由解釋她們不適合的原因，結果露西的回答讓她整個人又爆炸了。

　　「妳到底是怎樣！？從來沒有跟我吵過架，變成了電腦就膽子大了！？」

　　沙夏覺得今天大吼的次數根本可以用人生第幾次來計算，但是她真是不想再吼了。

　　『這樣妳就知道我平常多麼壓抑了！』
　　「什……」

　　沙夏就像是被利刃狠狠朝心臟刺了一記，像個突然斷電的機器人定格在原地，直到露西都死了，她才知道自己作為伴侶有多麼失職。
　　明明露西還在的話，把問題說出來沙夏也不會生氣，露西卻沒能想像沙夏替她解決事情的模樣，所以她逃避了。
　　再怎麼後悔莫及，露西留下來的「露西」再怎麼與本人相似，都挽回不了真正擁有心智的露西了──讓沙夏幾乎覺得就是自己害死了露西。

　　『所以，沙夏……如果有好對象，就要跟當時一樣，主動一點喔？』

　　沙夏開始搞不懂露西把她遺留下來的「露西」設定成什麼樣的角色，沒有實體的女朋友？糾纏不清的前女友？還是她們變成了單純的朋友了？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定位，沙夏都不把她當人了。

　　「……那妳現在到底是我的誰？」

　　沙夏可不記得她有說分手了，只不過是露西擅自離開了，但是如果說彼此還在一起也像個神經病，她都忍不住扶著額頭苦笑了。

　　『當然是沙夏的露西！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喔！』

　　最後露西的語氣恢復了以往的樂觀，即使她的回答還是有那麼一點曖昧，但也不能說她錯了。

　　「是喔。」

　　沙夏也像以往，冷漠地應了聲。
　　和不存在的露西對話了這麼久才意識到，就算沒有說跟露西還在一起，自己也挺像神經病的。
　　要不是跟她說話的是至少還會分析對話的程式，沙夏覺得自己跟那些在伴侶死後，會跟空氣對話的人沒什麼兩樣。
　　覺得自己比他們都還要好了一點，因為露西把她會變成這樣的原因都留在了數據裡面，只差這個露西似乎不願意好好告訴自己，想著就覺得連只剩下數據的她都有點倔強，讓沙夏不禁笑了出來。

　　「啊……」

　　就是這個時候，她朝著放在沙發角落的平板電腦瞪大雙眼，自那以來已經五個月不曾製作機器甚至寫程式的沙夏就好像觸電一樣，覺得有什麼閃過了腦海。
　　誤會了她那麼久，沙夏終於明白了露西的用意，她緩緩地靠近平板電腦，並再次將它抱入懷中。

　　「露西，妳製作這個，是為了讓我開心？」
　　『當然！在沙夏寂寞的時候，還有懂妳的我可以跟妳說話耶！』

　　得到露西肯定的回答，沙夏抱著電腦坐回了沙發上。
　　沙夏這才搞懂──露西並不是為了自殺而製作了這個程式，而是因為她要自殺才製作了這個程式。
　　她大可就那麼自私地離開，給自己以及其他人留下遺憾，卻為了想讓被留下的人感到開心，所以製作了這個保有她所有思考模式的程式。
　　沙夏問到露西在想什麼的時候，她並不是回答關於自殺這件事，因為沙夏沒有這麼問，所以露西後來才會文不對題，畢竟她不是人類了。
　　突然對這個程式感到了那麼一點點開心，覺得因為她的存在讓自己至少還不是個神經病，沙夏決定了，把悲傷都留在今天，明天她就要振作了。

　　「露西，謝謝妳。」

　　──謝謝妳在短暫的生命中來拜訪我，謝謝妳留下了一個寶物。

　　『哇，是沙夏的道謝耶，我剛剛把音錄起來了！』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理解到了露西想帶給自己的開心究竟是什麼。

　　「沙夏！這不是沙夏嗎！？」

　　女性成員很少的機器人研究社裡，在眼角隱約發覺開門進來的人身材似乎不是男性時，身為社長的羅根立刻瞥了過去，接著他整個人訝異地差點把桌子給翻了過去。

　　「沙夏！？」

　　同樣身為研究生的另一名女性，也是沙夏曾經的同學──梅西，跟羅根一樣跳起來，不一樣的就是她是直接衝到門口抱住了沙夏。

　　「是沙夏啊啊啊啊啊──！」

　　激動的羅根也衝到了門口，就想連梅西一起抱住沙夏的時候被梅西踹了一腳，他只好待站在旁邊看著這感人的再會。
　　至於社團教室裡的其他人，因為都是沙夏畢業後才加入的，多半沒真正見過沙夏這個人，他們只是對社長和社長女朋友的行為感到錯愕。

　　「沙夏，妳還好嗎！？聽說妳把工作辭了？」

　　鬆開這個讓沙夏幾乎感到快窒息的擁抱，梅西一開口就是那些沙夏這五個月來完全不回答的問題，看得出他們都擔心。

　　「我很好，所以我來了。」

　　沙夏變回了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她真正的情緒，讓認識多年的好友一點都讀不懂她。

　　「真……真的？」

　　想要相信沙夏沒事，卻又怕她像某個傻子一樣只是裝的，羅根還順便偷瞄了一眼梅西，想到如果是梅西離開了，他不知道會崩潰多久。

　　「真的，我有事拜託你們。」

　　在經歷過愛人自殺之前，不怎麼被擔心過的沙夏相當不適應這樣的關心，所以她趕緊就切入了正題。

　　「等等，沙夏？沙夏請我們幫忙？真的假的？妳確定妳沒事！？」

　　明明沙夏就是冷靜又鎮定的姿態，梅西卻和她男朋友一樣不禁更加擔心，雙手放在沙夏肩上試圖搖晃她。

　　「真的，不要搖我，快點談正事。」

　　輕輕甩開梅西的手，沙夏本來沒什麼情緒，都要被他們的關心弄得不耐煩了，也不顧其他社員還癡呆地望著自己，沙夏就直接朝裡面走到她最習慣的角落。

　　「那裡是露──」
　　「露西的就是我的。」

　　只是在沙夏拉開椅子坐下之前，有一個不認識她的小學弟相當不會看情況地開了口，倒是在說完名字之前被沙夏插了嘴。

　　「別、別提露西啊！你這個笨蛋！」

　　羅根比沙夏晚了一點才走過去，順便在途中先給亂說話的學弟來了一拳，雖然他根本沒注意到真正講出名字的是沙夏和自己。

　　「不，我今天就是要來提露西的，露西做的那個露西。」

　　沒想到露西的名字在這裡似乎變成了禁句，沙夏反而更大膽地將她提了出來，順便把露西的平板電腦放到了桌上。

　　「……啊？啊！」

　　羅根下意識地對有人提到露西而不滿，不過也很快就反應過來是沙夏在說話，他和梅西趕緊各拉一張椅子湊到了角落的桌邊。

　　「你們有用過嗎？」

　　其實沙夏根本不知道露西有沒有把這個程式送給其他人，只是根據之前的對話和他們趕著坐過來的反應，沙夏才判斷應該是有。

　　「呃……在露西交給我的那天，就只打開過那麼一次，我怎麼知道她是因為……想死……所以做了這種東西。」

　　羅根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不會刺激到沙夏，可是他也沒見過沙夏的其他表情，只好有點尷尬地描述了一下。

　　「不，露西不是因為想死所以做了這種東西，她本來就打算去死，但是想留下什麼給我們。」
　　「哎？喔？沙夏妳還真的沒事啊……」

　　沙夏知道其他人就像不久前的自己一樣，誤會了露西真正的意思，至少想替她釐清她在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前，一直都在想著身邊的人。

　　「我沒事，因為露西留給了我們一個很棒的東西。」

　　嘴上這麼說著，沙夏垂下頭假裝要操作她拿出來的平板電腦，其實是在掩飾可能發紅的眼眶。
　　沙夏不再對露西生氣了，只是仍然無法輕易忘記自己深愛的人不在了的事實。

　　「這個？可是沙夏妳也明白吧？它只能說是替代品……」

　　梅西不是不顧慮沙夏的心情，只是不想要自己的好友沉浸在愚蠢的幻想裡，他們都是未來的科學家，只會選擇最理性的說法。

　　「不是露西本身！是這個構想！露西也是天才！只是因為那些事情……沒有人真正看好她，而我也忽視了很多事情……」
　　「沙、沙夏？」

　　到剛剛為止還很平靜的沙夏忽然就激動起來，說完卻像是洩氣一樣消沉，嚇到了梅西和羅根，因為他們不曾看過沙夏激動的模樣。

　　「……如果露西當初也有一個這樣可以對話的對象，肯定會好很多吧？你們覺得她是抱著什麼想法給我們留下了這個程式？」

　　發現自己不小心嚇到人了，沙夏裝作沒事一樣繼續說下去，關於這個露西，她有好多想法，卻不像露西一樣可以獨立完成。

　　「呃……莫非妳是想開始研究高階人工智能？」
　　「什麼什麼？所以總是單槍匹馬的沙夏才來找我們幫忙？」

　　他們每個人都很聰明，沙夏一個指點就可以讓他們明白自己要闡述的意思，不過羅根面露難色，梅西倒是一臉興奮。
　　沙夏認真地望著兩名友人，她的手指輕輕撫著平板電腦的邊緣，她從來都不知道，拜託別人原來是一件這麼簡單的事。

　　「我們來幫『露西』發揚光大吧？」

　　看著沙夏難得露出的笑容，羅根和梅西互望了一眼，最後一同將手搭上了沙夏的手背。

　　「我們加入！」

　　沙夏這兩年在科技公司裡領到的薪水和獎金並不少，足夠她展開這項艱難的計畫，況且她技術高超，缺錢的時候接幾個案子就又可以打平開銷了。
　　他們把這項計畫命名為「數據人形」，顧名思義，是以數據組成的虛擬人形。

　　「我覺得只有一個人物太單調了！」
　　「羅根，你知道你這話代表會增加多少工作難度嗎？你都不用寫論文了啊？」
　　「我也覺得應該要多一些模組才好。」
　　「呃……沙夏？」

　　他們本來打算以露西為原型下去開發成連陌生人都可以使用的程式，又或者是像露西一樣，為了那些緬懷亡者的人，收集已逝之人的數據，替那些願意接受虛擬人物的遺屬開發個別程式。

　　「有不同的模組才可以應對更多人，有更多人就可以收集到更多數據。」

　　身為天才的沙夏根本不怕什麼麻煩，她的腦袋裡只裝了如何讓數據人形運作得有效率的方法。

　　「可、可是，在那之前我們要怎麼獲得更多模組？」

　　和沙夏不同，在場的另外兩人都還是研究生，在跟沙夏一起開發程式的同時還要一邊應付論文和報告，所以梅西有點退卻。

　　「社團有這麼多人。」
　　「對耶！我們的社團！做個身家調查然後請他們紀錄一個月的對話，就差不多了吧？」

　　不只沙夏講得絲毫不費力，就連羅根也事不關己的模樣附和沙夏，讓梅西相當困擾地扶著額頭。
　　沙夏當然也知道實行起來的難度，畢竟這不是單純撰寫程式就好的，還需要很多人的協助，只是總要先把計畫說出來。

　　「總之……先行動再說吧，我把露西的程式拆解了，她做得相當好，讓願意幫忙的人照著她的模組記錄對話吧。」

　　沙夏簡單地做了一份表格並傳給了兩人，雖然請他們幫忙，沙夏的行動力也不低。

　　「好吧，是說我們也要來一份嗎？」

　　收到表格的羅根立刻在線上分發給了其他社員，同時自己也打開了沙夏精心製作的表格，他順勢就這麼問了。

　　「好啊，把你們熱戀的模式都記錄下來吧。」
　　「……沙夏？」
　　「突然覺得開發假想戀愛對象也不錯，露西好像就是這樣製作的。」

　　兩人完全無法解讀沒有表情的沙夏現在是什麼心情，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認真的，可是他們知道沙夏才不會說廢話，所以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你們就負責幫我收集數據吧，我要研究一下露西的數據收集跟分析系統……」

　　沙夏難得地露出了微笑，雖然看起來像是在苦笑，她把最簡單的工作派給了身兼多職的兩人，自己接下了所有開發工作，接著起身就離開了社團教室。
　　連留住沙夏的縫隙都沒有，兩人就這麼看著沙夏從社團教室消失，本職應該是玩弄機械的沙夏現在只需要電腦，所以她是直接回家了。
　　羅根跟梅西又一次互相對望，兩人想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事。

　　「要不要跟我賭，沙夏幾天可以研究完還寫了新的系統？」
　　「兩天！」
　　「妳太小看沙夏了，她可是工作狂，我要賭三十小時！」
　　「你這只是賭她不眠不休吧……我真是看錯你了。」
　　「等、等等！？梅西！？」

　　明明只是隨口的玩笑，羅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女朋友用鄙視的眼神看待，還一副被甩了的樣子，但是關於沙夏的能力，他才不想小看她。

　　「我以為這種東西至少要開發兩年甚至以上……」

　　看見進化版的露西，也就是擁有多種模組的數據人形，梅西不禁再次讚嘆了沙夏的能力。
　　從沙夏來找他們幫忙之後不過才半年，其中耗時一個月收集各種數據並整理，也差不多是花一個月尋找願意錄製聲音的配音員，再花一個月請專業人士幫忙合成了各種不同的聲音，剩下的三個月由沙夏日以繼夜成功創造出了她當初定案的數據人形。
　　但是開發還不算完成，他們沒辦法憑一個十幾人社團的力量就完成整個程式的校對，所以沙夏決定邀請更多人來幫忙測試。
　　然而她最先想到的不是其他人，就是那些造就「露西」誕生的罪魁禍首。

　　「露西的……同學們，今年四年級嗎？」
　　「對，快要畢業了，不過妳是要……做什麼？」

　　沒想到沙夏會問這種問題，羅根一直以來都是盡量不提，也拒收那些人加入社團，所以他有點錯愕。

　　「也邀請他們擔任測試人員吧，然後在他們評價這個程式的時候告訴他們這是露西做的，跟他們對話的數據人形，全部都是以露西為藍本。」

　　雖然也不是要報復那些人，沙夏知道讓露西最痛苦的是自己的存在，只是還是想為她雪一次恥。

　　「……報上沙夏的名字的話，他們肯定全部都會接受的。」

　　明白了沙夏的意思，梅西間接地表示贊成，加上她覺得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沙夏單身了，那些曾經的粉絲怎麼會錯過這種機會？

　　「不過我們還是邀請整個學院吧，人愈多愈好，這樣可以收集更多數據，除了請他們試用還要回報錯誤，這樣才稱得上是工學院的學生。」

　　當然沙夏花了這麼多時間以及心力，才不是為了替露西報復，她製作數據人形的目的是散播露西想帶給所有人的開心的想法，所以還是把目標放在讓程式更完整上面。

　　「沙夏要不要親自去拜託教授們在課堂上宣傳？他們比較喜歡妳喔。」
　　「你比較惹人厭嗎？」

　　羅根只是好心提了一個成功率比較高的建議，卻被沙夏立刻反駁，讓梅西不禁在一旁偷笑，而羅根整個人像是受到了打擊。

　　「話、話才不是這麼說的！妳不出現的話，怎麼證明是妳製作的程式啦！」
　　「確實不是我。」
　　「喂喂喂……」

　　這個程式的發想並不是沙夏，所以她再怎麼樣都不想自稱作者，她只是拿了露西製作的程式來修改並完善，就像那些創意小偷一樣，只是露西都說了她是沙夏的露西，所以沙夏並沒有愧對數據人形。

　　「好吧，我就出去散步一下。」
　　「慢走！」

　　不過沙夏還是覺得羅根說的有道理，所以她就拿著他們的文宣離開了社團教室，名義上是散步，實際是去偶遇各個教授。
　　等到沙夏離開以後，避開了其他社員，羅根悄悄和梅西討論了起來。

　　「是說……沙夏應該有打算用這個賺錢吧？」
　　「說起來到目前為止的資金都是她一個人出的……」
　　「說不定是等著被人收購？反正沙夏不會讓自己不好過的啦！」
　　「……我們可以當她的員工嗎？她有這個打算嗎？我、我要去問個清楚！」

　　羅根和梅西如果如期完成論文，他們也即將畢業，為了幫助沙夏，他們幾乎錯過了提前找工作的機會，想到測試期還有那麼長，梅西不禁緊張了起來，二話不說就跑出了社團教室。
　　當然，沙夏並不是什麼都沒有想的人，她早就都決定好了。
　　只是她很確信，自己即將成立的公司，絕對還有整整一年的赤字經營。

　　最後，沙夏幾乎邀請了整間大學的所有學生參與測試，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接受這份邀請，除了工學院的四年級學生，已經很少人知道沙夏是誰了。
　　而且她相信就算一開始有龐大的人數，肯定很快就會有人退出測試，例如那些不缺乏聊天對象的交際花、交際草，還有跟自己一樣不需要和人交流也可以存活的異類。
　　整個機器人研究社的社員都成為了她的員工，他們的工作在測試期間特別繁忙，每天都得接受來自使用者的回報以及修正數據，即使有很多社員並非工學院，而是文學院的學生。
　　沙夏讓每個人都能發揮自己的特長，例如她讓文學院的人修飾數據人形的語感，特別是攻讀心理學的人，她讓他們負責解析對話來創造更多人格，法律系的更是直接成為了他們的顧問。
　　沙夏還在外面租了一層辦公室當做公司的研究室，裡面不外乎是由電腦及眾多螢幕所組成的空間，要不是原本的設定就是會自動分析數據，否則螢幕上每秒跳出數以千計的數據，他們都要覺得沙夏是黑心老闆了。
　　做到這種地步都是為了延續露西想帶給所有人的「開心」，所以，他們的公司名字在羅根和梅西都覺得很無奈的狀態下，還是那樣取名了。

　　「我已經登記好名字了，就是露西科技公司。」
　　「雖然有預想到……沙夏還真的會這樣做啊……」
　　「只是紀念這個偉大的創辦人所以取名叫做露西而已。」

　　就算提到露西的名字，沙夏的表情幾乎不再有了變化，羅根不知道她到底把露西放下了沒，但是他知道，沙夏是為了她努力到現在的。

　　「是說這個公司名字一暴露出去，資訊工程很多人都退出了呢，真是好笑。」

　　不再只是「幫忙」，而是真的為了數據人形而工作的梅西時時刻刻監視著使用者的動態，也隨時都會向沙夏匯報情況。

　　「說不定只是因為畢業了所以順便退出罷了。」

　　沙夏身為老闆，並不是坐在皮椅上發呆，她同時也是主要工程師，所有她分派給其他人的工作，她都會順便做一些，也就理所當然地能坐在梅西旁邊和她聊天。
　　至於為了不讓羅根和梅西兩人在上班時間打情罵俏，羅根坐在沙夏的另一邊，他也是時刻匯報情況給沙夏。
　　在數據人形的封閉測試開始不久後就迎來了一個學年的結束，羅根和梅西也都畢業了，他們從整天窩在學校研究室或是社團教室的情況變成了整天窩在公司裡。
　　每天他們都遇到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新問題，同時也代表了沙夏做為大型程式的工程師還不成熟，甚至讓她覺得她可能只適合揣摩動物的思想。
　　例如數據人形的其中一個大問題，就是沙夏曾經也沒有處理好的事情。

　　「是說我們把戀愛設定關掉吧？那個也太有問題了……」

　　起初他們確實設定了戀愛功能，讓數據人形可以假扮成情侶與對方甜言蜜語，但是沙夏沒有想到再怎麼規範，還是有人會要求虛擬人物說一些奇怪的話、甚至提出色情的要求，知道了自己稍微花了時間寫的設定被人這樣利用，沙夏也是相當不忍心。

　　「把男女的關掉就好了，這世界神經病真多。」

　　即使數據上大多是男性使用者違規，但是為了公平起見，沙夏最後還是下了這個決定。
　　當然，她並不會因為統計數據就認為同性之間不會有這些行為，只是確保不太會被濫用而已。

　　「是說，沙夏，有一個使用者回報的問題非常多，幾乎是幫了大忙。」

　　除去這些由使用者造成的問題，他們也有遇到優良的使用者，把一切看在眼底的沙夏當然也有注意到。

　　「我知道，使用者名稱是莉亞吧？哪個系的？」
　　「是我們的學妹唷，今年二年級。」
　　「是喔。」

　　沙夏其實只是隨口問了問他們的程式不會蒐集的資料，但是她沒想到梅西居然回答得出來，不想表現出驚訝的模樣，沙夏只是裝作冷淡地回了一句。
　　然而她卻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把「莉亞」設成了特別觀察用戶，以至於她後來發現莉亞對於數據人形的特別情愫。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替露西延續的「開心」，稍微成功了那麼一點。
　　在測試期結束後，她們即將迎來的，又是新的一年了。

喜歡這篇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