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まふえな】即使人生重來

*真冬生日賀文
*文長8.4萬,請自行斟酌閱讀時間
*HE、HE、HE
*姑且算是原作背景

01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還會選擇和真冬相愛嗎?
  這個問題在我被送進急診後,聽說好不容易才醒來的現在,我忍不住開始思考了。
  即使這個思考對我現在的情況一點幫助都沒有,人生會不會重來,這是誰都不知道的事情,一個正常人當然就是預設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我在被宣告可能快要死的這時候,因為後悔所以才開始想著人生要是能重來就好了,那麼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所以說,後悔都已經太遲了啊。

  「繪名……」

  明明能聽見真冬的聲音,卻沒有力氣回應她,視線裡的她也只剩下模糊的身影,記得我被說打了止痛劑,所以全身都沒有感覺,唯獨很難呼吸這點,特別鮮明。
  結果我是怎麼走到這步的呢?
  真冬肯定很難受吧。
  反而我因為已經無能為力,連傷心的力氣也都沒有了。
  我和真冬吵架了,交往了十幾年,每次吵架的冷戰期就會越來越長,其實也不是無所謂,而是各自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等到累了,那天會給對方一個擁抱……我們又和好了。
  只是這次好像沒有這個機會了。
  真冬現在喜不喜歡護士的工作呢?我不知道……事到如今,才第一次見到她穿醫院的制服,畢竟這裡沒事誰會想來?真冬也會乖乖回家,現在的護士制服也不是那種只存在別人幻想中的裙子,所以我沒想過要看吧。
  所以怎麼說今天都後悔了。
  還不如什麼事都沒有的時候看到她穿這身制服。

  「繪名……繪名……」

  還想和真冬說話的。
  吵架之後我顧著畫畫,真冬在醫院加班,即使她還是有回家,或許是因為看見我很專心在畫畫,就算要和好、就算也有生我的氣,肯定也不想打擾到我,加上她自己也很累……還有,真冬或許以為她去上班的白天,我在睡覺吧。
  其實我明明就是賭氣了,想著她什麼時候才要來關心我,日以繼夜在畫畫,之前也這樣熬夜過,也沒發生過什麼事……
  這次,大概是暈倒了吧。
  已經沒有記憶了。
  如果只是過勞,明明休息幾天,就能好起來的不是嗎?

  「繪、名……嗚、」

  可這是真冬守在我身邊的第幾天呢?
  為什麼我沒有好像會好的跡象呢?
  一天比一天,眼皮越來越沉,即使本來就睜不太開眼睛,但這下已經連去嘗試的力氣都沒有了。
  能聽見真冬的聲音,卻看不見她了。
  別哭了。
  想這麼和她說,說不出口反而讓我更難受了。

  「繪名、為什麼……癌末……哈、」

  啊,因為快死了,又把要死的原因忘記了。
  真冬哭得好傷心啊,說她明明是護士,為什麼沒有帶我一起做定期身體健康檢查,因為我不是她的家屬,不在福利範圍內,卻沒有怪我那都是我自己推掉的,就因為嫌麻煩、又貴……
  熬夜習慣了,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年輕的身體啊。
  真冬自己也很忙,我知道她不管去哪裡、做什麼都會很優秀,優秀的人就會被重用,照顧人的話,真冬也很開心吧?最開始她有問過我,要不要多休一點假來陪我,而我覺得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趁著年輕的時候多賺一點多存一點,當然也不是老了才要去玩,存個幾年就可以了,所以,我都讓她不用太在意我,反正我也在畫畫。
  就這樣總是錯開的日子、偶爾的吵架,越變越長的冷戰,有幾次是熬夜搞壞了身體,真冬來照顧我,我們才和好的?
  有時候吵的也是我怎麼又熬夜熬成這樣,好像讓她很難過……
  但是,我們好像再也沒辦法吵架了。
  在家暈倒之後被送來醫院,發現我癌症末期,就算要手術要用藥治療,也都得在我體力好的時候,不過我就正好處在體力不會好起來的情況,又因為非常虛弱,什麼都發作……

  「繪名……繪名……為什麼、我不是醫生!」

  不要在這時候後悔啊,我才想跟在床邊哭的她說我後悔了啊。
  如果我們沒有相愛,那麼也沒有這一天,真冬就不會失去她最愛的人,也不會到這個時候還被她媽媽說中了。
  讓我怎麼辦?
  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是想到被留下來的真冬……然而我死後,又什麼都沒有了,我已經顧慮不到了,這些想法也會灰飛煙滅,最終,我的傷心又有什麼意義呢?

  「真、冬……」
  「繪名!?」

  為了創作也沒有少吸收一些人生話題,我終於說出話的瞬間,我明白了,我說完就差不多要離開了。
  沒能睜眼看她。

  「抱歉……之後,也要幸福喔……」
  「繪名……!沒有妳我怎麼可──」
  『嗶──』

  心電圖機發出了心跳停止的聲音,我應該是聽不見的,但是我聽見了。
  是啊,也是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懷疑,怎麼我都快死了,思緒還這麼清晰呢?
  死也死得不徹底,心臟已經不跳了,我卻能看見整個病房的樣貌,真冬在我床邊哭喊,我以為我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難道是要我因為看見這副景象而捨不得離開嗎?彷彿不管是我還是真冬都得被懲罰,因為我們都錯了?
  錯了,那也沒有改變的機會了。
  懲罰,也永遠不會結束嗎?

  「真冬……」

  即使呼喚她的名字,她也聽不見我,只能看見她被身邊的醫生和護士拉開,或許真冬也是真的做錯了吧?我才知道這一刻,我的家人並不知情。
  我站在我的床邊,看著被其他同事拉出病房的真冬,到最後也沒有和我對上視線,即使死了、已經是幽靈了也會哭嗎?
  我身上的儀器很快一個一個被卸下來、被蓋上了白布,我抬起手看著自己半透明的身體,一點都沒有要消失的感覺,不禁覺得死後還得知道這些事情也太過分了。
  我被迫目睹我的戀人在這之後備受折磨的模樣,讓我後悔這一生,就不該跟真冬在一起,在這以後,她到底該有多難受……
  快樂的回憶不是沒有,但以後不管什麼時候,真冬想到我,都只會難過了啊。
  她的人生,還該有好長好長……那些,我們本來可以一起度過的時光,從今以後,她又要和誰……

  「真冬……」

  就只是我的意識還存在的這短短時間,我也後悔了,不知道我還會存在多久,難道直到真冬快樂之前,都是我未了的心願?
  死了,卻不能再次死去……

  「我們、沒有相遇就好了……」

  那麼今天誰也不會傷心了──

02

  「欸……?」

  就像是恍惚之間,我沒有站在病床前,也動不了身體,不知道來到了哪裡,只能確定是一個房間,我似乎在床上,卻也不是好好躺著的。
  不如說,這張床上根本就沒有看見身體,我倒是能旋轉看見三百六十度的視角,旁邊有枕頭,所以我連枕頭都沒躺到。
  有個兔子玩偶離我非常近,幾乎是靠在一起的程度,我不斷向下確認,我似乎變成了一個兔子玩偶……?因為我只看得見跟旁邊的玩偶一樣卻不同色的身體,但是看不見這個玩偶的頭。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過一想到我已經死了,甚至能以幽靈的身分站在旁邊看著自己的遺體,還有……曾經的我們,甚至去過異次元「SEKAI」,現在發生什麼離奇的事情我都不意外了吧?
  這個房間現在沒有人,只是一直覺得這個房間好熟悉……這是我記憶中的誰的房間嗎?可是我去過的房間也很少──

  『喀』
  「……!」

  雖然我不能動,我在的位置能看見門,門突然被打開後,跑進了一個小孩子,我有點震驚地盯著她,看著她拿起書包和帽子,一瞬間知道她是小學生,但是……

  「騙人……」

  動不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流出眼淚,然而這個傷心的情緒絕無半分虛假,要是能哭出來,我真的就要大哭了。
  我的記憶可還停留在不久前我死去,真冬哭著被拖出病房而已!
  怎麼一瞬間,就讓我看到了神似真冬的小學生……難不成要告訴我是她生的!?

  「哈……」

  也不知道我的聲音能不能從玩偶身上發出來,我就被釘在這裡了,什麼也做不了,覺得自己好像流下了眼淚,低頭卻也未見玩偶身上有任何水分。
  我明明還能聽見自己吸鼻涕的聲音,但是到底從哪裡吸的?為什麼身體的感覺都這麼真實,我卻一動也不能動……

  「嗚……」

  這又是什麼懲罰?
  不過一想到懲罰,我又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對,如果,這是我死後過了很久,真冬終於放下了我,跟另一個人過上普通人該有的生活,結婚生了小孩,那不就是真冬最後得到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嗎?
  意識到這一點的我,不該慶幸真冬不再痛苦了嗎?那我,為什麼還會留在這裡哭泣?我應該要升天……甚至我沒有成為真冬的孩子,而是變成床上的玩偶?
  所以……那是真冬的小孩?還是,真冬小時候……?
  這有可能嗎?
  我明明是看過真冬小時候照片的……不過,剛剛她就只是跑進來一瞬,我還沒有看得很清楚……

  『喀』
  「……!」

  直到房間的門又被打開,我看見一個女性大人提著吸塵器走了進來。

  「啊……真冬的……」

  明明覺得自己發出了聲音,但她卻沒有看向這裡,那麼我發出的聲音是誰都聽不見的吧。
  那個女性是真冬的媽媽啊。
  這個人我就不會認錯了吧。
  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剛剛哭慘的模樣實在是太好笑了,把小時候的真冬誤認成真冬跟別人生的孩子……
  不過,為什麼?我回到過去了嗎?來到了真冬身邊……那,這個時候應該還活著的我呢?
  去想那麼多也沒意義吧,現在的我什麼都做不到,說不定又跟剛剛一樣,稍微一恍神,我就又去到了別的地方。

03

  然而我沒有離開這裡,真冬的媽媽打掃完她的房間後,房間一直很安靜、很安靜,什麼也做不了的我也只能發呆,我試著能不能睡覺,我甚至能有「閉眼」的感覺,閉上眼就什麼都看不到,還能睜眼,但又是一樣的景象。
  所以,我就一直閉眼,真的睡過去了。
  再次睜眼的時候,這個房間已經透進了黃昏的光線,房間內沒有任何東西改變,時間還是同一天?
  小學生的真冬,難道不是中午下課?放書包的位置還沒有出現書包,傍晚了,真冬還沒回家?
  我不知道我會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但我想應該至少會待到我好好看清楚真冬吧?我就一直等著、等著,直到房間終於都陰暗了下來,我才終於又聽見門開的聲音,然後電燈也被打開了。

  「……」

  小學生的真冬進來放下了書包就又離開了房間,我又一次處在漆黑的環境,我覺得她應該是去吃飯,所以只好繼續等待。
  沒過太久,真冬就回來了,一回來就從書包拿了些東西然後拉開書桌的椅子坐下,就這麼開始……寫作業。

  「……」

  一時不知道要說真冬很可愛,還是……這時候的她,也還沒有變成那樣,對她來說算開心的吧?所以就不那麼想了。
  房間裡就只有我和小學的真冬了,我的角度剛好能盯著她寫作業,她寫得好認真,這時候是小學幾年級呢?
  那天冷戰之後,都還沒有好好抱過真冬,我就離開了……
  為什麼會讓我來到過去,看著這麼小、還不認識我的真冬呢?
  如果想被真冬抱的話,確實,這個玩偶能辦到的吧?說不定被她抱住以後,我就能離開了……

  「……真冬。」

  我好想妳呢。

  「……欸?」

  明明只是想念了我的戀人,所以忍不住說出的名字,以及應該不可能有任何人聽見我的聲音,那個在寫作業的真冬,卻轉過來看向了這邊,只是湊巧吧?

  「真冬?」

  可我卻有了想跟她說話的念頭,明明覺得我的呼喚會被無視,現實會再次告訴我,我什麼也辦不到──

  「……是誰?」

  真冬卻朝著我這邊說話了。

  「……欸?真冬、聽得見我嗎?」
  「……聽得見,但是是誰……在、在哪裡……?」

  這怎麼可能?她真的是在跟我說話嗎?

  「欸……我、我是棕色的這隻兔子……」

  不敢相信、也不願意去相信我真的是在跟真冬說話,卻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後我看著她走到床邊,緊接著我的視野終於發生了變化……!
  真冬把玩偶拿了起來,我真的是這隻棕色兔子玩偶!

  「……」

  她看著我沒說話,我往下看才發現她在捏這個玩偶的身體,頭也很用力捏了下去,像是在確認這個玩偶裡是不是被裝了什麼東西,才小學就這麼聰明?

  「妳說話……」
  「那、那個,應該不是裡面被裝了東西,雖然我也很希望是這樣就好了……」

  真冬好像還在繼續捏著「我」,我也照她說的說了些什麼,小時候的她表情還挺豐富的,真的是很困惑一樣,連眉頭都皺起來了。

  「唔……這個聲音好像真的不是裡面裝了什麼東西,跟我坐在書桌的時候音量一樣大呢。」

  就是這麼小都這麼聰明,要是我的話,現在應該尖叫丟出玩偶了吧?

  「……妳不怕嗎?」
  「會這樣問我的話,應該就是不想被人覺得害怕吧!所以我不怕喔!」
  「真冬……」

  小時候的她怎麼跟我認識的時候差這麼多……!

  「妳是我的兔子嗎?」
  「那個……應該不是吧。」

  我不知道會不會這樣跟真冬說完話,我就消失了,而且本來就不是真冬的兔子,不過即使被我否定了,她的表情好像沒有很傷心,她盯著我眨了眨眼,小時候果然還是很可愛嘛。

  「那妳怎麼知道我叫真冬?妳有名字嗎?」
  「我都是會說話的兔子玩偶的,怎麼會不知道妳叫真冬呢──嗯……真冬就叫我Ena吧?」
  「Ena跟我一樣名字也沒有漢字嗎?」
  「啊……啊──嗯……我有那麼詳細的名字的話不奇怪嗎?」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現實,是真實的嗎?我是回到了過去嗎?用這種型態?在我應該也還活著、是個孩子的時候?這樣跟真冬報了名字,這會存在真冬的記憶裡嗎?

  「Ena不跟我多說一點的話,會很像壞壞的陌生人。」
  「……繪本的繪,名字的名,我叫繪名哦。」

  不過我屈服於小孩子對我的懷疑眼神和聽起來很可愛的話了。

  「繪名……這是誰給繪名取的名字?」
  「當然是爸──」

  當然是爸爸媽媽什麼的,我一個附在玩偶上的幽靈,說這種話真的好嗎?所以我不禁閉嘴了。

  「真冬──洗澡了喔!」
  「啊,好──!」

  不過我很幸運地沒有被真冬追問,她媽媽在外面喊她洗澡,我們就跳過了這個話題。

  「我去洗澡……繪名不可以不見喔!」
  「嗯……」

  應該還不會消失吧?又沒被真冬抱到,她剛剛只是舉著我而已,反正我覺得我可能只是想要真冬的擁抱,所以暫時能相信自己不會離開這裡。
  又被放到床上後,我就看她急急忙忙離開了房間,不過她不是把我放回原本的位置,我就被放在床的正中間……因為我本來就可以看三百六十度,視角也沒變太多就是了呢。

  「……這是真的嗎?」

  但是,是夢也沒關係了吧?這種事情。

04

  洗完澡的真冬回來之後就坐在床上,把我放在旁邊,盯著我不發一語在擦頭髮,剛回來的時候是有叫我的名字確認我還在,然後就沒說話了。
  我看她把頭髮擦得差不多了就又去吹頭髮,要不是真的確定她是小時候的真冬,從未來回來的人,肯定是誰都要誤會她是真冬生的小孩了吧。
  怎麼看都挺可愛的……因為我記憶裡的真冬身材那麼好,面前的真冬就是個小不點罷了,而且是很聰明活潑的那種。

  「繪名。」
  「嗯?」
  「我還要寫作業,所以繪名來坐我腳上吧。」
  「……好啊。」

  明明我只是個玩偶,她可以隨意對我的,卻還是先告訴我,才把我抱起來……說著要我坐在腳上,坐下來後卻是用左手抱著我,我這不是被真冬抱了嗎?
  我甚至能感受到真冬的體溫,為什麼?我要是向後轉就能貼著真冬的胸口,這樣還能換個方向感受到真冬的體溫,應該不是因為我有被抱住的認知,也就擅自有了感覺吧?
  反正……很神奇。
  真冬抱我的角度,我看不清桌面,她要拿橡皮擦的話會放開我,然後又一次抱住我,就這樣安安靜靜寫了好久的作業,途中好像還換了本子。
  ……不是才小學嗎?雖然我們高中認識後,也不是不知道過去的真冬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寫完了!繪名等我哦,我要去拿給媽媽看。」
  「好……」

  甚至寫完作業後發出了很得意的聲音,怎麼還能這麼可愛的?只是稍微對比了一下高中的真冬,就會有點替她難過……
  她把我放回了床上,然後拿著幾個作業本走出了房間,門沒有關,我聽見了一些好像在討論作業的說話聲,沒過太久真冬就回來了……表情還挺開心的,大概是全部做對了吧。
  這時候的真冬做了超出小學生的作業、做對了還很開心,卻會在幾年後變成那樣子,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有壓力的呢?
  真冬把作業都收拾好之後,就關燈上床,我以為她會把我放回原本的位置,但是掀開棉被後她抱著我躺了進去。

  「繪名,說話太大聲會被媽媽聽見,所以我們可以在棉被裡講悄悄話……」
  「……噗、」

  真冬在棉被裡用氣音跟我說話,真的是小孩子惡作劇的感覺,我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說起來被棉被蓋住倒是沒有任何溫度,只有自覺被真冬抱住的地方才有呢。

  「繪名為什麼會來這裡?」
  「嗯……我也想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呢。」

  明明真冬都抱我了,卻沒有什麼「心願實現」的感覺,沒有任何異常,又或是我還得經過這晚?如果明天我也還在,那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了。

  「不過也可能是我在做夢吧?」
  「……繪名是『人』嗎?」
  「……」

  真冬這才幾歲啊,對我的話這麼敏感,不過換個立場,要是今天是我遇到了會說話的玩偶,那個玩偶說這種情況可能是她在做夢,然而那卻是我的現實,我肯定也會覺得她說的這是什麼話吧。

  「繪名會一直在嗎?」
  「真冬問的都是我也不知道的問題呢。」

  我要是會一直在的話,那對我來說有點糟糕吧。

  「繪名不是我的幻想吧?」
  「真冬的媽媽今天進來打掃的時候,我說話她聽不見呢。」

  那我要是只是真冬的幻想就更好了。

  「欸……繪名早上就在了嗎?抱歉,我很晚才回來,房間暗不暗……?」
  「怎麼妳這個小孩子還會擔心這種事啦。」

  雖然覺得這是真冬的溫柔,但是更覺得這是小孩子跟娃娃相處的感覺吧?她還是個孩子我就放心了。

  「……繪名說得好像年紀很大一樣。」
  「……」

  即使剛剛是我自己說出口的,我應該不是被小學生套話了吧?

  「真冬,睡覺吧?不是要當乖孩子嗎?別被媽媽聽見妳在自言自語了。」
  「……好,繪名明天也會在嗎?」
  「……嗯。」

  其實希望自己就這麼消失了,但是真冬好像很希望我還在,我又怎麼忍心對小孩子說我希望我不在了。

  「那……繪名,晚安。」
  「晚安喔,真冬。」

  要是能有手,真想摸摸真冬的頭……真想,抱她。
  因為跟她相處,反而稍微忘了我真正的戀人,閉上眼睛有自己在流淚的感覺,怎麼就不是變成屬於我的真冬身邊的東西,一輩子都還能跟她說話呢?
  即使那樣,也會讓我們彼此都過得挺痛苦的吧。
  那麼我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麼?

  「啊……」
  「繪名?」
  「抱歉,快點睡吧,我不該發出聲音的。」
  「嗯……」

  被小學的真冬抱在懷裡,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對面前的她有任何戀愛感情,只是有點心疼而已。
  我想要的,我那時候不是想了嗎?
  「要是我和真冬沒有相遇就好了」什麼的,這是讓我,在真冬身邊引導她,讓她未來不會發生那些事,不會遇到Miku、遇到奏,遇到……我們嗎?

  「……」

  說的也是,她們沒有相遇的話,那麼奏和瑞希在我死去之後,也不會傷心了。
  我如果一直在真冬身邊,告訴她不能隱瞞自己的想法,要適時抗拒父母的要求,那麼真冬也不會變成那樣了。
  我還可以讓真冬過上更快樂的童年呢。

  「哈……」

  然後,真冬就不用遇到我了……不用,和我相愛了。
  已經愛過了一次,所以,我也不用那麼貪心了吧?
  雖然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如果我們誰都沒有遇到誰……那麼奏不會繼續作曲、我不會繼續畫畫、瑞希不會面對……但是,人是自私的,這些年來我充分理解到,我是幫不了那麼多人的,我沒有那種能力。
  我……現在只想要我的戀人,這個恐怕不會再成為我的戀人的,我的戀人,在未來不會遭遇那一天。
  至於這個時候的我,那已經不是正在思考的這個我了,說不定沒有遇到大家也會繼續努力畫畫──至少在未來不會跟戀人冷戰到只愛畫畫不顧身體吧。
  只要阻止真冬忍著壓力到喪失味覺、失去自我就好了,就到那時候,我消失以後,那世界變得怎麼樣也不再關我的事了。

05

  「繪名、繪名……」
  「欸、欸……?」

  我是會睡著的,這次聽到真冬叫我我才醒來,醒來卻發現她用力搖著我,我的視野也有被搖晃的感覺,但我只有視野有變動,除了被她摸著的溫度以外,沒有任何「體感」,真奇妙……

  「繪名也會睡著嗎?」
  「會哦,昨天真冬去上學的時候我就在睡覺。」
  「……那就好,不過繪名就只能睡覺了嗎?會不會無聊……」
  「妳不用擔心我啦……真可愛。」

  小孩子就是單純,非常單純地在關心我……可我明明只是個玩偶了,也不能這麼說吧,對小孩來說玩偶也可能是他們很重視的朋友。

  「繪名,我回家的時候還會在嗎?」
  「我覺得會在呢。」
  「那要等我回來喔?」
  「嗯,我等真冬回來。」

  玩偶會說話,真的不可怕嗎?真冬還希望我留著,她把我跟白色兔子一起放到枕頭上躺著,然後蓋了棉被,真的很可愛。
  真冬離開房間之後,今天被放倒就不能環視房間了,所以我只能閉上眼繼續嘗試睡覺,我發現我雖然沒有任何「睏」的感覺,閉眼決定要睡覺後,再次睜開眼睛就被進來整理房間的真冬媽媽吵醒了。

  「哎呀……真冬今天怎麼這麼可愛呢?」

  她看著我說話,那就是在看著被真冬蓋了棉被的兩個兔子玩偶說話,我也覺得很可愛……真冬的媽媽,這時候也會這麼覺得啊。
  我看她笑得很開心,不過她今天沒有來吸塵,是拿曬乾的衣服來摺,然後整理衣櫃,她好像呢喃了些什麼……跟打掃有關的事情,就離開房間了。
  所以我又一次閉上眼決定睡覺,能立刻就失去意識的感覺很好,要是不會醒來、直接消失就更好了,但我在真冬放學回家後被她叫醒了。

  「繪名,我回來了喔。」
  「啊……真冬,歡迎回來。」
  「繪名一直都在睡覺嗎?」
  「嗯……說起來真冬為什麼都這麼晚回家呀?」

  睡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也沒有睡太久的身體反應,其實我不太覺得這是在睡覺就是了,所以就不談了。

  「我去上鋼琴哦!」
  「這樣,真冬真厲害呢。」
  「嘿嘿……」

  啊……有點要哭出來了,從來沒見過真冬這麼天真無邪的笑容,長大之後,即使是和我交往了那麼多年,真冬的笑容一直都很平淡,我陪著真冬長大的話,這一次的她,也能在長大後這樣笑出來嗎?

  『真冬──來吃飯囉。』
  「好──!」

  還有這種有活力的聲音,在認識她後,我也不曾聽到過一次,甚至這不是假裝的。

  「繪名,我先去吃飯喔。」
  「妳快去吧。」

  真冬先是緊緊抱住了我之後,才又把我放下,一邊感受到殺傷力的同時又真的想哭……過去的她這麼可愛呢。
  雖然成年的她也不是沒有做過可愛的事情,而且我真的覺得很可愛……

  「……」

  但那都已經不在了。

  「真冬……」

  我不在了,屬於我的那個真冬,早就也就跟著不在了啊。

06

  真冬今天的行程也跟昨天一樣,吃完飯後回來抱著我寫作業、等家人洗完澡後換她去洗澡,洗完澡回來又繼續抱著我做作業,做完就拿出去給媽媽看,然後抱我上床睡覺。
  真冬問我無不無聊,我才覺得她的生活有點無趣,她不是小學生嗎?而且才四年級吧?但我不會說的。

  「繪名能跟我說妳幾歲嗎?」
  「嗯……」

  上床躺好後,真冬也依舊跟昨天一樣,躲在棉被裡用氣音問我問題,她好像認為我不是這隻兔子玩偶,而是突然附身到上面的人……雖然是這樣沒錯,我也得好好思考,我到底該怎麼跟她說。
  不過我現在就是這隻兔子,沒有其他形象,只要真冬不知道我長什麼樣、不知道我的姓氏,跟她說一些未來已經不會發生的事情,也是沒關係的吧?

  「二十七歲……」

  說出口後有點後悔了,真冬床上的兔子玩偶說自己二十七歲,是我肯定嚇死了。

  「咦……繪名的年紀都超過我的兩倍了……」

  但是真冬可能根本就沒有把我當她的玩偶。

  「哈哈,那真冬要叫我姐姐嗎?」
  「不是阿姨嗎?」
  「……喂!」
  「繪名也有脾氣呢!」
  「那當然!?」

  如果真冬不是我的任何誰,這時候被小學生叫阿姨,我是能接受的,但她可是……可是我的「前世」戀人吧。
  所以還是有點想打她的……只能說從骨子裡還是朝比奈真冬這個人,就算不是我記憶裡的模樣,也會開些玩笑呢。

  「不過真冬還是叫我繪名吧。」

  即使知道我們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被真冬換個稱呼叫的話,好像我們之間真的再也沒有任何回憶了。

  「嗯,繪名……!」
  「真乖……」

  我小時候也是個乖孩子吧?所以真冬這時候這麼乖,也不該意外的。

  「繪名是死人嗎?」
  「……什……妳不會就是完全不怕才問這麼多的吧……」

  沒想到她會直接這麼問我,所以她確實一點都沒覺得我只是她的兔子玩偶,從一開始就覺得我是突然出現的人?

  「繪名感覺除了說話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了……為什麼要怕呢?」
  「欸……我也可以在真冬睡覺的時候一直吵真冬?讓真冬都不能睡覺?無時無刻干擾真冬……」
  「那我不是把繪名丟掉就好了嗎?」
  「……妳、妳又怎麼知道我只會在這隻兔子身上?」
  「繪名自己都不知道了?」
  「……」

  我不會說不過一個小學生吧?
  不過因為我確實不會害真冬……也沒有那麼多需要假設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她這麼信任我,要是我真的只是真冬的幻想呢?真冬會不會把自己能跟兔子玩偶說話的事情跟別人說?但是別人聽不見我的聲音,萬一她被當成有問題的孩子……

  「真冬,我會說話的事情,妳不能跟別人說喔?」
  「嗯,繪名已經有說過別人聽不見妳的聲音……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我的,所以不會說喔。」
  「……妳怎麼總是這麼聰明?」
  「嘿嘿……好開心。」
  「……」

  被誇聰明還能笑得這麼純真,換作是我認識的那個真冬,根本什麼反應都不會有……但是,就代表那樣的真冬,小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光啊。

  「所以,繪名是死掉的人嗎?」
  「嗯……嗯,抱歉,我是死掉的人,真冬不會把我拿去除靈吧?」
  「繪名想的話……」
  「那還是先不要吧……」

  要是,我到了昨天決定的目標結束後,都還一直沒辦法消失,那再請長大的真冬去幫我除靈什麼的吧。

  「繪名,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繪名還不要消失……」
  「啊……嗯,我會陪在真冬身邊,不過還是別把我當姐姐吧。」
  「要當阿姨嗎?」
  「我說妳啊……!」
  「那繪名是我的好朋友……」
  「……」

  說起來我至少還有愛莉這個交情很久的朋友,瑞希……好歹也有一個神代同學認識比較久,奏的話,那個情況就比較特殊,不過認識了真冬那麼久,卻沒聽過她有高中以前的朋友。
  真冬小時候這麼可愛、優秀,應該要有很多朋友的,卻用類似懇求的語氣對一個兔子玩偶說出我是她的好朋友,好奇怪啊。

  「嗯,我和真冬是好朋友喔。」
  「嗯……!那繪名,我們明天繼續聊天,我要睡覺了,晚安……!」
  「好,晚安,真冬。」

  她甚至不會想整晚跟我聊天,還知道自己要早睡,真的是太乖了。
  如果真冬以後有小孩,會不會也是這樣……明明現在只是附身在玩偶上的靈魂,卻突然覺得思考這種問題讓我頭痛,我不想去幻想真冬結婚了,真討厭。
  盯著臉蛋還很稚嫩的真冬放棄思考,我沒有立刻就讓自己睡過去,我等著真冬的呼吸聽起來就是睡著了以後,我也才開始睡覺。

07

  真冬早上會把我叫醒,好像是為了確認我還在不在,回應她之後她就立刻出門去上學了,她不會想偷偷把我帶在書包裡呢。
  雖然知道真冬的媽媽應該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今天在真冬媽媽進來整理房間的時候,故意說了很多話,確認她完全沒有反應後我就真的放心了。
  只有真冬聽得見我說話……本來就該是這樣吧?那可是我最愛的人,要是真的發生了奇蹟讓我回到了過去,肯定也都是為了真冬,所以不該影響到其他人。
  不過我是要在這裡過上多少年呢?只要閉眼就能斷開思緒和意識,我還算滿意吧?我確實是什麼都做不了,就算我好奇我喜歡的品牌後來有沒有出新的款式、我的那些畫怎麼了,都是這個時代無法知曉的,而我喜歡的東西,這時代可能也還沒有,所以要說無聊,是真的很無聊。
  但我好像很欣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因為我知道自己死了嘛……即使這時候的「東雲繪名」還好好活在東雲家,現在、未來也都不會認識朝比奈真冬……我們將徹底成為不一樣的兩段人生,直到十六歲之前,這裡的繪名也都還是「我」,十六歲之後,如果這裡的未來被我改變了,那我和我就是不一樣的人了。
  已經好好活過一次的人,因為自己不在乎身體所以病死也是活該,就不該再奢求還能有第二次人生了。
  所以我欣然接受現在的這一切。
  就當作是我對真冬的補償,彌補我們那些冷戰的時光,到最後,讓她痛不欲生的後果……希望她在這之後,一直都快快樂樂的、不會迷失自我,不會……遇到我,說喜歡我的畫。

  「……」

  我肯定會繼續畫畫的,就算沒有真冬……真冬沒有因為迷失自己而遇到了奏,奏也還是會上傳她的曲子,然後被我看見……我再被瑞希找去畫圖,只是那裡缺了真冬,而已吧?
  不過我對自己還是有點過分的呢。
  既然那個東雲繪名已經不會再是我,代表她也沒有這樣的記憶,結果本該經歷的初戀、跟真冬在一起的酸甜苦澀,就因為未來的自己不想有了,所以這輩子不會遇到……那些快樂,以後又會是誰給「我」呢?
  雖然真的已經與我無關了,也不用知道……反正也沒有機會知道。
  但是,真冬如果因為我在她身邊教她那些應該要反抗的事情,過得比我印象裡的還快活,那說不定也比我印象裡的還優秀,然後有更多人喜歡她,更優秀的她,又會選擇誰……

  「啊啊……!」

  真是的,不是不要思考這些事情嗎?
  在我離開之後,那些未來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不會目睹!不會知道,我會從這裡消失!
  所以,只要在意現在就好,去好好思考我該怎麼陪在現在的真冬身邊……不能讓她知道這時候也還有另一個「繪名」。
  她永遠不會知道的。

08

  畢竟真冬要是在房間做作業的時候被聽到在說話,那還滿奇怪的,還有她可能就想認真寫作業,直到抱我上床之前,她只會確認我還在不在,並不會跟我聊天。
  今天也是到了她要上床睡覺,又像鬼鬼祟祟的孩子一樣躲在棉被裡跟我說話。

  「繪名以前就認識我嗎?繪名第一天就叫了我的名字……」
  「……」

  說來第一天蒙混過去了,昨天她問我是不是死掉的人,這孩子,不會是為了讓我放下戒心,所以每天只問一兩個問題,讓我想不到回答之後的連鎖反應……這下已經蒙混不過去了不是嗎?
  她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

  「不是……我就是,知道真冬叫真冬,不然最慌的是我吧?什麼都不知道,死後就突然來到了這裡……」
  「唔……好吧。」

  不過我還是蒙混過去了,如果我說我認識真冬,那我又要怎麼解釋呢?說我在真冬更小的時候看過她?那會不會變成我是不是認識她父母……總之真冬很聰明,我可不能一直跟她說實話,畢竟要是最後她自己推理出了我是她未來的戀人怎麼辦?想想都覺得有可能……

  「繪名為什麼死掉了……?」

  真冬也真是直言不諱呢。

  「因為沒有照顧好自己,生病就死掉啦……人是很脆弱的喔?所以真冬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喔?」
  「唔……我知道,以前生病的時候好痛苦,真的好像要死掉了一樣喔。沒有人照顧繪名嗎?那時候媽媽有照顧我喔!」
  「……」

  怎麼……是這段回憶。
  事到如今才想抗議我為什麼是一隻不能動的玩偶,不能伸手摸摸真冬的頭,即使那可能是真冬心裡最溫暖的回憶,但那些都只是父母盡義務照顧子女而已,不是會特別記得的某一段回憶。
  就算這一次我可能會帶給真冬不一樣的童年,也希望她不要在未來跟媽媽說起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根本不記得這件事。
  畢竟,她們終究會談到醫生或護士的話題,而那時真冬不可能是抱著我和媽媽說的,那時候沒有人陪她面對。
  不過在那之前……

  「有人照顧我喔……一個也很愛我的人……」

  但不管是我還是她,心都碎了吧。

  「……抱歉。」
  「欸?」

  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面前這個孩童樣貌的真冬,就是我的真冬。

  「繪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傷心……抱歉,繪名都死了,我還這麼問……」
  「啊……哈哈,沒關係喔?真冬畢竟處在什麼都很想知道的年紀吧?而我一個死去的人,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可能我有點口是心非吧?即使我知道回不去了,卻也還是會去想那些事情,明明只要我消失了,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

  「繪名現在已經在這裡了……!繪名可以在意我……!」
  「……」

  不過真冬差點從床上跳起來跟我說話,她只有開口第一個音大了點,接著又用比較用力的氣音跟我說,總之,聽得出真冬很激動了。

  「好、好好……我在意真冬,畢竟真冬是我現在的主人,不好好保護我的話,說不定就沒辦法繼續在這個兔子玩偶上面了。」
  「我不要那樣……!」
  「……所以真冬要好好照顧我,知道嗎?」
  「嗯……!」

  雖然不知道她會怎麼照顧我這個玩偶就是了,我感覺她也不敢把我拿去洗吧。
  要是買衣服來給我穿……那還挺可愛的,也能從小培養一下真冬的穿衣風格,感覺還不錯?不過這也只是我在幻想而已,還是得看她之後打算怎麼對我呢。

  「繪名,晚安,明天再跟我聊天喔?」
  「嗯,晚安,真冬。」

  她把我抱緊了一點,這下我是前胸後背都能感受到她抱我的溫度了,也就只有真冬碰我的時候會感受到,還不知道其他人摸會不會也一樣。
  當然最好是不要被其他人碰到就好了。

09

  昨天說要真冬照顧我,不過她也不是今天就有什麼變化,還是給我蓋了棉被就去上學了。
  我在她回來之前選擇失去意識,所以時間一晃就到了真冬放學回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她抱著了。

  「繪名,我回來了喔!」
  「歡迎回來,真冬。」

  明明說著把我當好朋友,但是會把好朋友抱著然後一直蹭臉嗎?好像更能說是寵物呢。

  「繪名,今天我不用去上才藝班喔……!」

  才發現今天還沒到傍晚,真冬下午就回來了,也難得她跟我說話這麼大聲,現在家裡沒人?

  「這樣……那真冬還是去寫作業嗎?」
  「我在學校寫了一些!剩下的等一下再寫,反正時間很多!」

  我還以為真冬是徹頭徹尾的乖小孩呢,原來也不會先把作業都寫完再去做什麼。

  「那真冬現在要做什麼?」
  「跟繪名聊天……!因為晚上都只能說一點點話……繪名跟我聊天嗎?」
  「那當然好呀。」

  真冬看起來很開心,不用那麼壓抑跟我說話,她就抱著我坐到了床上,兩隻腳甩來甩去,不過她還有什麼想問我的?

  「繪名是鬼魂嗎?」
  「應該就是那類的東西……不過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反正我也不太清楚,因為我沒見過其他的呢。」

  如果人死後都能因為後悔而回到過去改變未來,那麼應該有很多人上網分享自己的玩偶會說話吧。
  不過因為只有自己能知道,所以會被覺得在騙人,或是有什麼精神問題……但如果真的很多人有這種經驗,那這一群人就不會覺得彼此在騙人,就會有各種人放心出來分享各種故事吧?卻也沒聽過這樣的新聞。

  「那繪名會看到自己嗎?」
  「我也只能看到玩偶的模樣哦。」

  而且明明四肢都不能動,視野卻是球狀毫無死角,只缺看到這個兔子玩偶的臉,好像我的頭被固定在玩偶的頭,所以只能從旁邊的白色兔子來判斷這個棕色兔子也長得一樣……

  「不是說幽靈的話說不定能在鏡子裡看見嗎?繪名來看看──」

  真冬說著就跳下床,然後抱著我走到鏡子前,但我就真的只能看見抱著兔子玩偶的真冬而已。
  不過這個視角是挺新鮮的,抱著玩偶的真冬好可愛,她好像很努力想讓我看清楚,把兔子舉到上下左右換成各種位置,最後又默默抱在了胸口。

  「……繪名有看到自己嗎?」
  「我就是這個兔子玩偶嘛,不過我其實可以自己旋轉,就像貓頭鷹一樣能看見三百六十度喔?雖然玩偶不會動……反正真冬抱著我看正面的時候,我也能轉過來看見真冬的臉喔。」

  如果我能看見自己的話,感覺還會看見其他幽靈,那有點可怕,還是不要好了。

  「這樣……那繪名還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嗎?」
  「這個我就不告訴真冬了!」
  「欸……」

  怎麼感覺她又在套我話呢?我這次是絕對不會回答她的,要是有個萬一被她遇見了屬於這個時代的我怎麼辦?

  「因為要是形容得不好,給真冬有了奇怪的想像怎麼辦?我才不要我在真冬心裡長得很奇怪呢……」

  更何況我要怎麼用說的形容出我的……美貌。
  如果要說很好看就有點自戀,又不想要真冬覺得我不好看,好歹也是未來的她……喜歡的臉吧?

  「唔……那好吧,要是繪名會畫畫就好了。」
  「……我是超級會畫畫的,但是我不能拿筆不是嗎?」
  「……欸?對喔……繪名也不能動,怎麼這樣!」

  反正這個沒辦法做給她看,跟她說也沒什麼關係,而且不想對畫畫的事情有任何否認。

  「所以真冬就別對幽靈有那麼多要求啦……當我只是個會說話的兔子玩偶吧。」
  「好吧……」

  好像不能知道我的長相很失望一樣,真冬的語氣沒有之前那麼純真了,她離開鏡子前,把我放到了書桌上。

  「這就要寫作業了嗎?」
  「嗯,還是早點寫完就有更多時間!」
  「真冬真棒。」
  「……嗯。」

  今天誇她居然不是「嘿嘿」地笑了出來,不能知道我的模樣就這麼失望?不過我可不能就這樣妥協。
  她從書包拿出了作業全部放在桌上後,才又把我放到腿上抱著,接著又是安靜的作業時間……我雖然看不清桌面,但我可以向後看真冬的臉,即使角度有點怪異就是了。
  要是能再往前一點,就能假裝自己親了真冬呢。
  不過這個是小學的真冬,我不是有那種非分之想,只是希望她能在有愛的環境中長大罷了。
  我還要跟她相處好幾年,她可不能討厭我呢。

10

  真冬好像很快就把想問我的都問完了,睡前也沒有要再問我什麼,要不是我想起來要問她在學校過得怎麼樣,我們差點就要沒了話題。
  因為真冬會跟媽媽說,所以就不覺得今天要講第二次了。
  明明說了要真冬照顧我──不過確實也沒什麼好照顧的,她就是只要在房間的話就會抱著我,最近變成了我讓我看看桌上的習題,問我會不會做……我好像不會做,除了數學跟英文之外就會了!
  不過真冬果然沒有打算買些玩偶穿的衣服,她偶爾會把我舉起來看看,也會把我轉過去,即使我能自己轉回來看她,好像在確認我身上有沒有不明的髒污,只是日子久了就會發現,原本她應該很喜歡這兩隻兔子玩偶的,現在有點偏心向我,白色兔子她就不怎麼動了,除了早上起床會把它放在我旁邊一起蓋棉被。
  雖然這樣的話,每天早上進到真冬房間的真冬媽媽,也不會發現真冬偏心了其中一隻……

  「哎呀,原來真冬會抱著兔子一起寫作業嗎?」
  「啊……嗯!感覺這樣另一隻手也有事情做……!還暖暖的喔!」

  但是真冬媽媽倒是難得在真冬寫作業的時候進了房間看她,我看真冬媽媽的表情並沒有覺得真冬抱著玩偶寫作業不好,我確定那是覺得自己孩子很可愛的神情吧。
  不過就是有額外想些什麼的感覺,倒也不會從這個表情覺得是壞事。

  「真冬是輪流抱的嗎?白色兔子呢?」
  「嗯……!輪流抱的!」

  我居然能見到小學的真冬對媽媽說謊!?不過真冬一直沒有把我的事情說出去就是一種說謊吧……只是如果說沒有抱白色兔子的話,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就是了。
  再怎麼說,人的愛肯定都是有比例的。

  「這樣……真冬還要其他的玩偶嗎?」
  「唔……應該不用了,我很喜歡這兩隻兔子,謝謝媽媽!」
  「好,真冬真乖。」

  真冬的媽媽摸了她的頭之後就離開房間了,真冬也繼續認真埋頭寫作業,即使我們交往的時候,真冬和家人也差不多溝通完了,現在能親眼見到真冬的童年,也會不禁覺得我們是不是把媽媽想得太壞了。

  「繪名……」

  在聽見廚房開始有聲音之後,真冬才叫了我的名字。

  「嗯?」
  「還在就好……」
  「哈哈,我不會在那種時候說話干擾真冬啦。」

  要是為了讓真冬親自見識一下媽媽聽不見我說話,而在她們說話的時候我也發出聲音,那麼真冬說不定會被我干擾,就聽不清楚媽媽說的話、或是不小心回應了我,那也不太好。

  「繪名都不會趁我寫作業的時候偷偷睡覺耶。」
  「怎麼了,小朋友,不想要我陪妳了嗎?」
  「繪名陪我……」
  「這樣才對嘛。」

  還不會跟我鬧,真冬小時候怎麼能這麼可愛?不過還是想強調真冬長大後也很可愛……我可是,很愛她的,做一些會讓我喜歡的事情,都很可愛。

  「不過我覺得繪名才更寂寞吧……又不能去上學、不能去補習,在家裡又只能跟我說話……」

  又來了,這個小鬼頭又在擔心連個身體都沒有的我了,好歹我也是死過的人了,經歷過的人生可比她豐富多了。

  「真冬……我都已經是幽靈了,就不要把我當人類了。」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狀態,也沒有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到就很委屈,完全接受了我只是個幽靈的事實,畢竟也親眼見證自己的死亡了。
  光是能待在真冬身邊、或許可以改變她的未來,就覺得我的遺憾逐漸被彌補,我還有什麼要求呢?

  「但是繪名就是把我當人對待的,我不能也一樣對待回去嗎……?」

  不是,這傢伙雖然已經讓我覺得從小就機靈,但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難道妳除了是人還有別的身分啊?真是的,我沒有身體就欺負我了嗎!」
  「才沒有呢……!啊,要安靜一下了。」

  還好廚房的聲音突然安靜了,真冬也就沒繼續跟我說話了。
  我獨自看著真冬想了想,再怎麼說都不可能發生那麼老套……只會出現在小說漫畫裡的劇情吧?年幼的真冬愛上跟她朝夕相處的陌生大人,到了一定年紀後開始說非我不嫁什麼的。
  但我可是連身體和形象都沒有的幽靈……?
  真冬如果能再次愛上我,確實會讓我覺得我們命中注定,不過那已經是我作弊了,因為我有跟真冬「朝夕相處」的這個條件,更何況我能變成這種情況,早就已經是命中注定了。
  然而她要是愛上一個兔子玩偶,那麼就代表即使我回來改變了她的過去,她也還是生了某種無可救藥的病……誰,會愛上玩偶?
  當然,希望這些都是我有點自以為是的想法就是了。

11

  隔天我才知道真冬媽媽昨天問完真冬之後,好像想做什麼的感覺,究竟是做什麼了。
  今天真冬媽媽好像沒有外面的工作,真冬出門上學後,她又開始打掃家裡,然後,洗了真冬的床單、被單,曬了棉被,連我和白色兔子都被丟進洗衣機了。
  其實在這個狀態我也是可以選擇睡覺的,畢竟我不會有身體上的任何感覺,被真冬媽媽拿起來的時候也確定只有真冬碰我的時候才有溫度,就算周圍很吵,只要我決定睡覺,那就能睡下去,直到有人再次呼喚我的名字,或是周圍的聲音突然變了才會醒來。
  反正,不會一直不醒來,不然我就不會覺得可惜了。
  不過我沒有在洗衣機內選擇睡覺,被洗的時候視線其實很模糊,畢竟所有東西都擠在一起了,還在水裡一直旋轉,就是完全沒有暈眩的感覺,只有畫面變來變去,脫水的時候就更看不清東西了,其實還算有趣……?
  人生能有幾回,體驗這些卻完全不會有生理不適呢?真冬覺得我很無聊,但玩偶的這一天還滿有趣的呢……
  接著我跟白色兔子就被曬在外面,真冬媽媽沒有把我們放進去烘乾,可能怕變形吧。
  我們跟那些被一起洗的床具在外面享受了悠閒的午後,當然我看膩了之後就睡過去了──

  「媽媽!我的、我的玩偶呢!?」

  一睜眼已經傍晚了,我還在不熟悉的庭院裡,是被真冬難得的大聲呼喊吵醒的。

  「哎呀,真冬,抱歉,媽媽今天曬完之後突然有事出門了,忘記了還曬在外面……」
  「媽、媽媽洗了嗎……!?」
  「是呀,常用的東西要時常清潔的,真冬怎麼了呢?媽媽有好好放進洗衣袋裡,洗好的時候玩偶也沒有受傷的……抱歉,真冬很愛惜的,媽媽應該要先說的呢……真冬來跟媽媽一起收棉被吧。」
  「不、不是,沒關係的,只是以為不見了,謝謝媽媽……」

  因為陽台的門沒有關死,我才聽見了屋內的這些對話,說起來真冬確實是會很急呢,畢竟她覺得我是個人。
  接著我就等她們來庭院收真冬媽媽今天早上洗的東西,真冬第一個就把我拿下來,我是要發出聲音呢?還是等真冬回房間再說話呢?
  雖然不想讓真冬擔心,但是看她一邊幫忙媽媽收衣服,還一臉擔憂地時不時往我的方向瞥,是有點不忍心,又覺得很可愛。
  不過我還是不要太壞好了。

  「真冬,我沒事喔。」
  「……!」

  看她震了一下,沒有直接回覆我,還懂得在媽媽面前掩飾反應,表情卻也突然就開朗了起來,真冬小時候還真是好懂……長大怎麼就算找回了自己還那麼彆扭。
  至少她放心了,就沒再一直盯著我這邊,到跟著媽媽一起把東西收拾回房間、鋪好床,都沒有被媽媽問奇怪的問題,她媽媽整理好後也就去煮飯了。

  「繪名……!」

  啊啊,真可愛啊,忍了很久吧?在確定廚房有聲音後才把我拿起來用力抱住。

  「都說了我不是人,所以沒有任何問題喔?反倒是很新鮮的體驗呢……」
  「真的嗎?真的沒事嗎……?」
  「……真冬,別把我當人了。」
  「唔……」

  雖然想讓她認清現實,但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學生,而且她會把我當人,不也是因為她溫柔善良嗎?或是,她真的很寂寞,希望我真的是一個人,我怎麼能再說下去呢?

  「就算繪名不是人……繪名是附身在玩偶上的,如果玩偶受傷了的話呢?」
  「這個……真冬的媽媽有好好把我放進袋子裡洗,所以不會跟其他東西纏在一起就受傷喔?」
  「但是脫水要甩得很用力不是嗎……?」
  「所以說沒事的……別擔心了。」

  我也不知道受傷會怎麼樣,只能說真冬的媽媽也不希望把我洗壞吧?
  如果真的要去探討的話,我覺得就算這個玩偶有哪裡破損,我應該也不受影響,唯獨頭,視角最奇怪的地方……或許,頭被破壞或是沒接著身體,那我可能就離開了。
  當然這也沒辦法讓真冬實驗就是了。

  「不過真的很有趣哦,如果我還是人肯定無法體會到,那種完全不會暈眩卻能看著視野一直在不斷旋轉的感覺……!現在跟未來都沒有雲霄飛車能辦到呢!啊,雖然我也不太坐那種東西……真冬?」

  明明想盡量讓氣氛明朗一點,真冬卻沒有那種小孩子才會聽得津津有味的表情,而是抱著我在聞……應該說,就沒在聽我說話。

  「繪名身上香香的,跟我的衣服和床一樣哦。」
  「……」

  不是被小孩子的這種話打動了。
  明明還覺得自己接受了這一切,就像是突然被她打醒,叫我不要忘記她,想到我再也碰不到真冬、聞不到真冬,即使冷戰了也還會睡在一起,卻再也不能在每晚跟她依偎著睡,沒有那讓我安心的氣味,還有……她也再也不會因為聞到我而安心,我離開之後,那裡的時間還在繼續嗎?

  「真冬……」
  「嗯?」

  不是,我不是在叫我面前的這個孩子,她不是我的真冬,她不是……所以──

  「要好好長大喔?」
  「嗯……!」

  這樣我才能見到我的初戀。

12

  有時候不曉得真冬是珍惜我還是珍惜這個兔子玩偶,因為她也會抱著我什麼都不說,為了不讓真冬跟媽媽分享當天發生的事的時候,不缺少新鮮感,我總是到了睡前才讓真冬再給我總結一次。
  隱隱約約聽出來了,學校的大家都很喜歡真冬,有問題都會去找真冬,就連和朋友吵架了也會去找真冬。
  老師也很喜歡找真冬幫忙。
  下課的真冬不是在幫忙老師就是在幫忙同學,如果不是當班長,每學期在班上總會有個職務,所以一直都有事做,真冬覺得幫到別人好像很開心……但在跟她相處了這麼久的我聽來,有能力的她只是被犧牲了那些同年齡該拿來玩樂的時間。
  小學哪有這麼多要學的?不過真冬回家寫的額外作業基本上是英文……還有看很多課外讀物,寫下心得給媽媽看。
  她都……不覺得累,到了高中才終於精疲力盡嗎?畢竟沒有人告訴她其他人的生活啊。
  但是現在的真冬過得很開心,她覺得自己學習到這麼多東西很開心、報告之後讓媽媽開心她也很開心,還不是我要去澆冷水的地方,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和真冬的相處也漸漸安定下來了,真冬應該是真的把我當好朋友,只有在房間的時候會抱我,即使說要照顧我也沒有把我帶出家裡過,我想她是怕會弄丟我。
  畢竟連我都沒辦法回答她,究竟對這個玩偶做些什麼事會導致我消失。
  平平淡淡地,融入了真冬的生活、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她生活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天都要跟我說一樣的話──早安、我出門了、等我回來,我回來了,晚安。
  也該慶幸我只是一個附在玩偶身上還什麼事都不能做的幽靈,真冬也可能只把我當分享事情或是討論事情的對象,不會和我吵架,我們不會再吵架了……
  然後,真冬就小學畢業了。
  從小學四年級,一直陪她到小學畢業了。
  從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來看,真冬應該就是發育得好……我在小學就經歷了她的第一次生理期、長出了胸部需要買內衣的時刻,即使學校似乎已經教到了,卻還是需要勇氣對媽媽開口說自己「不一樣」的事情,真冬都很慌張地問了我,才安心地去找了媽媽。
  升上國中的真冬,作業理所當然地變多了,不過好像沒有再上才藝課了,變成了去補習,或是參加學校社團。
  一直到小學畢業為止,都還不覺得真冬有哪裡需要我提醒她的,恐怕她就是真的很喜歡學習……不過,我得搶在她父母問她想做什麼之前,先問她呢。
  剛升上國中,有個什麼樣的想法了嗎?
  那天夜裡,真冬要睡覺之前,我先問了她問題,而不是她問我。

  「真冬,妳以後有什麼想做的嗎?」
  「欸……?」

  不過看來我問的時候,她都還什麼都沒想到呢。
  即使夜晚漆黑,也能看見真冬圓滾滾的眼睛因為錯愕所以睜大。

  「高中應該是不用問……大學啊,以後想做什麼事之類的,真冬這麼認真讀書不就是為了以後考上好學校嗎?」

  雖然我知道不是,但還是要故意問她。

  「我……大學……?繪名不會問得太早了嗎?爸爸媽媽也都沒問過……」

  看來她是真的完全沒有想法,也是,才剛畢業……那麼是什麼時候,真冬有了想當護士的想法呢?明明也跟我提過那段回憶了,看來現在還只是為了考滿分而讀的書吧。

  「但是,繪名死的時候也有二十七歲……繪名也都讀過高中大學了吧?繪名覺得我適合什麼呢?」
  「欸?居然問我……」

  真冬一邊玩弄玩偶的手問了回來,沒想到會變成我的陷阱題,我其實不希望真冬想到護士或是醫生,不管是哪一個,到時候她都得跟家人說,如果又是護士的話,我也不是一天就能改變真冬的想法,讓她好好跟父母表達自己的感受。
  所以如果說了護士,到時候,她也會這麼告訴父母,然後被說醫生比較適合,最開始她肯定也不覺得父母要她當醫生有什麼問題……說不定回房間不會跟我提。
  真冬,如果不做我已知的護士,那麼,真冬要做什麼呢?

  『繪名……繪名……為什麼、我不是醫生!』
  「……!」

  三年過去了,死去那天的記憶又一次復甦,真冬痛苦地在我床邊喊著這句,但──只有這個不行。
  只有醫生,絕對不行。

  「時、時間還很長,真冬可以自己慢慢想想,我因為喜歡畫畫嘛,不管是什麼階段都想去學畫畫的學校……所以沒接觸其他專業呢。」
  「繪名的朋友們也都只有在畫畫嗎……?」

  好不容易找了藉口,這傢伙這麼機靈做什麼?

  「雖然不是那樣,但妳要說『朋友』的話,好好上大學的人也沒幾個呢……畢竟大家都更喜歡去專業學校,真冬有什麼興趣嗎?」
  「興趣……」

  作為三年來每天陪在她身邊的人,居然開口問了她有沒有什麼興趣,我不是都看在眼裡嗎?真冬,還真的沒有任何興趣。
  雖然年紀還小,沒能培養興趣也是有可能的,但也可能就是因為這麼認為,才不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

  「繪名之前說很愛妳的那個人……有照顧妳,那個人是誰?」

  她突然不玩兔子的手了,我能看清楚她的雙眼筆直地盯著我,但我就算逃避了她的視線,她也不知道。

  「怎……怎麼突然問這個?」
  「不是爸爸媽媽嗎?想說繪名的爸爸媽媽也有工作吧──但我也沒有特別想跟爸爸媽媽做一樣的工作,所以問那些不是『朋友』的人?」
  「唉……妳還真是……」

  要聰明到什麼地步才能放過我呢?剛剛沒有直接回答父母照顧我,就已經是變相給了真冬答案了。

  「……是我的戀人,不過這個話題對真冬還太早了吧?我爸爸也畫畫,媽媽是家庭主婦,不過我可沒跟我爸爸一起畫畫……嗯,我畫畫也跟他沒關係!」
  「這樣……所以繪名的戀人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只有這個,我可以不要回答真冬嗎?幽靈也還是要有一點隱私喔。」
  「……好吧。」

  因為知道真冬不會窮追不捨,所以也沒有那麼苦惱,讓她別繼續問她就沒有問了,不過這明明是我開啟的話題,結果還沒能給真冬解答。
  但是我也沒有想過嘛,至少喜歡真冬、跟真冬交往那麼久,我都沒想過她去做喜歡以外的事情,沒有想過她是其他職業……護士,真的是最適合她的嗎?
  明明我死的那天,她都後悔了,即使我也不太明白我生病,她後悔自己不是醫生做什麼……難道還想越權給我開刀什麼的,這樣我就更不會想跟她提到醫院相關職業了。
  就算這一次的我們不會相遇了,那也一樣……如果真冬能迎來截然不同的未來,我才會放心吧。

  「……所以繪名跟那個人在一起多久了?」

  真冬又繼續玩起了兔子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語氣比平常還平淡幾分。

  「妳今天問題真多?不是該睡了嗎?」
  「繪名不回答的話,我也很難睡著喔……」
  「……十年。」

  如果我沒有死的話。

  「欸?十……十年,繪名沒有跟他結婚嗎?」

  真冬的語調稍微提高了一些,她還挺震驚的感覺,不過,不是「他」而是「她」,我該在真冬只有十三歲的時候跟她說嗎?

  「……因為一些大人的原因,我們不能結婚哦。不過不結婚也沒有什麼關係的,真冬長大就明白了,知道嗎?相愛的人也不是一定要結婚的……啊,不能當別人的第三者喔?我們不是那種原因。」

  我都不知道要是我還活著,有沒有機會見到我們能結婚的那一天,不過也不好說我和真冬那時候是不是真的還在一起。
  現在是死了很遺憾,真的活那麼久的時候,我們不會有一天,吵了再也不會說話的冷戰,然後就離開彼此了嗎?

  「這樣……那……所以,最後一個問題問完我就睡了,繪名的戀人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真的不能問嗎……?這也不算是繪名的隱私吧……?我會睡不著喔……」

  總覺得,真冬的語氣難得這麼動搖。
  明明讓她別問了,但確實也不是我的隱私,而是「戀人」的,她那麼機靈做什麼?不過一直不告訴她,她要是真的睡不好呢?也不只今天,明天、後天,她會一直在意……我不是來阻礙真冬睡眠的,其實說了又怎麼了呢?
  我也想不到我還能說什麼謊,至少在我死之前,真冬當護士也當得很開心吧?都沒聽過她喊累。

  「是護士哦。」
  「……原來、如此……?那,我睡了,晚安,繪名。」
  「嗯,晚安,真冬。」

  真冬說晚安的速度快到我也下意識說了晚安,在寂靜的時間裡聽著她的呼吸等她睡著,確認她已經熟睡後,我也準備要進入睡眠──卻在閉眼前,又猛然睜開了眼睛盯著真冬。
  這個年紀的真冬,知道有男護士嗎……?
  明明成為這種狀態後,我幾乎沒有「身體」的感覺,現在卻覺得我在流冷汗,好想立刻搖醒真冬說護士也有男生,但其實也不想就這麼害「別人」覺得跟我交往的「真冬」是個男的。
  我都在真冬身邊三年了,這孩子有多機靈,我又不是不知道……那麼,怎麼辦呢?我覺得以後恐怕不會再提到這件事了,因為,她已經知道她想知道的了。

13

  就如我預料的,真冬沒再自己主動提什麼我的戀人或是大學跟職業的話題,我們的日常就是每天聽她分享學校的生活,真冬有什麼生活上的問題的話會先問我,沒辦法解決就去問父母。
  就跟我前面和她相處的那三年一樣,日子變得理所當然卻也不可或缺,不過只有真冬在成長,而我作為偶爾就會被真冬媽媽拿去洗的玩偶,棉花漸漸少了。
  其實我覺得只要外皮還在就行了吧……

  「……繪名的手腳都已經變得軟軟糯糯的了。」
  「畢竟我是『東西』,東西總有再也不能用的一天呢。」
  「不行!」
  「……又不是真的壞了,真冬別這麼激動嘛。」

  簡直是真冬都要從棉被裡跳起來的程度,她都不怕稍微大聲一點被媽媽聽見了嗎?

  「我想去買棉花補進去……但是要把繪名縫縫補補的……」

  稍微想想了一下,我應該還不至於變成身上到處都是不同顏色布料的兔子吧。

  「不就是從關節本來就有縫線的部分拆開然後縫同一個地方嗎?」
  「嗯……那就這麼試試,繪名要是少了棉花,就不好抱了呢。」
  「以前都說了真冬要好好照顧我呀。」
  「抱歉,那明天我就去買。」

  說我不好抱了,卻比之前都抱得更緊了一些。
  說起來,真冬長胸部了,我印象中的她……那個算是巨乳吧?總之,感覺她現在剛發育的身體,讓我很不適應呢。
  不過我連這種觸感都有嗎?是只限定真冬嗎?明明不會有被她捏或抱的感覺,一直以來都只能感受到她的體溫,現在倒是連……稍微柔軟的觸感都有了。
  怎麼反而沒有再幾年後我會消失的感覺?難道我的知覺還會跟著成長嗎?
  也或許只是我想感受吧,我都是幽靈了,讓我好過一點也可以吧。
  真冬的身高、身材,那是我們交往快十年來,幾乎不變的東西,所以我最熟悉了,等她長到不再發育的那一天,就會是我記憶裡的真冬。
  要是我也能抱住真冬就好了。

  「……真冬。」
  「什麼?」

  想起她還沒跟我說晚安,我們卻沉默了一段時間。

  「在想事情嗎?早點睡吧。」
  「嗯……在想縫補的事情,晚安,繪名。」
  「晚安,真冬。」

  真冬又把我抱緊了一點,雖然,我就是個玩偶,她卻有那種抱著是自己戀人一樣的感覺,對著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徹底放鬆,真的跟當年的真冬很像……
  其實我也有點害怕,如果這個玩偶的外皮受到傷害,那我會不會有感覺或是靈魂真的會因此消逝。
  如果是前者那倒還好,不知道為什麼害怕起了後者,明明總有一天要消失,為什麼現在消失就會怕了呢?
  我還想跟現在的真冬多多相處嗎?我什麼時後消失都是有可能的,我能在這裡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說著希望真冬能度過開心的童年,如果因為我死了而能在這裡扭轉過去,那真的沒有任何代價嗎?
  我可是,活該病死的……
  然而……一切都活得好好的人,哪有想死的。
  我只是在死前那一刻,再也無可奈何,知道自己無法再和真冬走下去了,所以果斷放棄了。
  可我現在還在她身邊啊──所以呢?一個附身在玩偶上的「怨魂」,不會是想要跟永遠碰不到的人談戀愛吧?
  我才……不會對這個真冬動心,只是我依舊愛她,我愛她,所以,希望她過得好一點。

14

  真冬隔天確實就買了棉花回來,從媽媽那裡拿了針線,我在房間裡聽見真冬媽媽說怎麼不讓她來補,真冬還要讀書什麼的,但是真冬很努力說服了媽媽。
  真冬要是不能在她媽媽幫我縫補的時候確認我的情況,恐怕會很緊張吧?
  不過真冬吃完飯洗完澡回來房間後,沒有立刻要幫我補棉花的意思,她一回來又開始寫作業,她說媽媽說她因為沒經驗,還是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再花剩下的時間去試試看,而且就不會一直想著還有該做的事沒做完。
  對真冬來說給我補棉花應該也是她該做的事……但這對她來說也還是個未知數,所以她這麼聽話吧。
  只是真冬很可愛的一點──

  「都寫完了!」

  就是為了想留更多時間在我身上,她今天做作業的速度比往常還快了很多,把一直抱著的我放下之後就趕緊把這些都拿去找媽媽。
  她帶著笑臉回來的時候真的很可愛。
  真冬立刻就把針線盒放在桌上,先打開比對了我的顏色,接著看她很緊張地拿起了剪刀。

  「繪名能一直發出聲音嗎?這樣我才知道妳沒有問題……」
  「嗯……那我唱歌吧?」

  只有自己一直發出聲音有點奇怪,如果不給我個話題,感覺會變成奇怪的場面,所以不如這麼做。

  「繪名原來會唱歌的嗎?」
  「姑且會喔……」

  真冬看起來很驚訝,畢竟她從小就是個不需要我催睡或是安慰什麼的孩子……原本的我們,本來也是只有錄音時或是在SEKAI時才唱歌的,平常生活相處不會突然說要唱吧?
  不過,我也只會唱25的歌了。
  我干涉了真冬的童年,未來,也不存在這些歌了吧。
  奏即使不拯救真冬,也會繼續拯救其他人……只是,有我們一同創作的歌曲將不復存在,但也會有更多不存在於我那個時間的歌了。
  所以,現在我不要後悔了。

  『才能なんてないからここで一生泣いているんだろ、目に映った景色の青さが羨ましく思っていた』
  「繪名……這是什麼歌呀?」

  結果真冬反而變成純聽我唱歌,根本沒想要動手去剪開一點縫。

  「是我以前和朋友們做的曲子哦,所以真冬是找不到的。」
  「這樣……那我想聽,所以就更沒辦法專心幫繪名補棉花了。」
  「……說得也是,那麼我背九九乘法表吧?」
  「……好吧。」

  真冬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失望,好像很想聽我唱歌,但現在好像根本就不適合呢。

  「下次我再唱給真冬聽。」
  「嗯!」

  真冬聲音稍微變開心後,我就開始背起了九九乘法表,然後我能看見她的手好像在顫抖,用小剪刀幫我把原本的縫線剪開,因為我還在發出聲音,她就沒有猶豫和疑問,在我開了縫之後就把棉花塞了進去。
  但是這個玩偶就跟其他有手腳的玩偶也都一樣,並不是在其中一個手腳開洞就能順利補到全身的,那樣要捏很久吧?真冬就先把這裡完美地縫了起來……我跟她交往的時候,也不是沒見過她的針線活,只能說,即使有努力的成分在,她也確實是天才……

  「繪名,沒有問題吧?」
  「嗯……沒感覺到喔。」

  真冬先把四肢的棉花都補上了,最後就要剪開身體跟頭的連結處……說實話,我有點緊張。
  然而就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除了因為真冬要一直換玩偶的角度所以我的視角跟著變換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還以為頭被怎麼樣的話,我會有影響呢。

  「繪名、繪名,我縫好了。」
  「嗯,我沒有任何影響喔。」

  不過真冬好像不這麼想,她很努力在檢查玩偶的每一處,還舉起來讓我換換視角確定沒有任何問題。

  「繪名不是不能好好看見頭嗎?我來讓繪名照鏡子吧,我真的補得很好喔?」
  「哈哈,真冬難得在自誇,那就讓我看看吧──」

  真冬抱著我走到了鏡子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好像停頓了一下,我從鏡子看見她的視線停在她自己身上,然後才垂頭看了在她手中的我。

  「繪、繪名看看,我補得很好吧?」

  真冬幾乎要讓我靠上鏡子了,她在鏡子前一直幫玩偶換角度,特地讓我看了縫線的部分,確實是縫得跟沒拆過一樣……但因為玩偶到現在已經稍微褪色了,所以沒辦法說整個玩偶像新的一樣。
  不過真冬是覺得我會說不好嗎?怎麼叫我的名字還有點緊張的感覺?真可愛。

  「嗯,真的縫得很好喔?線跟線的距離就像機器一樣算好似的……真冬之後家政課肯定也是高分通過吧?」
  「呵呵……料理實習應該比較多吧?看了課程感覺是織圍巾,不是縫娃娃……不過繪名,真的沒有任何變化嗎?」

  真冬看著鏡子在玩我的手,即使她看的好像是她自己,我笑了一下,她真的太擔心了,雖然也不能說我在這之前就沒有擔心……

  「嗯,真的什麼變化都沒有,我沒感受到喔?真冬放心吧。」
  「這樣……那就好。」

  真冬用雙手抱住了我,在鏡子前看了很久,久到我忍不住想問她。

  「真冬在看什麼呢?」
  「嗯……從第一次帶繪名來看鏡子後,就很少抱著繪名看鏡子,現在才發現自己長大了呢……」
  「什麼嘛。」

  是長大了,不知道真冬是幾年級開始固定身高的,總之高中的她沒再長高了,或許高中之前就是最後的生長期了。
  話說如果因為我的存在,真冬的壓力減輕了一些,心情會影響生長嗎?應該是不會啦……但是跟我知道的真冬比,肯定會好好睡覺的,卻又不希望她因為我連身高都變了。

  「繪名。」
  「嗯?」
  「沒什麼……妳真的沒事就好了。」
  「……就說了我不會隨便離開真冬嘛。」
  「那我姑且相信繪名吧。」
  「姑且是什麼哦……」

  真冬終於離開了鏡子前,她回去坐在床上抱著我,燈都沒關又直接躺下來,把我放在她的手伸直的距離,即使我的視角是和真冬對視,但真冬看的可是個兔子玩偶。

  「真冬,不睡覺嗎?」
  「我想一下事情。」
  「那……不跟我分享嗎?」
  「嗯……等我想好。」

  真冬淡淡笑著看我,她的手在玩偶身上摸,像是很愛惜一樣,卻不把我抱進懷裡呢。
  不過那晚睡覺她還是跟平常一樣抱住了我,在她的呼吸平穩後,我也決定睡覺了。

15

  自從真冬幫我補完棉花之後,我們的生活還是照常進行,沒有什麼特殊的大事,至少沒有再出現讓真冬和我都會緊張的事情。
  我就看著真冬一天一天長大,身體的變化特別明顯……畢竟我是被抱在懷裡睡的。
  還有,不知道真冬也有這種時候,畢竟是青春期……現在時常會看鏡子了呢。
  跟我知道的真冬做比較的話,那時迷失了自我的真冬,也時不時就看鏡子確認自己的表情,不過這個可是什麼都還沒有失去的真冬。
  其實這樣的她也比較讓我覺得可愛就是了,只是希望她開始注意外表並不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

  「……繪名,死後,沒有想見自己的戀人嗎?」
  「……」

  然而她卻偏偏在我剛意識到的那天睡前提到了戀愛話題,雖然是不太常規的戀愛話題就是了。
  為什麼突然提起呢?她是在床上握著手機,可是我看她的手機她又沒有看了什麼……

  「只有繪名病死了不是嗎……?那對方呢?」

  說的也是,這種問題,我當初怎麼也沒有想到會被她這麼反問?那天真冬問完職業就直接說了晚安,我連多說或多想些什麼的機會都沒有。
  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見的,但是不是只有真冬聽得見我的聲音嗎?真冬不會想要已經死的我,只能遠遠望著對方吧……而且真冬是見不到對方的。」
  「……繪名,我跟妳,有什麼關係嗎?」
  「我不是說了我也不知道嘛……」

  真冬長大了,我轉過去發現她盯著我的眼神裡似乎看得出一些懷疑,但她就算再聰明,也不會從我這麼模糊的話裡面,推測出事實吧?因為,如果能推測出事實,就算不是真冬好了,有人知道這樣的事,不會覺得過於離譜嗎?

  「繪名又怎麼知道對方聽不見妳呢?不是都沒見過嗎?」
  「……所以真冬到底是想做什麼?妳讓我去見我死前辜負的戀人?單方面的?看到對方過得不好,妳是要我開心還是傷心?」
  「……抱、抱歉,繪名,生氣了嗎?我沒有想到那麼多……」
  「……」

  明明知道現在不可能見到我的「真冬」,只是想找個藉口讓真冬不要再接觸這件事,卻久違地聽到了那句話,那句,什麼都不懂的真冬,才會常對我說的問句。
  明明我現在只是個玩偶,她還抱緊我了,就好像怕我去了哪裡。
  都……跟她一模一樣。
  但是不是,她不是我的真冬……只是,真冬會這麼做罷了。

  「抱歉……沒有生氣,就是,別提這件事了好嗎?」
  「那……我可以問繪名生什麼病嗎?」

  真冬不提「戀人」了,但她好像還沒有要立刻睡的打算,這倒是說了也沒什麼吧?

  「啊,這個……我那時候躺在床上昏迷,只聽到癌末了……為了畫畫連續熬了好幾天夜,過勞暈倒之後被送醫,因為身體太虛弱,什麼都沒辦法治,就因為過於虛弱沒有抵抗力,什麼症狀都併發……?」
  「人就算沒有其他疾病也會過勞死……繪名還有加上癌症啊……」

  真冬伸手摸了摸玩偶的頭,好像很憐憫我一樣,只是我不確定這個年紀的她,到底知不知道疾病的恐怖就是了,即使我也是死前才體會到。

  「繪名每天熬夜,對方不知道嗎?」
  「我們……那時候吵架了。」
  「啊……抱歉。」
  「沒關係喔。」

  真冬這次把玩偶轉向了,從玩偶的背後抱住然後繼續摸著頭,但我還是能讓視角轉回來對著她,她的嘴唇碰著兔子的兩耳之間……這只是在疼惜玩偶而已對吧?

  「……繪名,我沒辦法想像我以後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跟對方吵架,然後我剛好病死了,對方還剛好是護士……結果什麼都做不到,這之後我的靈魂附身到了素不相識的人的玩偶身上,雖然可以跟玩偶的主人溝通,但是明知道自己活著,卻也不能去找戀人說一句對不起……那不是會很痛苦嗎?」
  「……」

  事到如今,已經淡了,我沒有那麼痛苦了,因為真冬在我面前一天一天成長,一天一天長成我熟悉的外貌,我就快要見到我初戀的模樣了。
  我再怎麼難受、後悔,我也回不到未來、回去也是死去的我,只能接受什麼都沒發生的現在,然後她的未來不再有我、不會因為我而難過,這樣就好了。
  所以,真冬說的這些不會觸動我了。

  「妳這不是想像出來然後覺得很痛苦嗎?但我已經不痛苦了,所以真冬也不要去想這些事喔?」
  「……因為有我嗎?」
  「真冬非要這麼說……我也只能有妳了,難道我還能有別人嗎?」
  「那就好,繪名能開心就好……」

  她最後玩了玩兔子的耳朵,她明知道就算把我轉到背面我也能看見她的表情,但我還是看見了她似乎有些傷心的表情,所以說,她就是太善良又太溫柔了,擔心一個附身在玩偶身上還不能動的幽靈做什麼?
  我只希望真冬快快樂樂長大,就這樣長大的話,她就是最初的那個「雪」吧?
  ……那可是我的初戀呢。

16

  真冬又升了一年級,每天聽她回來分享學校生活,果然又是個萬人迷,即使她沒有跟我分享過自己有沒有被人告白,這種事到底會不會跟我說呢?
  之前以為真冬變得愛照鏡子是在意自己形象、有了喜歡的人,就算自從那之後也沒說過「戀人」的話題,真冬要是真的有了喜歡的人,肯定會找我這個「前輩」商量的吧?
  我可是談過戀愛還經歷過生死離別了……不過也有可能就是因為怕提到我的傷心處,反而不跟我說。
  但我也沒覺得她有在隱瞞什麼就是了。
  感覺她去上學很高興、回家學習也很高興,就沒有覺得累嗎?

  「……真冬,每天這樣學習不會累嗎?」
  「會呀,所以要有足夠的休息……不過能學到更多東西,我就覺得累是有意義的喔。」
  「嗯哼……」

  雖然不是在說她身體的累,而是內心不會累嗎?可能她真的還沒有想那麼多,都只是我在瞎操心。

  「不過又過了一年,真冬學習這麼好,有想要考的學校或是當的職業了嗎?」
  「啊……這個,還在考慮中吧?」
  「所以有想到一些囉?」
  「嗯。」

  真冬的高中我想應該是不會變的,那她想的應該就是未來想要做什麼,我就盯著她看,可是真冬好像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欸?在考慮中,但是不告訴我嗎?」
  「嗯,還不告訴繪名。」
  「真冬也有不跟我說的事情了……?」

  即使知道這是總有一天會到來的事,就算沒有育兒經驗,也知道孩子長大後就會變成這樣……畢竟自己都當過小孩,以後真冬不願意跟我這個幽靈分享,我也沒輒……就是會有點傷心呢。

  「現在不說,等我考慮完之後會說……想給繪名一個驚喜。」
  「真的?那我就等真冬跟我說喔?」
  「嗯。」

  不過真冬跟我想的不一樣,她是要給我驚喜?那麼這得等多久呢?是等到她決定要考什麼大學?還是考上的瞬間?如果說是要當護士,倒不會成為驚喜……就算真冬從我這裡得知了我的戀人是護士,但在這之前,她不就是因為媽媽照顧她,就有過這個想法嗎?

  「說起來繪名……是怎麼跟戀人認識的?」
  「隔了這麼久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
  「抱歉……繪名不說也沒關係。」

  真冬應該不是有了喜歡的人才對戀愛話題感興趣,而是這個年紀本來就多多少少會感興趣吧?
  而且,我們可以排除年齡、知識和專業那些去討論的,不就是人際關係嗎?

  「是可以說……是在網路上認識的喔。」
  「欸?」

  那些再也不會發生的事情,從我的記憶中流到另一個人的記憶裡,算是一種懷念嗎?我總有一天會消失,真冬,會幫我記得「我」和「真冬」的事情啊。

  「嗯……我們一起做音樂,我畫畫,對方寫歌詞,還有人作曲,然後再一個人做MV,這樣的四人社團,不過已經不在了,真冬就算問我名字,我也不會說的。」
  「……沒關係,我不說是因為想給繪名驚喜,繪名不說,我可以當作是繪名不想再受到一次傷害……」
  「……真冬還真是溫柔呢。」

  事先禁止她問,她就不會追問我,語氣裡也沒有遺憾的感覺,而是害怕傷到我,所以真的不會為了自己的好奇心非要問出口。

  「然後,怎麼說呢,那傢伙就是很會寫詞……然後也負責編曲,什麼都做得很好,見面之後人也長得很好看……那個人身上充滿了會讓我羨慕的能力,卻又不覺得自己是天才。」
  「……繪名很喜歡對方呢。」
  「那可是我的戀人……」
  「也是……」

  回顧著跟真冬的一切,我也忍不住望著天花板,轉個視角才注意到真冬微妙的表情,是在替我悲傷嗎?還是……我不想往那個方面想。

  「不過那傢伙,在家過得不太好……發生了很多事,明明拯救了那傢伙的人不是我……說起來,我也沒有問過對方為什麼喜歡我,事到如今,覺得一切都好夢幻啊……被說也喜歡我的那天……」
  「……繪名?」

  ……是啊,一切都很夢幻,也只剩下泡影了,我記憶裡真冬第一次和我說喜歡的那個幸福感,也只會存在於我的記憶裡了。
  真冬不會再和我說喜歡了。
  面前的這個真冬,幸福快樂地長大後,未來,又會和誰那樣訴說喜歡呢?

  「我真的……很喜歡那傢伙……」
  「……」

  事到如今連她也會對我生氣所以導致我們冷戰的情況,都覺得那是她的可愛之處了。
  我真的……好想她。
  說一次對不起不夠,我還想和她說好多次對不起……還有,最喜歡妳了。

  「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真冬。」

  真冬……再也不會成為那個真冬了。

  「……我真的什麼忙都幫不上嗎?寄個匿名信、或是,就直接跟對方說我看見了你戀人的鬼魂,她最後還想傳達些什麼……」
  「……傳達不了的。」
  「……」

  就算真冬繼續成長,到了我們相遇的年紀,再繼續……長大到我們分別的年紀,什麼也傳達不了。
  因為她的世界裡不會再有「東雲繪名」了,只會有一個幽靈「繪名」,就算被我改變的未來,真冬也依舊和「東雲繪名」相愛了,那也不是我。
  真冬也不是真冬。
  時間還沒到,我現在還不想面對這件事……

  「……睡覺吧,真冬。」
  「好……晚安,繪名。」
  「嗯,晚安。」

  我以為我已經沒事了、淡忘了,但我就是因為愛著真冬,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的不是嗎?
  那一晚我沒有在真冬的呼吸穩定之後睡覺,我在想她,我好想她,明明是幽靈,有流眼淚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17

  真冬在升上三年級之前,也沒有跟我說她考慮得如何了,沒有跟我提到她想做什麼,似乎沒打算找我商量,但也沒有找家人商量,可能自己在研究吧?
  白色兔子已經在有一天被收起來了,真冬的床上只剩下我這個逐漸褪色的玩偶,還能知道原本是棕色的就是了。
  即使一直看不出真冬什麼時候會崩壞,我想我也不用等到那時候。

  「真冬,是不是一直都是為了讓大家開心才去做些什麼的?」
  「欸……?」

  在真冬寫作業的時候問了她,她的這一聲疑惑,就好像自己沒意識到一樣,但是又沉默了一段時間,好像在好好思考。

  「我只是覺得我有能力幫上大家的忙……吧?」
  「這樣嗎?但如果時常幫別人的忙的話,可能反而會減少別人學習的機會喔?」
  「這樣……」

  真冬感覺毫無頭緒,或許也沒有我說得那麼嚴重,也有可能我跟她相處的這幾年,即使不用刻意教她什麼,也默默影響了她,所以早就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

  「還有,不要讓自己太累了喔?就算是家人要妳做的事情,那也不一定是真的對妳好,因為妳的感受在妳身上,不是家人身上。」
  「……好,我知道了……但是……」

  真冬本來抱著我寫作業,不過我說完這個之後,她把我放到了作業上,讓玩偶能正面對她。

  「繪名為什麼會突然提這些?這個是因為繪名的戀人『在家過得不好』而有的教訓嗎?」
  「……」

  還好真冬看不見我,我不會因為表情被她發現我在動搖,只是她有必要這麼聰明嗎?

  「真冬是跟那傢伙很像……所以,能避免的事要盡量避免不是嗎?說不定就是因為真冬跟她很像,我才會附身在真冬的玩偶身上……」
  「……她……」
  「……!」

  明明在這之前都努力避開了,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忽略了,雖然我……我覺得真冬當時就知道了,所以她就算現在發現了戀人的性別,也沒有多震驚……就好像,我說的話讓她確信了她的懷疑。

  「那、那是……」
  「……那我會注意的,我如果因為身邊的人而感到困擾,我會跟繪名說的。」
  「……好。」

  然而真冬卻跳過了這個話題,她沒有再追問什麼,又把我放回了腿上然後繼續寫作業。
  真冬,居然沒什麼疑問嗎?
  那一晚,真冬也跟平常一樣,寫完進度就去找了媽媽,把該做的事都做完就準備上床睡覺,我在床上聽了些她今天在學校的事情,那天就這麼結束了。
  真冬沒有再提過我的戀人,明明我說了那些後,先提到「戀人」的是她,把這個話題結束的卻也是她。
  ……沒有我的時候,真冬在那樣的環境下成長,最後都選擇了跟我交往,總不能是現在的她有點歧視同性戀吧?
  雖然有了這樣的擔憂,那天之後,真冬跟我的相處又和平常一模一樣,她照常分享學校的事情、偶爾會問問我以前上學是怎麼樣的,但是再也沒有提到關於戀人的話題了。

18

  真冬就這麼升上三年級了。
  該來的那一天好像終於來了。
  放學回家的真冬都會先回房間放東西,把我叫醒跟我說她回來了,然後就會去廚房幫忙媽媽準備晚餐,有一段時間我就只能隔著門聽外面的說話聲,真冬都會把我放在書桌上,這樣比床上離門還近一點,她也把門打到最開,我就能聽見他們在談什麼。

  『真冬,今天的作業是什麼呢?』

  去了飯桌吃飯的真冬,說完開動就被爸爸問話了。

  『有出數學和作文喔。作文題目要寫將來的夢想呢。』
  『這樣啊。那真冬將來想做什麼呢?』
  「……!」

  這個,連真冬都還沒告訴我的,本來應該就想過要當護士的她,在聽見我的戀人也是護士後,她是否曾經有那麼一絲絲動搖──

  『我想當醫生!』
  「哈……!?」

  我在房間忍不住大叫了出來,要是我能操控玩偶,我都想跳下來直接衝出去問她在說什麼!
  然而外面就像絲毫沒受到我的影響,真冬的父母誇著真冬做的決定,也問了真冬為什麼想當醫生,他們都很支持。

  『我覺得能把誰的病治好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些更厲害的事情,爸爸、媽媽,我想當外科醫生……!』
  『真的嗎?真冬,媽媽真是太高興了,那我們真冬這之後也要好好學習呢!』
  『爸爸會全力支持妳的,真是我的好女兒!真冬一定可以的!』
  「真冬……!妳在說什麼啊──!」

  即使我在房間裡這樣大喊,外面的真冬也沒有理會我,這是我第一次,自從附身在真冬的玩偶身上後,我大聲干擾她和其他人說話,她卻沒有其他反應,她完全無視了我……沒有因為我在她房間裡大喊,而被她父母問「怎麼了」,三人和樂融融地吃了一頓晚餐……!
  怎麼會?怎麼會……!?她怎麼會說那種話!
  不管我在房間裡多麼大吵大鬧,真冬都沒有提早回來,她還幫忙收拾了碗盤,洗好後才終於回到房間,那時候我已經安靜不想說話了。
  真冬進來也沒有說話,有一瞬間,就像是我和「真冬」冷戰一樣的感覺,那複雜的心情讓我好像又要哭了,所以說,幽靈到底為什麼能哭……

  「……繪名。」

  我不想理她,不回話她卻也沒有著急確認我還在不在,只是把我抱起來,跟平常一樣坐回書桌前,把我抱在胸口,什麼話也不說。
  不想看她,所以我一直盯著門口那邊,她的手好像去做了什麼,反正也只是去拿起筆準備寫作業,而不是想要安慰我。
  再說,她為什麼要安慰我?她又不會知道我為什麼對她要當醫生這麼激動,也有可能房間外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但她這種反應,肯定是聽見了。

  「抱歉,繪名,我要當醫生。」
  「……」

  她是真的聽見了,聽見我反對她,所以才要跟我道歉,然而那又是,為什麼?

  「我要治好繪名的病。」
  「什……什麼……?」

  這個理由,正常人能想到嗎?就算是每天和她待在一起的我也想不到!她說什麼!?我可是已經死了!她……說什麼!?

  「就算繪名之後沒有那樣熬夜、沒有因為任何不良習慣,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得了癌症,我也要當醫生,因為代表繪名身體裡肯定有那樣的潛在因素。」
  「不是,真冬……妳、妳知道我已經死了吧?」

  她到底在說什麼……?

  「嗯,我知道繪名已經死了。」
  「……那妳在說什麼?都治不好我,那妳用這個理由當醫生,不就很奇怪嗎……?為什麼,一定要是醫生?」

  我轉回來看了一眼真冬,她因為我的提問笑了,手卻還很自然地在做題。

  「那麼繪名為什麼覺得醫生不好呢?」
  「為什麼……那還、不是……」

  因為真冬不想當醫生……除了這點,就沒有不好的了……然而,她現在是自願想當的……?

  「還有,繪名,那只是一篇作文喔。」
  「……」

  真冬是笑著說的,那個表情、那個語氣,彷彿她真的只是在開玩笑,卻又好像瞞著我什麼,就像那個「雪」。
  一切都太奇怪了。
  好像我睡著的時候,真冬擅自前進了很多,但我明明除了她去畢業旅行什麼的,每一天都有被她叫醒,她也會給我看她的手機,我能看見上面的日期,她在家的時候,我沒有沒被叫醒的一天。

  「繪名。」
  「……什麼?」

  因為覺得真冬變了,我還有點處在錯愕之中,明明她只是叫了我的名字。

  「我長得好看嗎?」
  「……噗、哈哈,怎麼突然問這個?真冬長得很好看,開始會自戀囉?」

  所以又被沒想到的問題擺弄了心情,一瞬間就放鬆了下來。

  「不是,繪名覺得好看就可以了。」
  「……妳在說什麼啦。」

  真冬依然只是又笑了,感覺她心情很好,但我又一瞬間覺得我好像不認識面前的她,開始沉默後我的心情就又黯淡了下來。
  我應該不是個會進入做夢狀態的幽靈吧?現在,我醒著沒錯吧?
  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真冬在做作業的臉,她可能真的喜歡讀書,至少這次是這樣,但是,為什麼?

  「……那真冬沒有想當護士嗎?」
  「……沒想到是繪名自己問出口的。」
  「欸?」

  真冬明明知道我幾歲,還收回了手摸摸玩偶的頭,在我準備思考的時候,她就又開口了。

  「我有想過喔。」

  真冬好像捏了捏兔子的臉,又繼續好好把我抱著。

  「繪名,我只是想寫一個會得高分的作文而已。」
  「……這樣?」

  那確實是會得高分吧?雖然不知道真冬的老師是用什麼標準去打分的,但真冬肯定也不會寫因為醫生賺比較多錢什麼的,會寫得很像升學考試裡的優秀作文吧。
  我們又繼續沉默到真冬寫完作業、去洗澡,回來她又繼續讀書,最後都跟平常一樣,躺床睡覺。
  說起來,這就是真冬要給我的驚喜嗎?那,為什麼她會認為這是驚喜呢?

19

  真冬自願想當醫生,就算她說那只是作文題目,但她如果是真心想當,我也攔不了……我又能說什麼?而且當醫生有什麼不好?我確實回答不出來。
  我知道的理由,不是因為曾經她父母想要她當醫生,所以讓她壓抑又壓抑,最後變成了那副德性嗎?
  然而這次卻不是誰要她去當醫生,而是她自己想當,我又能說哪裡不好?
  真冬沒有失去味覺、沒有感受不到快樂,回家也會跟我分享今天同學跟她說什麼音樂好聽、影片好看,難道她連在房間,都會對我假裝?我看著她長大,她對我、對家人都一樣嗎?
  真冬,也變成了無法在我面前拋棄優等生面具的情況了嗎?
  但我又覺得不是那樣,現在好像就是她的本性,她沒有在壓抑、也沒有刻意假裝,不是為了被誰誇獎而做到最好。
  不然她就不會希望她做的事情會害我那天在房間裡大叫了。
  所以,那真的只是為了應付作文才說的話嗎?
  我每天依舊能聽見真冬回來後和父母在飯桌上聊些什麼,真冬不會把門關上,就算關上我也能大致聽見。
  就因為這樣,我確定那可不是寫完作文就算了。

  「……真冬,妳真的要當醫生?我聽到妳和媽媽在聊學校……」

  真冬寫作業的時候我不太想打擾到她,但我還是很在意。

  「嗯,不過媽媽說得也太早了,我也這麼跟她說了,高中我還想直升上去,所以我跟媽媽說上高中我會努力讀書的。」
  「……」

  這個真冬,好好跟媽媽表達了意見?難道媽媽要她去考升學率高一點的高中嗎?不過之前真冬也一直讀的宮益坂……以前,就沒說過不要真冬直升上去嗎?

  「真的,要當醫生?真冬不是說那是作文題目……」
  「繪名好奇怪,好像不支持我做一些我應該能做到的事情。」
  「不、不是……我只是……」

  是啊,正常來說應該是父母希望孩子當醫生,造成孩子的壓力,但當孩子自己親口說出要當醫生的時候,當父母的不高興嗎?我應該也要算在父母的立場,我卻毫無理由地反對了。

  「就、就只是對醫院有不好的回憶……」
  「那我當護士就可以嗎?」
  「……」

  為什麼我總是會陷入真冬的文字遊戲呢?是我真的比較笨嗎?

  「不能是跟醫院沒關係的嗎?」
  「那繪名現在覺得我有什麼適合的職業嗎?」
  「真冬適合……」

  我怎麼又被她耍了?我確實說不出來,真冬究竟適合什麼職業,這難道是我說的算嗎?當初我就想不到,現在當然也想不到別的。
  任何頭腦好的職業她都可以去當,但我又不希望真冬再次因為「讀書」感到難受,那麼我就更不能說出那些職業,更不能說出的就是跟音樂有關係的了,因為之前跟她說過那個社團……所以我什麼也說不出口。

  「……真冬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

  既然這是她想做的,我也沒辦法阻止她了。

  「那我現在有一件想做的事。」
  「嗯?」

  真冬笑著把我從腿上舉了起來,我的視角一度變得比她還高,又被慢慢往下放,直到──

  「……!」

  真冬的臉近得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是親了玩偶,她只是親了個玩偶,我根本就不用有這麼大的反應,但她……親的是玩偶的嘴。

  「所以這是什麼事……?」

  因為真冬也不是沒親過這個玩偶的頭,我假裝根本沒發生什麼,然而她卻又捧著玩偶的臉再親了一次。

  「……真冬?」

  畢竟我的嘴是不會被堵住的,不如說,我有嘴嗎?所以她就算碰著的是玩偶的嘴,我也能繼續說話。

  「……親不到繪名呢。」
  「……」

  結果,她是真的想親我,親一個不知道長相、只是個幽靈、連玩偶的手腳都不能操控的我。

  「妳寫作業吧……」
  「嗯。」

  這麼說之後她就乖乖又放下了我,沒有再試圖對玩偶做什麼,卻讓我不禁開始思考。
  為什麼?
  要定義我的話,我只是個能對話的玩偶,真的……就只是一個因為偶爾會洗一下,所以變得老舊的兔子玩偶。
  這個玩偶除了能和真冬對話,就沒有任何人類的要素了。
  我的存在好像默默改變了真冬,她沒有像我知道的那樣只會勉強自己做讓別人開心的事情,甚至連醫生都是自己想當的,反過來說,如果做的都是跟「真冬」一樣的事情,那麼,壓力去了哪裡?
  我真的害真冬生了另一種病嗎?愛上了玩偶什麼的……雖然想說這怎麼可能?但如果不是這樣,真冬做的事情又不合理了。
  除非──真冬,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也有了那些記憶……這應該更不可能,如果是這樣,那不是該跟我相認嗎?
  她不會瞞我的。
  所以,真冬,是愛上一個兔子玩偶了嗎?
  可我不會愛上這樣的她……

20

  不過真冬也沒有再做出什麼更過分的事情,她只是會親玩偶的嘴而已,甚至偶爾會拿酒精消毒……如果她真的愛著玩偶,應該不會只把玩偶當物品吧。
  真冬因為決定了要當醫生,花更多時間在學習上,即使她只要在房間都會抱著我,我們相處的時間沒有減少太多,但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她學習。
  反正真冬會在睡前留時間給我,每一天都沒有變過,我聽著她分享學校的事情……真冬也有沒回來的時候,學校那些會過夜的活動,真冬不會帶我去,而我會直接睡到她回來,所以沒有等的感覺。
  就這樣,真冬以畢業生第一名的成績直升了宮益坂女子學園的高中部。
  真冬跟我印象裡的初戀已經幾乎沒有差異了。
  真冬會因為她的決定而成為更優秀的人,不會因為來自周圍的壓力而迷失自我、不會崩潰、不會再產生SEKAI這個神奇的地方,或是其實我覺得我在這裡的代價就是整個SEKAI,所以已經不會再出現了。
  即使這麼說有點奇怪,那個SEKAI是因為真冬的想法而誕生的地方……那麼,把我送回過去的,也是真冬嗎?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呢。
  只知道真冬已經到了會談戀愛的年紀了。
  即使當時是那樣的她,也明白了什麼是愛、喜歡上了我,所以,現在的真冬就更不可能不明白了。
  總有一天她會喜歡一個像我一樣對她好的「活人」,睡前對我分享的故事變成了喜歡的人,也可能不會說,可能會對我隱瞞好一陣子,到了有一天終於忍不下去的時候,才羞澀地跟我說其實她有喜歡的人了。
  ……變得更優秀的真冬,會喜歡誰呢?
  我是不是,不能去在意了?這個真冬不是我的真冬,所以不管她喜歡上誰,也都不關我的事了……並不是我的真冬變心了。
  但是「東雲繪名」再也不會和「朝比奈真冬」相愛了。

  「……」

  明明從我決定要好好待在現在的真冬身邊的那天,我就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但是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反而覺得憑什麼?憑什麼因為有我的陪伴所以不再經歷低潮還更優秀的真冬,我要拱手讓給別人……!
  我怎麼能接受跟我的戀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朝比奈真冬,在未來會選擇我以外的人……跟對方幸福快樂地生活,不會遭遇那般痛苦的分離……我,必須目睹這些事嗎?我不是已經幫助真冬避開了那樣的童年……我,還不能消失嗎?
  我希望真冬幸福,也希望那裡沒有我……真冬與另一個人相愛的時候,我不用去目睹、我不用再陪她度過剩下的人生。
  我要她幸福,但我根本……就不想看見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她穿著我最熟悉的制服、熟悉的外套,還有熟悉的髮圈,一切都已是我熟悉的模樣,而我摸不到她、不能擁抱她,不能跟她說我深愛的人就是她。
  一天一天過去,真冬的高一生活聽著很順遂,我卻也明白了她真的不會在網路上遇到奏了,她們不會相遇,而我們也不會相遇。
  真冬的身邊不會再有我們,不會再有陪伴她走過那些時間的我們,而這時候的我們,會因為「我」影響了真冬,我不會給奏和真冬一起創作的曲子畫圖、瑞希不會找我一起做MV,我們不會相聚。
  沒有人會認可現在的東雲繪名畫的圖,沒有人會跟奏說被她拯救了,沒有人會幫助瑞希不再逃避……這些,幾年前我都下定決心了,事到如今,又有什麼好傷心的?
  以後帶給真冬實質快樂的人不會是我了。
  就算她沒有喜歡的人,也會有很多人喜歡她、和她告白,有一天,真冬就會像接受我的告白一樣,接受某一個人的。
  沒了我以後,她還是得愛上別人的。
  因為我可以證明真冬是個會好好談戀愛的人,而這個選項裡已經沒有我了。

  「……真冬。」

  看著已經是我記憶裡的臉龐的她,卻不是我記憶裡的反應。
  真冬被我叫名字之後,會笑著看我一眼,發出「嗯?」的聲音。

  「該帶我去除靈了……」
  「……什麼?」

  我們不是說過的嗎?那還是她自己問我的,真冬願意帶我去除靈吧。
  我已經不想面對接下來的事情了,真冬已經避開了不快樂的童年,現在她做的事情都是她自己選擇的,不如說,我是在什麼時候幫上忙的?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我,已經可以離開了吧?

  「帶我去除靈看看嘛。」
  「……繪名這是什麼意思。」
  「……欸?」

  真冬不是疑問句,她的語氣好像有點生氣,剛剛還笑著的表情都不笑了。

  「……去除靈,然後呢?」

  真冬以往也會問我問題,就算是追問,也沒有像這樣很有壓迫感,我感覺我都流冷汗了。

  「繪名想……離開我。」
  「……!」

  她捏緊了玩偶,我們在她說完這句之後沉默了一段時間,明明我可以變換視角,卻不得不盯著她的視線,而她也盯著我,空氣突然變得好沉重一樣,第一次覺得自己正在下沉。
  我不能離開真冬嗎?
  我不是應該要離開真冬嗎?我已經不想知道未來的她會變得怎麼樣了。
  我不想知道、不想面對,那都與我無關,那已經不再是我的真冬了,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會得到新的人生、新的幸福,只是那裡沒有我……!

  「……還不要走,繪名,我想做給妳看的事,都還沒做……」
  「啊……抱歉,嗯……還太早了。」
  「……」

  我不再盯著真冬看,反正她也不知道我沒看她。
  如果真冬是想考上大學給我看,那就到高中畢業,也不是不行……只要她忙到不會談戀愛……那我就不會在意。
  真可笑,加上我來這裡的幾年,我已經是幾歲的大人了?甚至只是幽靈,什麼都做不了,卻在意這點小事。
  我又不是來束縛真冬的。
  也不是來讓她愛上我的……卻又總有矛盾的心情,真冬不愛我,那她要愛誰呢?

21

  那天之後我不知道怎麼平復心情,真冬幾乎就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跟之前都不同,之前我還能當作是不同人。
  現在每天看著這樣的她,但她卻不是我的真冬,我們的共同回憶不再是我們經歷的那些,而是這裡的她每天和玩偶在房間度過的日子。
  我也想跟她說,我們曾經有多麼相愛,然而那算是「曾經」嗎?
  沒有我來干涉的未來,我們會很相愛,然後,已經被我干涉了,就算她現在遇到了這裡的東雲繪名,那也不是和我。
  明明一直期待真冬長大,卻又開始想要她是小時候的那個模樣。
  到了現在,才真正有了實感,我那摸不到也不記得我的戀人就在我面前,她每天都會抱著我讀書、抱著我睡覺,在睡前和我分享每一天的事情,只是那些事情裡都沒有我。
  說實話,我參與了她的生活了嗎?
  我不是什麼都沒參與嗎……真冬,又沒把我帶出去過。
  我真的心甘情願用我的痛苦換她的幸福嗎?但是只要一想到在我死後,那個被拖出去的真冬……

  「抱歉……」

  不管過了幾年、不管想到幾次,都還想親口再和她說一次抱歉,唯獨這個機會不會給我了。

  「繪名?」
  「欸?」

  等我回過神來,真冬已經把我擺在桌上,很擔心地盯著我,我是不小心脫口而出了嗎?

  「……沒什麼,就是,在我寫作業的時候,繪名一般都在想什麼呢?」

  但她問出口的話卻掩飾了她的擔心,為什麼只有她能摸我的頭、而我不能摸她的呢?

  「嗯……也沒想什麼……」

  即使成為了幽靈,要在傷心難過的時候,裝出什麼都沒有的語氣,原來也這麼讓人難受──

  「……騙人。」
  「欸?」

  明明看不見我的臉,她又是怎麼否定我的?我不就只是說了個抱歉嗎?

  「繪名什麼都不說的時候也會笑、也會哭。」
  「……那是真冬的想像吧?」

  如果說我會開心跟傷心,那倒是會,但是我會笑和哭,那不是得看到才行嗎?她對玩偶,抱著什麼不切實際的想像──

  「繪名的頭髮跟玩偶一樣也是棕色的,是不到肩膀的短髮……」
  「……欸?」

  她說什麼?

  「要是能站起來會比我矮一點……」
  「真、真冬……?」
  「我說我能看見繪名,現在還覺得是我的想像嗎?繪名明明就在哭,為什麼騙我?」

  真冬皺著眉盯著我,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有點混亂,我不知道她是哪一個真冬,為什麼知道我長什麼樣……就算不是我的真冬,那又,為什麼知道,什麼時候的事……?

  「就連現在……」

  真冬抱著我站了起來,她走到了房間最大的鏡子前,明明,鏡子裡的我依然是一個玩偶,而我只能看見抱著玩偶的她。

  「繪名也用很錯愕的表情看著我。」
  「……」

  是不是,我不知道,我連自己是什麼表情都不知道,她讓我怎麼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繪名最近常常在哭,但是我也不敢問妳。」
  「妳……」

  然而,唯獨我是不是哭了,我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所以我只是從鏡子裡盯著真冬的眼睛,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她不是看玩偶,那麼也不是看她自己的眼睛,她看著的是……我都看不見的、我自己的眼睛?

  「從我變得能看見繪名開始,明明都還會對我笑的。」
  「變得……能看見我……什麼、時候……?」

  問出口的同時,我已經想到是什麼時候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真冬……在房間裡擺了鏡子,我轉身看了整個房間,還有好多、好多地方,能夠稍微反射的材質……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看見我了,卻不告訴我,她這麼做能是什麼理由──

  「……繪名,妳也騙了我吧?」

  真冬那一直都很溫柔的語氣,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真的覺得是「真冬」在說話,我還以為,連她的記憶都穿越時空了,但鏡子上的她卻一點都不生氣,她只是,看起來很難過。
  她覺得,我騙了她什麼……?

  「我就是妳的戀人不是嗎?」
  「……!?」

  如果她真的能看見我,那麼在鏡子前的我,露出的表情肯定再也沒有辯解的餘地──

  「……繪名,妳是來阻止我們相愛的嗎?」

  要我們不相愛的這種話,從自己以外的人口中說出,就像是心臟被狠狠打了一拳,明明我不該有任何身體感受。
  我盯著真冬映在鏡面上的眼睛,我轉身直接看她本人,她沒辦法和轉過身的我對上眼,才發現她的眼眶也紅了,可我卻不能伸手。
  就算真冬能看見我也無所謂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能哭得視線都模糊了起來──啊,就是因為我原來還是有形狀的嗎?止不住想哭的心情,卻跟玩偶一樣,除了不能碰她以外,我也沒辦法遮住自己的臉。
  眨眼能讓眼淚落下,但眼淚到底掉到了哪裡去?
  這麼近距離盯著真冬,她就和我記憶中的她一模一樣了,然而,這個人不是我的戀人啊。

  「……妳的這種聰明……我一點都不需要……」

  沒有喪失情感的真冬,她告訴我,她知道了一切,可她卻不知道這對我是多麼大的傷害,她跟她可能也沒有什麼不一樣,沒有顧慮別人的感受,只是想把事實弄清楚。

  「……嗯,所以……繪名……」

  我以為真冬不會哭、以為她會反駁我,但是她說了「嗯」還看著我哭了,即使我們根本沒有對上視線,我再怎麼慌張也沒辦法伸手替她拭去眼淚。
  幾年過去了,該忘的都沒有忘掉,就好像在看著第幾次和我吵架的真冬,笑著對我哭了,害我捨不得再和她吵架──

  「我……需要的、也是……另一個繪名……對吧……」
  「……」

  她那又笑又哭的表情,是很難受地哭了卻又想強顏歡笑給我看,她在和我說──她不需要我了,她要把我丟了。

  「繪名……我見到東雲繪名了……但是……」
  「欸……」

  真冬抱著我坐了下來,轉過頭只能在鏡子裡看見把臉埋在玩偶身上哭泣的她,聽見我那未曾報給真冬的姓氏,還沒聽見她轉折的語氣要說什麼,我正想苦笑我終究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

  「我喜歡的、是繪名啊……」
  「……」

  我沒有回頭面對真冬,我看著鏡子,上面變成了兩個人,我的視角不再是玩偶的視角,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我沒有繼續附身在玩偶上……

  「欸……」

  還不知道怎麼面對真冬這不像樣的告白,腦袋一片混亂,我站在坐著哭泣的她面前,發現自己有手了,但我並不能摸到她。

  「……真冬,妳看……?」

  我彎腰讓手穿過玩偶揮來揮去,試圖讓真冬注意到我,然而她沒有給我任何回應。

  「……真冬?」
  「……繪名……」

  還以為她是回我的話,她的臉漸漸從玩偶身上抬了起來,但她卻沒有和脫離了玩偶的我對上視線,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瞪大雙眼。

  「繪、繪名……?」
  「嗯?」

  她很慌張地站了起來,在鏡子前反覆低頭抬頭看手上和鏡裡的玩偶,我就站在原地,在她驚慌失措地去拿了第二面鏡子後,我才錯愕地瞪大了眼。

  「繪名……繪名……?」
  「真、真冬……我在這裡……?」
  「繪名……?不要……繪、繪名……」

  她聽不見我。
  她也看不見我。
  我看著她用無助的模樣,哭著在房間裡尋找我,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從玩偶身上離開了,但是一切彷彿又跟那天一樣。
  這一點都沒有要讓我消失的感覺,又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22

  小學四年級的某一天,繪名出現在了我房間。
  本來就是不太會被嚇到的個性,加上我那時候還小,對很多事情都充滿好奇心,應該說,對所有事情都充滿懷疑……吧。
  所以繪名突然在我房間發出聲音,我並沒有嚇到,畢竟她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其他的什麼。
  但也因為她叫了我的名字,我特別記得……她為什麼會叫我的名字呢?
  我確認了繪名是在我床上的棕色兔子玩偶,她也好像在被我拿起來後才正式確定,我用力捏了玩偶確認裡面沒有被裝進任何東西,也不覺得這個玩偶被拆開來過……還有最神奇的就是繪名的聲音,拿遠一點也不會有距離感。
  所以我相信了她不是被裝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在玩偶裡,而是我的玩偶開口說話了──卻也不是我的玩偶,因為我這麼問了繪名後,她說她不是我的玩偶。
  那瞬間我就確信了,這是只發生在我這個人身上的,神秘事件──不能告訴別人,不然就會消失了。
  那是小時候的我,有的一種奇妙想法,可能就因為是小孩子吧。
  但是我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房間一直跟繪名說話,媽媽肯定會聽見我的說話聲,所以我都等到我上床了躲在棉被裡才和繪名說話。
  那時候我是覺得多了一個朋友,很開心,而且繪名並不只是兔子,她是個有名字的幽靈,就算沒有身形,對我來說就是比我經歷更多的大人,我不能跟媽媽說的事情可以告訴她,因為她也不能告訴任何人。
  多問了一些問題後,我更確信繪名曾經是個人,但是她為什麼會附身到我的兔子玩偶上呢?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疑問。
  問了繪名是不是認識我,她否定了,卻讓我更疑惑了,因為繪名是有些猶豫才回答的。
  然而我盡量不去在意這件事,因為我知道自己也只是個小孩子,又怎麼會認識二十七歲的大人呢?
  我也有想過繪名是不是我們家過世的親戚,所以在繪名不知道的時候,我問過爸爸媽媽,我們家族都有些什麼人,但並沒有人叫繪名。
  那時候我問繪名的名字,她本來不想告訴我漢字,但是問了之後卻能立刻說出是什麼漢字,我想「繪名」並不是隨便編出來的,那麼這個是實話。
  那幾年,繪名就算騙我,我也不會太在意,因為她害不了我……
  然而她每次回答我的問題,都忽略了一些邏輯,所以我知道她真的在騙我。
  她說她是病死的,生病的時候是一個很愛她的人照顧她的,可是死的是她,又不是照顧她的人。
  然後繪名的靈魂跑到了我的兔子玩偶上,我記得她說的時候聽起來很傷心,那時我已經知道人死了就死了,就會見不到了,雖然我不認識繪名,但我卻見到了已經死了的她,我不確定這樣是不是算「活著」,至少不像那些死後就再也無法交流的人一樣。
  繪名她能跟還活著的我說話。
  愛她的人,她不愛嗎?就當初要是我病死了,我能變成幽靈回來,我肯定想見上媽媽一面,想到這裡,我就發現,繪名說的也不是家人的樣子,如果不是家人……那個人,繪名不想見嗎?
  繪名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踏出我的房間半步,沒有跟我提過,她能不能去房間外看看什麼的。
  所以我問她在我房間會不會無聊,她也說不會,就這樣過了幾年,她明明會覺得被丟進洗衣機很有趣,卻沒有想多逛我們家,哪裡都不想去。
  繪名是沒有任何留戀的幽靈嗎?那她為什麼會在我的玩偶上呢?她真的,不是我的幻想朋友嗎?如果是我的幻想朋友,那我不是應該幻想出一個人嗎?可是那時候的我想像不出繪名的模樣,也不能以任何靈異的方式看見她,不知道的我有點失望。
  她就是幽靈吧?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幽靈──小學的我只會擔心繪名會不會突然就消失了,所以才會怕她無聊、受到衝擊就離開了,我每天都盡量讓自己過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分享給她,只是就算我覺得這樣很無聊,繪名也留下來了。
  當我升上國中,漸漸長大的我才越來越懷疑了。
  我想起了以前的對話。
  繪名大了我很多,即使叫她「阿姨」是開玩笑的,但為什麼不願意被我當「姐姐」呢?是因為生前的繪名有親妹妹嗎?還是,她就是不喜歡「姐妹」這個關係?
  我不知道繪名這樣的幽靈待在我身邊是為了什麼,也想不明白,我可以為她做什麼?因為這種東西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出現,然後一直跟在我身邊。
  如果真的有守護靈這種存在,我覺得她會知道自己在守護我,但繪名沒有這麼說。
  所以,當那天繪名終於問了不是「現在」的問題,讓我有點訝異。

  「真冬,妳以後有什麼想做的嗎?」
  「欸……?」

  我以為繪名沒那麼關心我,她想做的事好像就只有每天跟我說說話、然後睡過去消磨時間,對外界沒有任何興趣。
  而我每晚跟她分享每天的生活,只是怕她消失,至少到那天為止是這樣。

  「高中應該是不用問……大學啊,以後想做什麼事之類的,真冬這麼認真讀書不就是為了以後考上好學校嗎?」

  高中為什麼不問?繪名以前就住這附近嗎?我不記得我說過我讀的國中能直升高中,也沒有跟繪名說過,讀這間學校大概就會直升高中。
  繪名,為什麼問我想做什麼?在我才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即使我心裡有些模糊的概念,但那對我來說還是好久以後的事情,也可能她就是隨便問問,我不知道她國中的時候是不是就在想這些了?至少大學的名字,就連那時的我也只知道那幾間很厲害的……還有離家近的。

  「我……大學……?繪名不會問得太早了嗎?爸爸媽媽也都沒問過……」

  那時我就覺得,可能繪名真的覺得很無聊,她在這裡的生活是一成不變的,她曾經要我好好長大,她是不是希望我快點長大?畢竟長大後,我應該可以做更多事。
  所以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不如問她希望我去做什麼。

  「但是,繪名死的時候也有二十七歲……繪名也都讀過高中大學了吧?繪名覺得我適合什麼呢?」
  「欸?居然問我……」

  然而,繪名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樣,她不像是有答案的感覺,她沉默了一段時間,才又開口──

  「時、時間還很長,真冬可以自己慢慢想想,我因為喜歡畫畫嘛,不管是什麼階段都想去學畫畫的學校……所以沒接觸其他專業呢。」
  「繪名的朋友們也都只有在畫畫嗎……?」

  我感覺她說得還有點慌張,好像在掩飾什麼,就連我這個國中生,都知道繪名死前二十七歲,身邊應該要有各式各樣的人,她卻說不出任何一個職業。

  「雖然不是那樣,但妳要說『朋友』的話,好好上大學的人也沒幾個呢……畢竟大家都更喜歡去專業學校,真冬有什麼興趣嗎?」
  「興趣……」

  然而繪名的回答又說服了我,我是想要讀大學的,所以專業學校確實不在考量範圍內,而我的興趣……我沒有去想。
  因為,我不知道,繪名怎麼知道我想讀的是一般大學,而不是專業學校?為什麼覺得專業學校就不用跟我說了?她都在問我關於未來的話題了,不是應該跟我分享她的經驗嗎?
  她就好像,知道我的什麼。
  繪名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就只有在我身邊?為什麼?

  「繪名之前說很愛妳的那個人……有照顧妳,那個人是誰?」
  「怎……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當然不會跟她說我在懷疑,也不會跟她說我知道她以前有騙我什麼,我要讓繪名能回答我。

  「不是爸爸媽媽嗎?想說繪名的爸爸媽媽也有工作吧──但我也沒有特別想跟爸爸媽媽做一樣的工作,所以問那些不是『朋友』的人?」
  「唉……妳還真是……」

  其實在小學的時候,我們班就有人交往了,即使他們也很快就分手了,不過身邊常常都有那種話題,所以我姑且還是知道除了朋友以外的關係。

  「……是我的戀人,不過這個話題對真冬還太早了吧?我爸爸也畫畫,媽媽是家庭主婦,不過我可沒跟我爸爸一起畫畫……嗯,我畫畫也跟他沒關係!」

  然而聽到答案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意外,卻不是那麼想接受,那是繪名的戀人……但我不想讓她覺得我不喜歡聽到這個答案。

  「這樣……所以繪名的戀人是做什麼工作的呀?」
  「只有這個,我可以不要回答真冬嗎?幽靈也還是要有一點隱私喔。」
  「……好吧。」

  明明找了那麼多理由,繪名也沒有告訴我畫畫以外的職業,她為什麼不想回答她的戀人是做什麼的?是不能告訴國中生的嗎?
  還是繪名跟那個人交往,是不好的事情?繪名,也有愛對方嗎?

  「……所以繪名跟那個人在一起多久了?」
  「妳今天問題真多?不是該睡了嗎?」

  繪名會這樣迴避問題的話,果然很奇怪,她都是幽靈了,為什麼也有不能告訴我的事情?有什麼……不能說的?

  「繪名不回答的話,我也很難睡著喔……」
  「……十年。」

  但我沒想到,會聽到這種數字……繪名,跟戀人交往了十年……但,還只是戀人,不是丈夫什麼的。
  我問了她沒有結婚嗎?繪名卻說他們不能結婚,我本來以為繪名的交往對象真的是不好的人,但她最後否定了,只是說了相愛也不一定要結婚。
  不能結婚的理由,我一時想不到什麼……卻又不是別人的第三者,繪名說的也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我還沒有那麼多歷練,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兩個女生不能結婚。
  繪名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呢?

  「這樣……那……所以,最後一個問題問完我就睡了,繪名的戀人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真的不能問嗎……?我會睡不著喔……」

  剛剛用了我會睡不著的藉口,繪名就回答我了,我想我能不能再試一次,其實我不會因為聽不見答案就睡不著,卻因為撒謊了,自己有點心虛。
  不過繪名──

  「是護士哦。」

  真的回答我了。

  「……原來、如此……?那,我睡了,晚安,繪名。」
  「嗯,晚安,真冬。」

  本來就因為說謊所以動搖了,聽見繪名的答案,我又更動搖了,我不想被她發現我知道了什麼,所以我立刻說了晚安。
  繪名並沒有遲疑。
  我假裝睡了,繪名說她在我睡著後就會跟著睡覺,她是幽靈,能夠直接進入沉睡,得到我叫她的名字或是附近有其他聲響才會醒來。
  那晚其實我睡不著,但我能調整自己的呼吸。
  繪名的戀人是護士。
  我未來想做的事情──我確實有那個模糊的影子,我想過護士。
  繪名和她的戀人不能結婚,不是因為介入了別人的感情,聽起來她和戀人很相愛,交往了十年也不結婚,不是不想結,是不能……然後對方是護士。
  我知道有男護士……但是,數量不多。
  所以,繪名的戀人,也有可能是女性……做著我稍微想過的職業,而且在我追問之前,她不太想跟我說。
  繪名沒有先問我高中想讀哪裡,繪名甚至預設我想讀的是大學,明明按照她說的,她的朋友們都讀了專門學校,那麼為什麼不推薦我?
  彷彿她對我的了解,不只是我們每晚聊天的那些。
  繪名,不想要我叫她姐姐。
  繪名,一點都不對我以外的事情感興趣,明明她曾經是個人。
  然而這些都是巧合而已,現在只能當成是巧合,因為那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
  繪名如果真的跟我有什麼關係,那不就代表……繪名說的都是未來的事情嗎?這有可能嗎?

23

  那天之後我反覆思索,但是我覺得,就像繪名問我有沒有想考的大學,我覺得我問她那些問題,好像也太早了,因為我並不確定,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而且要是真的都只是巧合,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我覺得我會有一陣子不好跟繪名說話,我也會難為情,所以我決定先把這件事拋一邊。
  最重要的,還是要讓繪名繼續待在我身邊,繪名是突然出現的,我也害怕她突然消失,所以我最害怕的就是傷害到那個玩偶。
  過了這些年,玩偶稍微看得出陪伴我的年紀了,媽媽因為知道我時常抱著玩偶,雖然她沒說些什麼,但是就像枕頭套那些會經常拿去洗,所以玩偶很早就開始褪色了。
  其實有一次媽媽有發現我在跟玩偶說話……

  「真冬會在房間自言自語?」
  「啊……啊、嗯,有時候說出來比較好思考呢……」
  「但媽媽覺得好像是在跟誰說話呢……」
  「……我用玩偶一人扮演兩角,這樣就會有很新鮮的思路喔?」
  「哎呀,原來是這樣,真不愧是真冬,還有這樣的思考方式呢!」

  媽媽好像真的相信了,所以我後來也沒有那麼擔心在房間和繪名說話,不過還是會注意音量,基本上也還是在睡前的棉被裡聊天的。
  寫作業的時候,就偶爾說個幾句。
  即使我沒有從這樣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繪名的變化,卻還是因為玩偶的棉花越來越少,抱起來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有點擔心繪名會在這個玩偶變得破破爛爛的時候,也跟著消失嗎?
  但我更害怕,為了修補而先破壞這個玩偶……然而什麼都不做,這個玩偶最後也還是會壞掉,因為媽媽時常把她送進洗衣機。
  不管怎麼樣,就算我什麼都不做,該到來的總會到來,所以我還是決定幫玩偶補棉花,其實只要沒有拿剪刀跟針對著玩偶,我也不怎麼緊張。
  我讀了很多書,課外讀物也看了很多,雖然我並沒有因此獲得什麼專業知識,但我要幫玩偶補棉花的時候,我要求繪名一直發出聲音,突然覺得有點像是腦科手術,而繪名也確實在我要動手的時候發出不間斷的聲音──

  『才能なんてないからここで一生泣いているんだろ、目に映った景色の青さが羨ましく思っていた』

  繪名唱了歌。
  聽到這一聲清唱,我都忘了要動手。
  這是我沒聽過的旋律和歌詞,如果說這是在我出生之前,繪名那時的流行曲,那我又不覺得她唱出來的旋律有年代感。
  而且,這兩句清唱,聽起來就好像繪名……終於跟我說了她一直沒說的話,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
  有那麼多歌可以選,為什麼偏偏唱我不知道的歌,不就是要我問嗎?

  「繪名……這是什麼歌呀?」
  「是我以前和朋友們做的曲子哦,所以真冬是找不到的。」

  所以她回答我的時候,我對於剛剛那些感受就沒那麼意外了。

  「這樣……那我想聽,所以就更沒辦法專心幫繪名補棉花了。」
  「……說得也是,那麼我背九九乘法表吧?」
  「……好吧。」

  明明是想聽的,但是繪名不唱了,她要是唱了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好好補棉花,所以我也有點失望。
  不過繪名說下次會唱給我聽。
  那個下次是多久以後了?一直到我回顧這段過去,繪名都沒有唱給我聽過。

24

  我在繪名背著九九乘法表的期間把玩偶補好了棉花,意外地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繪名的狀態看起來很好,玩偶補了棉花後也看起來更好了。
  其實我很喜歡繪名誇我,我知道她唯一不能自己看清楚的就是玩偶的頭部,所以我想給她看看,我就帶著她走到了鏡子前──

  「……!」

  鏡子裡有一個半透明的人擋在我面前,甚至要遮住我手中的玩偶,我只能實際看一眼玩偶,確定玩偶還在我手上。
  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那是……繪名,但是,繪名什麼反應也沒有,鏡中的人還看著我在笑,很疼愛我那般的笑容,就和爸爸媽媽一樣的感覺。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繪、繪名看看,我補得很好吧?」

  繪名什麼也沒說,鏡裡的人看起來是很認真在看我手上的玩偶,即使我從鏡子裡看不清玩偶了,一直到腳的部分就徹底透明,我在鏡前不斷給玩偶換高度和角度,就發現到了某個高度,她的腳就會出現……
  那她真的是繪名……

  「嗯,真的縫得很好喔?線跟線的距離就像機器一樣算好似的……真冬之後家政課肯定也是高分通過吧?」

  繪名彷彿不知道一樣,我看她也沒有和鏡子裡的自己對上視線過,她只誇了我的縫紉技術,代表她能從鏡子看清楚玩偶──繪名看不見自己嗎?
  我不管怎麼弄玩偶,繪名都不會看向她自己,我確定她的視線在玩偶的高度,那麼,她是真的看不見自己……?
  我卻變得看得見了?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告訴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繪名。
  只是,我也看不清繪名的手,非常透明,腳也是好像只能在高度不會讓她原本的身高陷入地板的時候才會出現,繪名比我還矮。
  我忍不住抱住了玩偶,卻沒辦法做出我真的從後面抱住她的模樣,但因為繪名比我矮,也有稍微透明,我們就像是靠得很近一樣。
  第一次,知道了繪名的模樣……在我內心的她,終於有了正確的形象,她在鏡子裡盯著我的眼睛,那時我以為,繪名是很愛笑的。
  我看見的繪名,恐怕不是她臨死前的那一刻,看起來沒有生病、很健康,我莫名很想抱住她,但事實告訴我,我抱的終究只能是玩偶,如果我做出抱一個人的姿勢,那麼玩偶就會從我手中掉落、繪名也會發現我不一樣了。

  「真冬在看什麼呢?」

  現在終於能看見繪名,看她對著我笑,不再是想像不出來的模樣……不是玩偶的模樣,莫名覺得胸口有什麼在鼓動,一想到繪名是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嗯……從第一次帶繪名來看鏡子後,就很少抱著繪名看鏡子,現在才發現自己長大了呢……」
  「什麼嘛。」

  但我不能和她說實話,隨便說說繪名也相信,我能在鏡子裡看見她的表情變化,她還會轉身看我,我就能看見她的背影,一切都好新鮮,明明覺得胸口在躍動卻又不能讓繪名知道。
  我對我第一次看見的繪名充滿了好奇,卻也明白不能問她,因為我還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
  為什麼我能看得見繪名了?還有,這真的是繪名嗎?
  不管是不是,繪名終於不再只是一個兔子玩偶,我真的很高興。
  她在我的腦海裡有了形象,我抱她回床上,不用閉上眼也能想像繪名就在我身邊,她真的不是只是一道聲音。
  這些年的相處,我對繪名沒有太多想法,真的只把她當好朋友,我最多希望她還不要離開,還不能這麼早,因為我還沒長大,繪名好像有些話不能跟「小孩子」說。
  但是一回想起剛剛在鏡前看見的表情,心裡都癢了起來,我對繪名好像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明明我知道她是幽靈?甚至我也知道她有個戀人……是繪名死了,不是那個人死了,繪名不愛對方嗎?我終於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表情,她好像不懷念什麼,就是像媽媽那樣看著我,她讓我別叫姐姐、阿姨,但也沒有說是媽媽吧?
  那個表情好像沒有任何掛念,就算她已經在我身邊好幾年了,她如果真的把對方放下了、或是已經沒有想做的事了……為什麼,會附身在我的玩偶上?
  那些無法升天的幽靈不是都是有原因的嗎?即使我也不太清楚這方面,通常不是這樣嗎?
  不過,我也只是第一次看見了繪名,什麼都不用急著下定論。
  唯一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我越來越不希望繪名會離開我了。

25

  我為了能時常確認繪名是不是還在,我在房間裡多放了一些能映出身影的東西,不一定是鏡子,我只把鏡子放在比較正經的地方。
  多虧繪名曾經告訴我,只要我沒有叫醒她或是發出不一樣的聲響,她就不會醒來,我也有時候會醒來不叫她、放學回家沒有先叫醒她,用鏡子觀察她,確認我還能看見她,以及她真的在睡覺,所以鏡子那些都是趁她睡著的時候放的。
  可能因為繪名是幽靈,她不會受光線影響,不管什麼時候看她都是一樣的明度,我也才能不只用鏡子看她。
  繪名在我寫作業的時候,多半是面向我看我的,就一直盯著我發呆,偶爾也是盯著我笑的樣子,我從以前到現在都想問她,不無聊嗎?我試著想了想,繪名為什麼會覺得這樣一點都不無聊?
  她說不要把她當人,但我能看見她之後,我不可能不把她當人……在我們不說話的時間,繪名並不是靜止的,她也會眨眼,即使確實不是一般人的眨眼,而是她可能不想看了,會稍微閉上眼,又再次睜開。
  就算是幽靈,繪名的時間也是在前進的,她不會忘記我小學時跟我度過的那些日子,她沒有過了一天就忘了。
  我要是變成了幽靈,我……會甘願就這樣嗎?她為什麼能毫無怨言地待在我身邊?不會跟我說想去外面看看,也只拿了我父母做實驗,就能下定論說別人聽不見她。
  每天看著繪名,我內心就有越多個為什麼,或許就是因為她過得更無聊,我並沒有想要我的生活過得更豐富,那樣,我就沒有時間跟繪名相處了。
  雖然繪名不會再長大了、也沒有再吸收什麼額外的訊息,但我會長大,我每天都在學習、接受外界資訊,我就越來越無法理解繪名的存在。
  繪名當年,說的就像是她剛死一樣,那麼,她到現在肯定也只死了三年多,這三年……明明好像知道我的高中是直升的、好像曾經就住附近,卻從來沒跟我說她有想見的人。
  還是,她想見的人她一直都在見?

  「……繪名,死後,沒有想見自己的戀人嗎?」

  所以我終於忍不住問了。

  「只有繪名病死了不是嗎……?那對方呢?」

  交往了十年的戀人,繪名在病死之前還是對方照顧的,那麼代表對方健康到還能照顧她,這個人在她心裡,分量難道一點都不大嗎?
  我在床上握著手機,棉被裡什麼都看不清,唯獨能看清手機螢幕上反映出來的繪名,她甚至在我問了就轉身背對我,正好確認了繪名聽到這個問題的表情,繪名好像愣了一下。

  「……我是想見的,但是不是只有真冬聽得見我的聲音嗎?真冬不會想要已經死的我,只能遠遠望著對方吧……而且真冬是見不到對方的。」

  所以說,繪名的「樣本」很少不是嗎?她根本就沒有試過朝比奈家以外的人,雖然也是因為我不敢帶她出去,怕我弄丟她,但她為什麼這麼肯定?
  為什麼我都還沒踏出去,她就覺得我見不到?她又為什麼覺得對方聽不見她?就好像她其實知道原因。

  「……繪名,我跟妳,有什麼關係嗎?」
  「我不是說了我也不知道嘛……」

  以前就知道繪名在騙我,現在能看見她的我,更確信了,她的眼神動搖了,然後她就又轉過來了,我就沒辦法從手機上看見她的表情了。

  「繪名又怎麼知道對方聽不見妳呢?不是都沒見過嗎?」

  死了就會直接不再愛了嗎?但是她平常對我流露的表情,充滿著感情……

  「……所以真冬到底是想做什麼?妳讓我去見我死前辜負的戀人?單方面的?看到對方過得不好,妳是要我開心還是傷心?」
  「……抱、抱歉,繪名,生氣了嗎?我沒有想到那麼多……」

  然而我第一次被繪名用有點兇的語氣說了回來,我一瞬間就不敢再問下去了,是我沒有想那麼多。
  以前她就算不讓我問也不會兇我……
  我忍不住把繪名抱緊,我不看了,我就好像在作弊一樣,所以我把手機放下,只是緊緊抱住繪名。

  「抱歉……沒有生氣,就是,別提這件事了好嗎?」

  繪名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我也不想再去確認她是什麼表情,我點了點頭,但我還想跟繪名聊天。

  「那……我可以問繪名生什麼病嗎?」
  「啊,這個……我那時候躺在床上昏迷,只聽到癌末了……為了畫畫連續熬了好幾天夜,過勞暈倒之後被送醫,因為身體太虛弱,什麼都沒辦法治,就因為過於虛弱沒有抵抗力,什麼症狀都併發……?」
  「人就算沒有其他疾病也會過勞死……繪名還有加上癌症啊……」

  但不是不治之症啊。
  如果繪名沒有過勞,是不是還有救?

  「繪名每天熬夜,對方不知道嗎?」

  不是說對方很愛她嗎?到最後也在照顧她,都是護士了,不是更應該知道不能長期熬夜嗎……?

  「我們……那時候吵架了。」
  「啊……抱歉。」

  這也是我沒想到的,繪名的戀人居然會因為跟她吵架了,就不管她是不是熬夜,不過既然在繪名倒下之前,兩人吵架了,結果對方在繪名死前也在照顧她,那麼繪名不是更應該在死後的現在,非常想見到對方嗎?
  繪名是因為覺得很抱歉所以不敢見面,還是……?但是,我要是不知道明天就要死了,卻跟媽媽吵架了,我……
  我想知道繪名的表情,又不太敢面對,我把玩偶轉身,卻沒有拿起手機讓螢幕能反射,我害怕我想的都是真的。

  「……繪名,我沒辦法想像我以後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跟對方吵架,然後我剛好病死了,對方還剛好是護士……結果什麼都做不到,這之後我的靈魂附身到了素不相識的人的玩偶身上,雖然可以跟玩偶的主人溝通,但是明知道自己活著,卻也不能去找戀人說一句對不起……那不是會很痛苦嗎?」

  除非……繪名根本就不用特地去找她的戀人,她一直在做補償?
  因為如果是我,肯定會找到辦法跟媽媽說我不是故意跟她吵架的,還有對不起……

  「妳這不是想像出來然後覺得很痛苦嗎?但我已經不痛苦了,所以真冬也不要去想這些事喔?」

  所以,是真的會痛苦的啊,然後繪名已經不痛苦了,不去見面、也不用說抱歉,她就已經不痛苦了──

  「……因為有我嗎?」
  「真冬非要這麼說……我也只能有妳了,難道我還能有別人嗎?」

  她說著像玩笑,但我真的不是繪名死後非見不可的那個人嗎?如果真的是我,真的是我的話……?

  「那就好,繪名能開心就好……」

  繪名出現在我房間的時候二十七歲,她說她和戀人交往了快十年,應該不是認識的第一天就交往了,不過交往的時候至少也十七歲了。
  繪名跟戀人一樣年紀嗎?不一樣的話,那我的推測,也就只是空想,但如果一樣的話……等我升上高中──那就只能等我升上高中了。

26

  無數的夜裡我都在回想我跟繪名的對話,她有哪些是謊言?有哪些是實話?而我也想起了她曾經跟我說過──要好好長大,所以我想她也是期望我長大的。
  長大之後呢?我還是個能抱著玩偶寫作業的人嗎?繪名對我來說已經不再只是玩偶了,只要一天不弄清楚,我就無法不去懷疑我和繪名的關聯性。
  為什麼繪名會附身在我的玩偶身上?為什麼我現在能看見繪名了?為什麼繪名心甘情願待在我房間?為什麼繪名的戀人,那麼剛好是我想當的職業?那麼,她難道不會是故意問我想當什麼嗎?
  繪名那時,迴避了我的問題後,才被我強迫回答出戀人的職業,那是什麼不能說的職業嗎?明明父母的職業很快就告訴我了。
  為什麼她那時會覺得不能說?因為……跟我有關係嗎?繪名,不想讓我意識到「護士」嗎?
  那就不要當護士,但是繪名後來也沒有說出她覺得我適合什麼職業,一般不是都會隨便說說嗎?問小孩想不想當老師、律師,那些聽到就很厲害的職業?繪名卻連隨便問都不問,她如果隨便提一個職業,當時的我肯定也能回答她我是不是有興趣。
  然而繪名卻是把問題拋回來,不是說如果想迴避問題,就再用問題問回去嗎?
  繪名,肯定是知道我想過要當護士,一開始才不想說吧……?
  但是,繪名會不會反過來懷疑我?如果她知道我想過要當護士,我在聽到護士之後卻沒有驚喜地跟她說,我也想當護士,讓她給我說說護士的故事……
  如果繪名真的是我想的那樣,那麼,我當護士會給她造成傷害嗎?那麼她又為什麼不問問我其他職業?我都把書讀好了,繪名明明能隨便說說看。
  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的推測──

  「……真冬,每天這樣學習不會累嗎?」

  我能明白繪名之前是畫畫的,所以應該比較常畫畫而不是讀書,每個人都有擅長跟不擅長的事,這可能是她不擅長的,才問我累不累。

  「會呀,所以要有足夠的休息……不過能學到更多東西,我就覺得累是有意義的喔。」

  我學到的東西很多,我覺得很有趣,因為繪名只能在房間,她甚至不能翻書,所以我想盡可能多學,這樣我才能講給繪名聽。
  但是繪名……

  「不過又過了一年,真冬學習這麼好,有想要考的學校或是當的職業了嗎?」

  她怎麼又問我了?這件事對繪名來說很急嗎?我才國中二年級,我還想等到我預想的那個年紀……再去決定這件事。

  「啊……這個,還在考慮中吧?」
  「所以有想到一些囉?」
  「嗯。」

  雖然繪名有那樣的反應,但我其實也沒有覺得護士有什麼不好的,卻也不好現在告訴她,如果繪名真的覺得不好,我也要想那我還能做什麼,所以先努力讀書……

  「欸?在考慮中,但是不告訴我嗎?」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她這麼想知道,是想要我回答還是不回答護士呢?

  「嗯,還不告訴繪名。」
  「真冬也有不跟我說的事情了……?」

  透過會反射的東西看見了繪名抬頭看我的表情,她好像有點錯愕,那麼繪名又為什麼會覺得我什麼都會跟她說呢?
  在我弄清楚繪名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我身邊之前,這還不是我急著去想的事。

  「現在不說,等我考慮完之後會說……想給繪名一個驚喜。」

  即使也不一定會成為繪名的驚喜,因為我也有可能全部猜錯了。

  「真的?那我就等真冬跟我說喔?」
  「嗯。」

  繪名跟我不一樣,她不會追問我,那麼又為什麼不追問我?她不好奇嗎?她不好奇的話,也不會又問我了不是嗎?或是,她其實知道答案……只是想確定。
  但是我不是沒辦法確定嗎?

  「說起來繪名……是怎麼跟戀人認識的?」

  如果不是在高中認識的,那麼一切的假設都將化為流水。

  「隔了這麼久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
  「抱歉……繪名不說也沒關係。」

  然而繪名越不說,那我就越能懷疑她──

  「是可以說……是在網路上認識的喔。」
  「欸?」

  有一瞬間,我或許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那些我明明知道只是假設卻擅自相信的事情,好像就要瓦解。

  「嗯……我們一起做音樂,我畫畫,對方寫歌詞,還有人作曲,然後再一個人做MV,這樣的四人社團,不過已經不在了,真冬就算問我名字,我也不會說的。」

  卻又因為繪名的「不說」,我又能再一次懷疑她,也才意識到,繪名為什麼從來不跟我說她過去的生活?如果是曾經存在的人,怎麼樣都有她活過的痕跡,就算不想見到那個戀人,她就不懷念以前的生活嗎?繪名,不想讓我知道她的任何痕跡吧?
  我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沒關係,我不說是因為想給繪名驚喜,繪名不說,我可以當作是繪名不想再受到一次傷害……」
  「……真冬還真是溫柔呢。」

  但是,繪名也笑得很溫柔……

  「然後,怎麼說呢,那傢伙就是很會寫詞……然後也負責編曲,什麼都做得很好,見面之後人也長得很好看……那個人身上充滿了會讓我羨慕的能力,卻又不覺得自己是天才。」

  也沒想到,她還願意繼續說,原來只是不說社團的名字。
  繪名這不是都在誇對方嗎……?那個人「什麼都做得很好」嗎?

  「……繪名很喜歡對方呢。」
  「那可是我的戀人……」
  「也是……」

  有一部分的現實告訴我,繪名和繪名的戀人都和我很遙遠,曾經存在的繪名跟她的戀人很相愛,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還是未來,都沒有我插足的餘地,明明有這樣的自知之明,卻又因為繪名說的人好像真的跟我無關而失望了。
  或許,繪名附身在我的玩偶上,我就希望繪名是屬於我的吧……所以,我才一直做那些假設。

  「不過那傢伙,在家過得不太好……發生了很多事,明明拯救了那傢伙的人不是我……說起來,我也沒有問過對方為什麼喜歡我,事到如今,覺得一切都好夢幻啊……被說也喜歡我的那天……」
  「……繪名?」

  然而繪名又繼續說了,第一次聽見她的語氣這麼傷心,第一次在說起戀人的話題時,繪名終於有了懷念對方的感覺,我是在跟繪名共享悲傷,還是因為別的因素,心裡也刺痛了?

  「我真的……很喜歡那傢伙……」

  一直到今天為止,我都不覺得繪名有多麼愛她的戀人,因為,她從來不採取行動……讓我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繪名說的那個人就是我。
  是啊,怎麼可能……繪名怎麼可能是從未來出現的幽靈?她可能就真的只是莫名其妙降臨在我的玩偶上──如果我是那個人,我在反射裡看見的繪名,也不會哭了。

  「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真冬。」

  看見映照在會反光物質上的繪名在哭,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她開心,我想我……也很喜歡繪名吧。
  因為知道她是幽靈,所以一直都是剛剛好就好了,我不會刻意去想。
  但是,這世界上,曾經有另一個一直都很愛繪名的人……對方肯定更希望繪名就算死了,也過得開開心心……只是我不確定,繪名傷心的時候比起喊對方的名字,叫我更好嗎?

  「……我真的什麼忙都幫不上嗎?寄個匿名信、或是,就直接跟對方說我看見了你戀人的鬼魂,她最後還想傳達些什麼……」

  即使這也是藉口想去接觸繪名的戀人──

  「……傳達不了的。」

  但繪名卻不是說不能見、要我別見對方什麼的,連試都沒試過的事情,繪名又一次直接否定了。
  繪名為什麼會否定這些事情?她為什麼那麼確信只有我能聽見她?為什麼?所有的為什麼又一次縈繞在我的心頭,為什麼她會那樣確信?明明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這裡,她說不知道,但卻堅持我和她做不到某些事?
  繪名果然不是不知道……而是她一開始就知道。

  「……睡覺吧,真冬。」
  「好……晚安,繪名。」
  「嗯,晚安。」

  只是還沒到問她的時機,所以我也就不再問了。

27

  雖然我的懷疑曾經被打碎了,但又不是徹底消失了,繪名有時候會讓我覺得我就是她最重要的那個人,卻又有時候,覺得她的戀人確實存在於某處,然而她不想見。
  我最後也沒有徹底放下那份懷疑,我依舊想著一樣的事情,如果我想的都是對的,那麼我有一天會見到繪名,而不是幽靈的型態……所以,也放不下對一個幽靈的喜歡。
  明明不管什麼都毫無根據,我卻因為繪名在我身邊,會期待這些毫無根據的事情了。
  在那個時間點到來之前,我也想成為「什麼都做得很好」的人──

  「真冬,是不是一直都是為了讓大家開心才去做些什麼的?」
  「欸……?」

  繪名從以前就是這樣,明明很少對我提問,每次提問就是會讓我愣住的問題。
  我們剛剛根本就沒有在聊什麼,所以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我。
  身邊的人能因為我而開心不好嗎?尤其是讓繪名開心。

  「我只是覺得我有能力幫上大家的忙……吧?」

  如果大家都向我尋求幫助,那我不是更接近「什麼都做得很好」的人嗎?

  「這樣嗎?但如果時常幫別人的忙的話,可能反而會減少別人學習的機會喔?」
  「這樣……」

  我不太明白繪名是什麼意思,別人不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會請我幫忙嗎?在我的幫忙之下學習……每個人都可以變得更好一些吧?

  「還有,不要讓自己太累了喔?就算是家人要妳做的事情,那也不一定是真的對妳好,因為妳的感受在妳身上,不是家人身上。」

  到了這裡,好像稍微明白繪名想跟我說什麼了,繪名是不是覺得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別人?但她並沒有想錯,我是為了她。
  我每天有很多作業,確實是媽媽給我安排的,我不討厭做那些事情,因為在我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就不會過度去想繪名的事情、去想我怎麼還沒長大、怎麼不能直接升上高中。
  媽媽對我的要求,反而能讓我不去分心到繪名身上,而且把事情做好也很有成就感,也能漸漸接近什麼都做得很好的人。
  不過,繪名到底為什麼突然提到?我看起來有很累嗎?她不是都陪我早睡嗎?我都為了能早點上床和繪名聊天,我才那麼努力的。

  「……好,我知道了……但是……」

  那個什麼都做得很好的戀人,上次聽起來是有一個問題……家庭問題。

  「繪名為什麼會突然提這些?這個是因為繪名的戀人『在家過得不好』而有的教訓嗎?」

  繪名不知道我能用某些方式看見她,所以她不會藏住任何表情,到現在我有點心虛了,因為她看起來有點動搖。

  「真冬是跟那傢伙很像……所以,能避免的事要盡量避免不是嗎?說不定就是因為真冬跟她很像,我才會附身在真冬的玩偶身上……」

  我更沒想到繪名會直接說我和她的戀人很像,她從來沒這麼說過,她甚至是──

  「……她……」

  承認了對方的性別……?

  「那、那是……」
  「……那我會注意的,我如果因為身邊的人而感到困擾,我會跟繪名說的。」

  繪名好像想辯解,可是我怕她找藉口,而我真的要相信那個「她」是另有其「她」,所以我不讓她繼續說。
  我不能也表現出我很動搖的感覺,只要看見被映照出來的繪名非常動搖,我就能平靜一些。
  同性戀人,不能結婚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因為其他會被抨擊的理由才不結婚,證實了這一點之後,那麼繪名也不可能明明成了幽靈狀態還不想見對方,因為她們的感情沒有阻礙任何人……
  我和她很像,但我還沒跟繪名說過我之前也想當護士,繪名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才小學四年級,她和戀人交往至少已經是高中生了,我都還沒到那個年紀,那我和那位戀人像的地方,究竟在……?
  那個人……真的不是我嗎?
  如果是我,如果那個人就是我,是未來的我──繪名,成為了幽靈回到過去我們不認識的時間,那麼確實見不到那個人、傳達不了對她的思念、對未來的我瞭若指掌,那個人曾經被「拯救」,因為家庭有問題……在家過得很累,所以她對我告誡那些……單純地,在我身邊等我長大……
  但是繪名,沒有讓我接觸音樂啊?
  這些,真的都只是我在亂想嗎?

28

  如果要證實我想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我得找到「繪名」。
  我得在路上找到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名字也叫繪名,藉此證明我身邊的繪名來自未來,而我的假設就都合理了。
  但是我沒有任何線索,我也是現在才明白,繪名為什麼沒有跟我說她姓什麼,如果有姓的話……繪名的爸爸也是畫畫的,是畫家嗎?能知道姓什麼的話,當初我肯定很快就會找出繪名這個人。
  我的假設是等我升上高中,我就會認識繪名,所以我一直在等、繪名也在等我長大……然而,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繪名不是會阻止我見到她嗎?我知道繪名的嗓音、也知道「繪名」是真名,要是我能見到存在於假設之中的繪名,就算不知道她的長相,繪名應該會阻止我跟她見面才是。

  「……」

  我忽略了,繪名和她的戀人是在網路上認識的,我沒有在網路上跟任何人交流,繪名並不擔心我和「她」的見面,那麼我們不會在同一所高中見到……
  所以,她覺得我不會隨便就遇到她。
  代表如果我要找出假設中的繪名,那還是有點難度……說起來,當時繪名說不會告訴我社團的名字,但是她唱了歌詞給我,那難道是搜不到的嗎?她只是說那個社團不在了,並不是說刪掉了。

  「……沒有。」

  但是就算用那個歌詞下去搜,也確實沒有搜到,我也還記得繪名清唱的旋律,多虧以前學過鋼琴,我能直接換成音符──

  「……」

  如果那些假設都是真的,我不就也是那個社團的其中一人嗎?說是寫詞跟編曲?我確實會音樂……總之我把這兩句歌詞的旋律弄了出來,除了自己上網找之外,也拜託了那些會聽各種歌曲的同學幫我確認。
  這花了一點時間,因為她們根本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至少是花了時間證明這是現在沒有的歌。
  這樣雖然能讓繪名來自未來的假說更可信一些,但是我有點手足無措了,如果我是那個社團的成員,那麼我是怎麼在網路上認識繪名的?
  ……我對這點毫無頭緒,這些年來吸收的知識也幫不上忙,我怎麼會去作詞和編曲?
  我不想就這樣放棄尋找「繪名」,卻也不能從她本人那裡問出些什麼,不過在我想到辦法之前,又有一片拼圖被我找到了。

  「同學們,這是今天的作業,回家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將來的夢想,注意標點符號,還有不要亂寫喔?」
  「是──」

  國文老師在白板上寫下了今天的作業,我們在聯絡簿上抄下了作文題目,時間接近下課,就有人開始針對這個題目討論了起來。
  將來的夢想……將來想做的事,在這裡,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直升高中部,選擇直升的人不會被叫去做升學面談,所以大部分的人,對於未來應該也還暫時沒有想法,直到這篇作文題目出來為止。
  在學校做的事情、學校今天出的作業,我每天都會和父母分享,如果沒有遇到繪名,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寫下護士吧。
  護士是我以前就有過想法的職業,如果我的假說都是真的,那麼未來的我也確實當了護士……然而繪名三番兩次問我想做什麼,如果那都是真的,她不是應該知道,我會回答護士嗎?但我都沒有說。
  她不可能是為了確定才問我的吧?我總覺得應該有其他的意圖……例如,不希望我當護士,所以我要是說護士,她會勸我不要當嗎?
  在今天回家之前,我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如果我不寫護士,那我要寫什麼?繪名對我的那些「提醒」,就像希望我身上不要發生什麼,她在預防些什麼……
  如果那些推測都是真的,我本該在未來遇到繪名,跟她相戀,然後成為自己想當的護士……交往十年左右的時候因為和繪名冷戰,忽略她的身體狀況,導致繪名過勞送醫、甚至檢查出癌症,所有症狀併發,在她回天乏術的時候,我只能以護士的身分陪在她身邊──如果我是醫生的話,那我能不能提早發現繪名身體的異常?
  醫生……要當醫生要先考上好學校吧?那就要努力讀書……

  『真冬這麼認真讀書不就是為了以後考上好學校嗎?』
  『真冬,每天這樣學習不會累嗎?』
  『真冬學習這麼好,有想要考的學校或是當的職業了嗎?」

  繪名問我的這些問題,又不禁浮現在腦中,我總覺得我忽略了什麼。
  考上好學校……每天都在學習……學習很好,好像真的在暗示我什麼,如果要跟醫生和護士做聯想,那不是先想到醫生嗎?
  是這樣嗎?繪名是要跟我說,別當護士嗎?就算不是,我剛剛也決定要給作文寫醫生了,反正只是篇作文……

29

  在回家前就決定了作文內容,那天一如既往地回家後進房間放了東西、把繪名叫醒,出去幫忙媽媽準備碗盤,等爸爸也回來後我們全家坐下來吃飯。
  爸爸和平常一樣問了我今天的作業是什麼,我也跟平常一樣回答了。
  他們聽見了作文題目後,也問了我將來想做什麼──

  「我想當醫生!」
  「哈……!?」
  「……!?」

  就在我剛回答的瞬間,在房間的繪名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然而爸爸媽媽因為聽見我的答案,表情都很開心,誇著我的決定,我開始不確定剛剛那聲大叫到底是不是繪名發出來的、是不是因為我而發出來的,因為繪名沒有再發出聲音。

  「真冬想當的話媽媽很支持哦,不過真冬為什麼想當醫生呢?」

  媽媽問的話很普通。

  「我覺得能把誰的病治好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些更厲害的事情,爸爸、媽媽,我想當外科醫生……!」

  所以我也很普通地回答了她。

  「真的嗎?真冬,媽媽真是太高興了,那我們真冬這之後也要好好學習呢!」
  「爸爸會全力支持妳的,真是我的好女兒!真冬一定可以的!」

  爸爸媽媽聽見之後都很開心,但是──

  「真冬……!妳在說什麼啊──!」

  繪名真的在房間大喊,她喊著我的名字,好像不贊成我的決定,我現在根本不能回房間問她怎麼了,她也沒有叫我快點回去,只是一直很大聲地喊著,我確定那是對我剛剛和父母的對話表示抗議。
  ……雖然這代表我選錯了,但是,繪名為什麼這麼抗拒呢?另一種意義上,我好像也是選對了。
  繪名一直吵到我們吃完飯,她第一次在我和父母說話的時候做這種干擾,以前明明還說過不會干擾的,看來她很介意我說要當醫生。
  不過我回房間之前她就安靜了,我因為在房間能用各種角度偷偷看被映照出來的繪名,一進房就知道她生氣了……甚至是要哭了。

  「……繪名。」

  我跟平常一樣,抱著她坐在書桌前,從桌上的鏡子確認了繪名的身體面對我,卻不看我。
  她真的生氣了,我說想當醫生,她生氣了,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談到這個話題不是嗎?這樣反而更加讓我確信──她知道我的未來是怎麼樣的。
  我的假設好像都是真的……如果都是真的,那麼我要是真的當了醫生,二十七歲的繪名,還會死嗎?
  但是,繪名不希望我當醫生?如果我今天說護士的話,繪名還會在房間大吼嗎?

  「抱歉,繪名,我要當醫生。」

  繪名說她的戀人是護士,不是醫生,所以我選的應該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對她來說卻也是錯誤的嗎?
  我還有想求證的事情,不過繪名肯定不會直接告訴我──

  「我要治好繪名的病。」
  「什……什麼……?」

  雖然是試探性說出口的,但是繪名一半信以為真的感覺,讓人覺得很可疑。
  如果繪名不是來自未來,那麼,她的第一個反應會是這個嗎?她難道不該直接反駁我說在開什麼玩笑?或是用很無奈的語氣說她已經死了嗎?
  我還沒試探完……

  「就算繪名之後沒有那樣熬夜、沒有因為任何不良習慣,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得了癌症,我也要當醫生,因為代表繪名身體裡肯定有那樣的潛在因素。」
  「不是,真冬……妳、妳知道我已經死了吧?」

  繪名現在沒有在看我,所以我忍不住偷笑了,她的反應果然讓我覺得,我想的可能是真的。

  「嗯,我知道繪名已經死了。」

  至少現在跟我說話的繪名確實是已經死了,但是,一直以來提到要不要去見戀人,會直接否定的她,卻不會直接否定這件事?

  「……那妳在說什麼?都治不好我,那妳用這個理由當醫生,不就很奇怪嗎……?為什麼,一定要是醫生?」

  聽著繪名的話,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假設好像更可信了,我藏不住自己的笑容了。
  繪名希望我說出一個理由,她希望我給出什麼樣的理由?說我發現了繪名跟我的關係?還是我以為繪名在暗示我?因為顯然我誤會了,也不可能說這個理由……
  所以,為什麼繪名不希望我當醫生?

  「那麼繪名為什麼覺得醫生不好呢?」
  「為什麼……那還、不是……」

  爸爸媽媽可是十分贊同的,也陪了我幾年的繪名卻不贊同,為什麼?這之間有什麼差異?
  然而,繪名沒能把話接下去,果然是不能告訴我的話──不能告訴什麼都不知道的我。

  「還有,繪名,那只是一篇作文喔。」

  我才國三,我都還沒上高中,甚至還沒要選大學,我真的不明白繪名為什麼會這麼激動,被我這麼說之後,她總算安靜了。
  不過我還不能就這麼肯定我的假設是對的,即使我現在能看見她的表情依舊很動搖,只要我還沒找到「繪名」,我就不能質問她。
  我現在能做的,只有不斷去驗證繪名的戀人可能是我。

  「繪名。」
  「……什麼?」

  如果我成為了什麼都做得很好的人──

  「我長得好看嗎?」
  「……噗、哈哈,怎麼突然問這個?真冬長得很好看,開始會自戀囉?」

  繪名笑了出來,我也又跟著笑了出來,她的心情突然都變好了,那是不是代表我真的很好看──在她心裡。

  「不是,繪名覺得好看就可以了。」
  「……妳在說什麼啦。」

  就算那個假設是錯誤的,那麼我還是被說過很像繪名的戀人,究竟是哪方面像呢?外貌?性格?還是,家庭……?
  那麼如果假設是對的,繪名覺得我什麼都做得很好,又長得很好看,是會讓她羨慕的人……現在我是要開始學寫歌詞嗎?我是寫了歌詞,再遇到那些網友、還是先遇到了那些網友,再去寫歌詞──

  「……那真冬沒有想當護士嗎?」

  我真是摸不透繪名了。

  「……沒想到是繪名自己問出口的。」
  「欸?」

  我還以為她以前說的那些話,都是不想要我當護士,但怎麼其實好像是希望我當護士的?我忍不住捏了捏玩偶的臉,想抱怨她害我誤會了。

  「我有想過喔。」

  我不禁想知道,如果我今天回家跟爸爸媽媽說我想當護士,那會變成什麼樣的結果?不過已經不能重來了。

  「繪名,我只是想寫一個會得高分的作文而已。」
  「……這樣?」

  還有我的假設,是不是也暫時得到了高分?
  繪名沒有再說什麼,她沒有要勸我當護士,但也沒有要勸我別當醫生,這個話題,我們就沒有再說過了。

30

  不過我沒辦法用那只是作文題目來敷衍父母,媽媽好像真的很高興我想當醫生,爸爸也是,即使我並不是為了讓他們開心,而是我想,如果我一切都按照我的假設,我肯定能救回繪名……什麼的,所以我想努力去做。
  只是我也想過,如果繪名沒有在我身邊干涉,那麼按照原本的人生,我會在網路上遇到繪名,跟繪名相愛……成為護士,她明明可以只告訴我,未來我們不要吵架,那麼我就會注意到她的身體狀況來避免她的死亡,可是繪名好像沒有選擇最簡單的方式。
  當然這個前提還得是我的假設都是對的。
  那如果確實是對的,繪名卻不這麼做的理由?她的那些提醒不是想改變我的生活嗎?她有什麼想從我還沒認識她的時候,就改變的事情……
  畢竟一切都是假設,只要沒辦法證明前面都是真的,我就不知道繪名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繪名說我和她的戀人很像,但既然我想當醫生,那麼,就從這裡開始不像了──

  「真冬,要當醫生的話,要不要去升學率更高的學校呢?」

  那天之後的某天,媽媽問了我這個問題,本來國高中都讀宮益坂,就是全家人決定的,而且我並不覺得在這裡會影響我的升學。
  但是我想了想,繪名當初說不用問我高中讀哪……她肯定是覺得我會升上去,我有一瞬間想說要不要就換一間高中,然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不需要在這裡就不一樣,我不是也在等自己升上高中,變成應該是跟繪名相遇的年紀嗎?當醫生是未來的事情,沒有改變的高中才是我們相遇的關鍵。
  所以我拒絕了媽媽,我告訴她會讀書的人去哪裡都能把書讀好,而我可以證明這件事,媽媽就答應了。
  不過我和家人的對話,從以前就為了讓繪名有些參與感,就像上次一樣,都會讓她處在能聽見的環境,所以繪名這次也聽見了。

  「真的,要當醫生?真冬不是說那是作文題目……」

  回房間後她問了我,她果然表現出不是很想要我當醫生的態度,那麼是護士比較好?

  「繪名好奇怪,好像不支持我做一些我應該能做到的事情。」
  「不、不是……我只是……」

  我這麼說了之後,她也並沒有先回答她是支持的,好像想辯解什麼,雖然從上次的大吼大叫就知道她並不希望我當醫生了。

  「就、就只是對醫院有不好的回憶……」

  不過她還是說了理由,我不覺得這能成為理由就是了……

  「那我當護士就可以嗎?」

  所以我這麼反問後,繪名又短暫沉默了,我能稍微偷看到她的表情,她好像很懊惱。
  那麼答案是,那天我要是說了護士,繪名也不贊成是嗎?

  「不能是跟醫院沒關係的嗎?」

  因為她最後這麼問我了,她不希望我是護士、也不希望我是醫生,偏偏是這兩個都不行嗎?不能跟她的戀人一樣,卻也不能跟醫院有關係?

  「那繪名現在覺得我有什麼適合的職業嗎?」
  「真冬適合……」

  當初就問過繪名的問題,她這次也沒能說出護士或醫生以外的職業,也不隨便問我對其他職業有沒有興趣……明明我還在不能真的決定自己想做什麼的年紀,她就是不隨便問我。
  好像我在她心裡有一種固有印象,然後她改變不了,對吧?

  「……真冬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

  然後繪名就放棄了,她真的連隨便說一個都不願意說,作詞作曲什麼的也沒有說。
  長期陪在我身邊的繪名,對我的想法只有護士醫生二選一嗎?如果我們真的是未來會在一起的戀人,十年……導致她沒辦法改變對我的看法,那麼繪名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的?

  「那我現在有一件想做的事。」
  「嗯?」

  要是假設都是真的,她不是應該很愛我嗎?
  所以我把她從腿上舉了起來,直視玩偶的時候,雖然看不見繪名的模樣,但我對我的玩偶也是有感情的,我確實做得出來──親一下我的玩偶。

  「所以這是什麼事……?」

  繪名的反應真的好奇怪啊,我只好又親了一次。

  「……真冬?」

  照理來說,我只是親了我的玩偶不是嗎?她不應該笑著說我怎麼長這麼大了,行為還像個小孩嗎?

  「……親不到繪名呢。」

  如果剛剛有辦法看鏡子的話,說不定在我眼裡,真的和繪名接吻了,但是在繪名眼裡難道不是嗎?

  「妳寫作業吧……」
  「嗯。」

  繪名沒有責備我、沒有讓我別再這麼做,也沒有說我不能這麼做。
  如果我們只是純粹的陌生人,而她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莫名來到我的房間,無奈之下接受了只能和我對話的人生,就跟那時說的一樣,我們當好朋友,今天我這麼做──我們之間不該有誰像開玩笑一樣,笑出來嗎?
  所以我做的是,繪名笑不出來的玩笑啊。
  她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上了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對象了?那麼繪名──大概沒有想過要讓我和「現在」的她相遇。
  如果這些假設都是真的,其實,我就算遇見了現在的繪名,也確實有可能不會和她成為戀人了不是嗎?
  因為我認識的,是我面前附身在玩偶身上的繪名,我喜歡的……也是她。

31

  明明我只是想反覆測試繪名的反應,所以我才會親玩偶,但是她從來沒在我親她的時候笑過,卻也一直沒叫我別再這麼做……時間就這樣過去,因為我沒能找到「繪名」,我們之間也沒什麼變化,我就升上了高中。
  高中的制服和國中其實只差了領結的樣式和顏色,不過肯定不是我的錯覺,從我換上了高中的制服後,繪名坐在我腿上轉向我這面看的時間變長了。
  但是,我沒有因為升上高中,我就終於遇見了「繪名」,我在升學那天看了分班名單,每個年級的每個班級都看了,不管是哪裡都沒有繪名。
  即使我那時就想到了,我們是網友,所以怎麼可能會是同一間學校的學生……卻還是不禁抱有這樣的期待。
  我本來以為,好不容易到了我升上高中,我就能知道些什麼,然而我卻越常看見繪名傷心的表情,她原來沒有在等我長大嗎?
  還是繪名是傷心我真的在努力要考醫大?我不確定……她也沒有阻止我讀書,也說了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麼她為什麼,一天比一天,看起來還要不開心?
  我不敢問繪名,因為她每次和我說話,都刻意裝出了跟平常一樣的感覺,她不知道我能看見她、也就不知道我知道她的表情不好,而我還不能告訴她。
  在我找到繪名之前,我還不想告訴她,我還想先證明這裡存在著另一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繪名」。
  還有……我其實也期待,繪名能自己告訴我,明明我已經做了那麼多反常的事情給她看。

  「……真冬。」

  所以當她不再裝出開心的語氣,呼喚我名字的那天,我還有點期待的──

  「該帶我去除靈了……」
  「……什麼?」

  但我沒想到,她會說這種話。

  「帶我去除靈看看嘛。」

  甚至在我錯愕的時候,她又裝成了開玩笑的語氣跟我說。

  「……繪名這是什麼意思。」
  「……欸?」

  那是好久以前,我們提過的事情,我確實說了繪名要是想去我就帶她去,然而那個前提是我想要繪名消失!
  繪名……這些日子以來,是在想著離開我?

  「……去除靈,然後呢?」

  即使也不能保證繪名真的能在除靈後就消失了,現在跟我提這件事的她,前面那一段時間,都是在做要離開我的覺悟?如果我們……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根本就不用傷心。

  「繪名想……離開我。」

  現在突然想離開我,什麼都不說就想離開我了?那她明明也不用留到這個時候,從一開始就可以離開……她覺得,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繪名沒有在等我長大嗎?
  雖然我不會帶繪名去除靈,只要我不帶她去,就沒人能帶她去……我完全能當作沒聽見繪名的要求,我卻還是有點生氣地捏緊了玩偶,不想去確認繪名的表情,我一直盯著玩偶。
  我猜了這麼多年、等了這麼多年,她居然打算在不告訴我事實的情況下離開我。
  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

  「……還不要走,繪名,我想做給妳看的事,都還沒做……」

  明明就差那麼一點了。

  「啊……抱歉,嗯……還太早了。」
  「……」

  明明如自己希望的,繪名答應我了,她沒有要我帶她去除靈了,我的心情卻也好不起來。
  還太早了──那麼,總有一天,她還是決定要離開我。
  是啊,繪名能在我身邊待到什麼時候?如果一切都按照我想的那樣,未來我也打算幫助繪名活超過二十七歲,那麼,我會和以後認識的繪名是什麼關係?那時候,在我腿上的繪名,又該怎麼辦?

32

  又是好一段時間以後了,我有點迷茫,我不知道該怎麼尋找繪名,就差那麼一片拼圖,也對找網友的事情很茫然,我得在哪裡參加作曲或是作詞嗎?我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
  為了以後要考醫大,爸爸媽媽也送了我去補習、升學班,還有一對一指導班,我想這些地方是絕對不可能遇到繪名的,再怎麼說也得在跟畫畫有關係的地方才能遇到她吧?
  那麼繪名之前說了專業學校,她去上的會是普通高中嗎?
  我在學校放學和去補習的短暫空閒裡,在附近跟繪畫有關的學校埋伏了幾次,我卻也從未在那些地方見過跟繪名相似的人。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繪名都說是網友了……怎麼可能,就住在附近?
  一想到繪名可能在很遙遠的地方,我就有點失去了方向,不如直接開口和她坦白,假裝我什麼都知道了……說得煞有其事,逼她說出一切──

  「欸……」

  那天,只不過是走在回家路上。
  在媽媽留給我參加社團活動、沒有補習的日子,離開學校的時間比平常要去補習晚了一點,比平常回家的時間早了一點。
  我停在走回家的路上,明明能立刻回頭確認,卻只能震驚地看著前方地面,手下意識握住了胸前的布料,突然加速又用力的心跳並沒有因此就緩了下來。
  雖然我想過要找到繪名,但我卻沒有想像過我找到繪名的瞬間。
  我好像突然要喘不過氣,而我終於轉過頭,看見了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管是繪名的正面、還是背面,我都在房間裡見過了無數次,所以我沒有追上去。
  是附近神山高中的制服……卻還往著神山高中的方向走。
  我站在原地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心跳卻沒有跟著她的消失而漸漸緩下來,我也不能就這麼回家了,傳訊息和媽媽說我和社團同學去逛了商店會晚點回去,我最後還是決定往神山高中的方向跑,在她走進學校之前,我又看見了她。
  真的是走進學校的……是夜間部嗎?

  「繪名……?」

  我想大叫然後躲起來,看看她會不會回頭,但我終究沒這麼做。
  因為我知道她會走進這間學校了、她會在什麼時候去上學,那我還有的是時間。
  我一直在神山高中外面聽見了上課鐘聲後,才想起拿出手機搜尋這間學校是不是有夜間部,也確認了這個事實。
  明明找到了繪名,我好像一點都不興奮,也沒有想要回家就去質問繪名,她是不是來自未來……一直到現在,才意識到我太草率了。
  我同時也害怕,見到了現在的繪名後,我回家,是不是就看不見繪名了……
  在我又一次往回家的路上走,本來因為找到繪名而激動的心跳,卻變成了緊張又害怕的感覺。

  「哈……」

  那個繪名是能碰到的,是一個完整的人,是能擁抱的……但是我喜歡的繪名,不是她,她們只是有一樣的外貌……
  我一直都沒想過,見到那個繪名之後我究竟要做什麼,我只想著在繪名二十七歲的時候,我要成為能替她治病的醫生,然而在我們相遇到繪名生病之間的過程呢?

  「……繪名。」

  我的假設好像一瞬間被證實了,卻更不明白了。
  繪名,干涉我的過去是為了做什麼?

33

  回家後,我悄聲走進了房間,往能映出床上位置的地方看了過去,能看見繪名還躺在床上睡覺,她沒有消失,還在我的房間,我鬆了一口氣。
  其實只要沒有跟今天見到的繪名說話,也不能確定她們就是同一人,所以我決定去多接觸幾次。
  我把玩偶抱了起來,用臉往玩偶的身上埋,把繪名叫了起來。

  「……真冬,回來了呢。」
  「嗯。」

  我覺得我好像做了背叛繪名的事情,但只要想到繪名也騙了我很久,我就能緩和這種心情。
  伸長手把玩偶拿開,我盯著玩偶,只要不去看到任何能映照出繪名身姿的東西,我面前的玩偶就只是玩偶,不會動、也沒有人的體溫,只有個會騙我的聲音。
  然而繪名還是從小學四年級陪我到現在了,每天想到繪名在家很無聊,我總會在才藝班、補習班下課後加快腳步回家,叫醒在睡覺的繪名──直到我能看見繪名之前,我真的不相信她在睡覺。
  我怕她嫌這裡太無聊就離開了,所以每天經歷的事情即使講了一遍,睡前還會再講一遍給她聽、講得比講給媽媽的都還要更細一些。
  繪名會認真聽我說,她不會聽到睡著,她好像很喜歡聽,所以我也希望自己每天都有很多事能跟繪名分享,那麼在學校忙一點就更是理所當然的了。
  繪名曾經說我要好好照顧她,所以我把她當成了我的第一優先,不管什麼時候都希望繪名能開心,如果我做了別人能開心的事情,那麼繪名應該也會開心,她確實也跟別人一樣誇我,那我就希望自己很厲害,能一直被繪名誇。
  我年幼的猜想成了現實,而我本來就對自己的東西有佔有慾,這個玩偶屬於我的同時,繪名也屬於我,我對一道聲音有了不切實際的情感,我本來還覺得那些假設,都只是我說服自己可以愛上幽靈的藉口。
  但如果沒有被繪名干涉的過去,我們在未來都會相愛,從過去就被干涉的現在,我又怎麼不會喜歡繪名?
  如果我們注定會相遇、相愛,那麼繪名不是什麼都不做,我們也會相愛嗎?
  但是、但是……

  「真冬?」
  「……繪名,我去幫媽媽準備晚餐囉。」
  「嗯。」

  我放下了繪名,把她放到離門口更近的書桌上,離開房間的時候把房間的門打到了最開,每天都是這麼做的,為了讓繪名聽清楚外面的對話。
  在去廚房幫媽媽之前,先去了一趟洗手間洗手、有一瞬間想著要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下,但我已經夠清醒了,我盯著鏡子裡的自己。
  我在路上遇到的繪名,對我來說不是「繪名」。
  那麼現在的我,對繪名來說,難道就是她那交往了十年的戀人嗎?
  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了這件事。
  我不也不是繪名心裡的「真冬」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不是繪名愛的那個「真冬」,所以,那個附身在玩偶身上的繪名,她也不會愛上我。
  原來,我們並沒有注定要相愛啊。

34

  我每個星期也就只有那一天能在神山高中夜間部上學之前走在路上,其他時間我已經坐在了補習班裡面。
  不過我確實每個星期都見到了,往神山高中走去的繪名,我從遠遠的、到她走近,正面、側面和背面都看過了,我確定她就是繪名,她在去學校的途中,沒有一次抬頭注意到我。
  我用了一個月去觀察繪名,雖然證實了我的假說,但我並不怎麼開心。
  我最那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我終於在路上叫住了繪名。

  「那個……打擾一下。」

  我決定不直接說出她的名字,以防她起疑。

  「欸?」
  「……」

  被我叫住的繪名轉過來發出了疑問的聲音,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確認她的聲音和「繪名」一模一樣,我愣了一下。

  「那個……我可以搭訕妳嗎?」
  「欸……?」

  我其實想問能不能交換聯絡方式,還不如直接說我在搭訕,她也愣了一下,不過我覺得她沒有不高興,嘴角都笑起來了。
  繪名說我長得很好看,那麼面前的繪名,肯定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是在真心話大冒險什麼的嗎?」

  她笑著左右看了幾眼,可能想確認是不是有跟我穿一樣制服的人躲在附近。

  「不是,我就只是覺得妳長得很好看。」

  雖然也算是我想不到理由──總不能說因為未來的妳跑到我房間了,但我現在說的也是實話。

  「欸、欸……!?啊、不會是有關注我吧……?」
  「關注……?」

  然而她卻是我意料之外的反應,關注什麼的,難道她是有拋頭露面的網路紅人?

  「……有、有帳號能追蹤的話,還務必告訴我,拜託了。」
  「啊、嗯……原來不是嗎?嗯……那、那我們交換聯絡方式?我再傳給妳……」
  「真的可以嗎?」
  「嗯……!」

  沒想到是她那邊先提出了交換聯絡方式,我立刻拿出手機和她互相掃描了彼此的聯絡方式,看見名字的瞬間,我差一點就沒忍住要湧進眼眶的東西了。
  上面寫著「東雲繪名」。

  「朝比奈真冬……對吧?」
  「嗯……東雲……繪名?」
  「嗯!啊、那個,我讀的夜間部,我要去上課了……」
  「啊、好……那,我再傳訊息給妳喔。」
  「嗯!」

  我站在路邊和已經向前走卻回頭跟我揮手的「繪名」揮手,然後越走越遠,明明是我說要傳訊息過去,才發現她已經傳訊息過來了。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是這個帳號哦──』

  她發了一個社群的帳號給我,我點進去後裡面有很多她的自拍,我沒有帳號,只好立刻辦了一個然後關注她。

  『我關注了喔,我可以叫妳繪名嗎?』
  『可以呀,那我就叫妳真冬囉……話說妳是幾年級的?我是一年級。』
  『我也是一年級的喔。』
  『哈哈,這麼巧!那我先去上課囉!』
  『嗯,我也要走路,為了安全暫時就不用手機了。』

  看著我傳的訊息,我並沒有真的收起手機,我還站在原地反覆咀嚼這幾句對話,心裡唸著繪名跟我同年……還住在附近,我原本以為我找不到她,因為她可能是很遙遠的網友,結果真的在附近……甚至是同個學年。
  但她確實不是我房間裡的那個「繪名」,年齡差了很多,明明是同一個樣貌,態度卻沒有繪名那樣成熟,讓我覺得很新鮮。
  我把我和她的聊天視窗按了隱藏,也把她的通知設定成非顯示,避免我和繪名一起看手機的時候,跳出來自她的訊息。
  我慢慢走回家,又忍不住邊走邊看了她傳給我的自拍帳號,即使她不是我房間裡的那個繪名,卻是那個繪名的過去……想到她曾經是這樣的人,看著這些在我房間絕對不會有的角度,我一張一張雙擊了愛心。
  不過,繪名不畫圖啊?

35

  雖然本來就有瞞著繪名的事情了,現在瞞著繪名的事好像又更多了。
  明明已經找到了和繪名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聲音也一樣,我卻還是懷疑可能只是剛好一樣,不是同一個人……甚至用繪名的姓氏搜尋了畫家,我找到了繪名說也在畫畫的爸爸,我只能承認她們是同一個人了。
  然而,我不曉得該怎麼跟繪名說這件事,還有我也很疑惑,我跟繪名有更多交流之後,在我房間的繪名呢?她們兩個能一直同時存在嗎……?
  我是想跟繪名提的……但是,繪名,越來越愛哭了。
  繪名不會哭出聲音,畢竟她是幽靈……這麼說也很奇怪,明明是幽靈,表情卻很豐富,還會哭,我有時候又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幽靈,繪名真的是從未來回到現在的嗎?
  繪名,為什麼變得愛哭了?我甚至不能問她,因為我一直沒告訴她我看得見她。
  我等她,等了好久,也想知道她會不會有一天能告訴我她最近在傷心什麼,還是她能察覺到我瞞著她什麼……背叛了她……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說就更奇怪了。
  我想關心繪名,卻又不能關心繪名,我就卡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每天看見她用憂傷的表情看我,我不明白。
  我的假設都是對的,如果我就是繪名的戀人,而繪名來自未來,我就是她病死的時候留下了很大遺憾的戀人,她卻能以幽靈的型態來到我身邊,她該哭的話,不是早就該哭了嗎?為什麼是現在?那些年來,她在我身邊不是有說有笑的嗎?
  我努力站在繪名的立場去想,她最近看著我會哭……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我了,我升上了高中,我和「繪名」同年紀,那麼我們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相遇的,但是繪名好像沒有要讓我們相遇的打算,在她心裡,我們現在不會相遇……也不會……

  「抱歉……」

  在我終於要把這個思緒整理清楚的時候,聽見了懷裡的繪名呢喃著道歉,我愣了一下。

  「繪名?」
  「欸?」

  她在想什麼?就剛剛那一瞬間,我甚至以為繪名能聽見我的心聲,我把玩偶放到了桌上,這樣她的視線能和我平行。
  繪名好像是脫口而出的道歉,對什麼道歉?事到如今,也能證明她的時間是在前進的,她在我寫作業的時候,不是單純發呆……也會思考。

  「……沒什麼,就是,在我寫作業的時候,繪名一般都在想什麼呢?」

  那麼最近的繪名,又是在想什麼呢?是我剛剛想的那樣嗎?我想跟她說,我遇見她了,即使我喜歡的是眼前的她,但是為了發展成一樣的未來,我應該還是得愛上那個繪名,我們不會不相愛──

  「嗯……也沒想什麼……」

  然而,她沒有誠實回答我,從反射看見了她變得更傷心的模樣,我以為她會說,如果她不說……那就我說。

  「……騙人。」
  「欸?」

  我已經不想再看見繪名傷心了,不如就告訴她……都告訴她。

  「繪名什麼都不說的時候也會笑、也會哭。」
  「……那是真冬的想像吧?」

  我知道繪名不會第一句話就相信我,說出口卻也意外地讓人心臟難受,不知道這是在勸我別說,還是勸我快點說完。

  「繪名的頭髮跟玩偶一樣也是棕色的,是不到肩膀的短髮……」

  這是鏡子裡的繪名,在外面見到的「繪名」,每一次都綁了一個麻花辮,不過自拍照片裡也有沒綁的。

  「要是能站起來會比我矮一點……」

  實際見到繪名後,也真的跟我在家裡測量的一樣,繪名高中之後就沒長高了嗎?

  「真、真冬……?」
  「我說我能看見繪名,現在還覺得是我的想像嗎?繪名明明就在哭,為什麼騙我?」

  我好不容易能跟繪名坦白了,但是也沒有想到繪名不會立刻就相信,我還讓她很錯愕,是不是她覺得我看不見她更好?我只好把她抱起來走到房間最大的鏡子前,即使那會稍微擋住我自己。

  「就連現在……」

  在鏡子前的她都那麼清晰。

  「繪名也用很錯愕的表情看著我。」

  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我說我能看見繪名,原來她不會開心。

  「繪名最近常常在哭,但是我也不敢問妳。」
  「妳……」

  實際上我坦白以後,現在我也不覺得繪名會告訴我。

  「從我變得能看見繪名開始,明明都還會對我笑的。」
  「變得……能看見我……什麼、時候……?」

  雖然算是我騙了繪名,繪名如果是因為感受到被我騙了才錯愕,我還能理解,但她好像不是啊。
  她開始看向房間的各處,她發現了我是怎麼看見她的,我是否曾經希望,繪名知道我能看見她之後,會笑著跟我說「什麼嘛,真冬能看見我呀」?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現實是繪名不會因為我看見她而笑出來,她只會質問我,因為我能看見她,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繪名,妳也騙了我吧?」

  以及她沒有對我坦承,可能也是一樣的原因,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不過,這一切都符合了我的假設,繪名卻又不希望我當醫生、或是原本的護士。
  甚至不希望我們相遇,那麼,在這樣的未來,繪名就不會死了嗎?她想改變的是她會死的未來嗎?如果我才是病死的那個人,戀人是死前一直在我身邊照顧我的護士,我在死後以幽靈的姿態回到了過去,我會希望,我的戀人在同樣的時間,能夠拯救我嗎?
  答案是……不會。
  我希望對方不會遇見我生病、我死亡,只留下她一個人……
  所以,她並不希望我們有一個相愛的未來──

  「我就是妳的戀人不是嗎?」

  繪名看不見她自己,那會知道自己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嗎?她的這一個表情,證實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推測,剩下的百分之一……

  「……繪名,妳是來阻止我們相愛的嗎?」

  我沒有我們相愛的記憶,因為沒有發生,我也想像不了我和這個沒有實體的繪名相愛的未來,也不代表我現在能想像和「東雲繪名」相愛的未來。
  但我能想像繪名把深愛的人推開、以及她深愛的人在她面前卻一點都不記得她的心情……
  繪名轉過身看我,這樣我就不能從鏡子看見她的表情,她的背影和我這幾次見到的「繪名」一模一樣,然而我卻不覺得我也能用一樣的心情去喜歡「繪名」。
  明明都是同一個人,我不想要繪名覺得她深愛的「我」從此不會愛她,那麼我得去愛「繪名」,我們交互之間,擁有的是各自不相同的記憶……
  我究竟是要為了愛面前的繪名,而去愛能和我傳訊息的繪名再等到她二十七歲,還是為了愛上她而想與她相遇,才這麼努力揭穿繪名的謊言?
  我面前的繪名不會愛我,我的這份感情,卻又是來自她……

  「……妳的這種聰明……我一點都不需要……」

  她最後和我說這種話,就是我什麼都猜對了。
  她沒有愛「我」,也沒有要讓我愛上她,以及「她」,但她卻會一直惦記著她最愛的朝比奈真冬。
  繪名成為幽靈的理由……是不想要我們相遇,她改變我的過去,改變的是「在家過得不好」嗎?那麼……繪名是希望我不需要被人「拯救」,所以不會遇到那些網友?她希望我不要太累、不要只顧著別人不顧自己,對她來說這樣的我就會是幸福的啊。
  繪名,想要我即使沒遇到她,也可以是幸福的……那麼,她真的就會滿意然後升天嗎?她不是,一直在哭嗎?
  她果然還是希望我和她能在一起吧……

  「……嗯,所以……繪名……」

  面前的繪名愛的人不是我,以後也不能愛我。
  我很喜歡她……但前提都是她喜歡的是那個我有所不知的我、和我度過了異樣童年的我、和我不一樣,擁有著和繪名相愛記憶的我。
  所以……我不能再喜歡她了。

  「我……需要的、也是……另一個繪名……對吧……」

  我本來就該喜歡她,卻被繪名扭轉了,所以我得扭轉回來……明明她們是同一個人……同一個人。

  「繪名……我見到東雲繪名了……但是……」

  這些年來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是繪名啊。
  是這個我每晚都抱著入睡的玩偶,每天有她和我說晚安,起床有她和我說早安……出門前的我出門了和路上小心,回家的我回來了和歡迎回來,為了讓睡前的繪名覺得開心,我才努力把每一天的生活過好……怕她受到傷害、怕她消失、怕她無聊,站在鏡子前看見她的那一瞬間,那張笑容彷彿還是昨天的事。
  我……喜歡繪名,這份情感,又不能直接轉移到「繪名」身上……
  但要是繼續這麼下去,一切都會錯位……所以,我──

  「我喜歡的、是繪名啊……」

  然後我得去和「東雲繪名」重新開始,想著她總有一天也會變成我喜歡的繪名?那麼我面前的繪名,她又會何去何從……

  「……」

  明明說了喜歡,繪名卻沒有給我任何回應,我知道,就算有我的那些假設,我會喜歡一個附在玩偶身上的幽靈──繪名還覺得我看不見她──那很離譜,就算再離譜,我不也是她曾經的戀人嗎?怎麼樣都會喜歡她不是嗎?
  那她,也能對我笑一下,跟我說謝謝我的喜歡,然後實在是不能回應我……

  「……繪名……」

  我甚至想像了繪名也可能是很無語,所以我想抬頭看鏡中她的表情,但我卻只看見了自己。

  「繪、繪名……?」

  我……在鏡子裡能清楚看見自己的雙手、也能看清楚玩偶,我已經三年沒能從鏡子裡看清楚玩偶的模樣了。
  繪名……?
  鏡子裡,沒有她……?都沒有?房間裡任何能反射的物質,上面都沒能映照出繪名!

  「繪名……繪名……?」

  房間裡也沒有她的聲音,我頓時不知所措,雖然想過總有一天繪名可能會離開,但我卻從來沒有去真的幻想過。
  我反覆在每一個鏡子前看玩偶,除了哭泣的自己拿著玩偶,就看不見我熟悉的另一個身影,我一直以來愛護著的玩偶,此時此刻被我舉著搖晃。

  「繪名……?不要……繪、繪名……」

  沒有繪名的聲音、也不再有繪名的模樣,我手中的玩偶,就只是靜靜地被我甩來甩去。
  她肯定是發現了要怎麼躲起來,在耍我……肯定只是這樣,我不能讓媽媽聽見房間裡的動靜,我趕緊抱著玩偶坐回了書桌前,我打開了手機,把我藏起來的聊天視窗放出來、點開繪名的自拍帳號。

  「繪名……」

  這邊的繪名還在……
  我放下手機,再看了一次房間,繪名如果是躲起來了,肯定有鬆懈的時候……房間內到處都是能反射出她的材質,但熟悉的角度卻空無一物。

  「繪名……?」

  我搖了搖玩偶,耳朵和四肢都被我弄得前後不斷擺動,繪名本來就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我身邊,我只要不看鏡子,也不用去在意繪名還在不在……她剛剛、肯定只是生氣了,然後想先冷靜一下……
  肯定,只是這樣的吧?

  「繪名……就算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好歹也要……說完再離開吧……」

  是我喜歡上一個附身在玩偶上的幽靈這件事,太荒唐了嗎?

36

  我當成繪名只是生氣先躲起來了。
  畢竟一直以來那樣溫柔對待我的她,怎麼可能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離開了?那還是我的第一個告白……

  「繪名……」

  房間裡再也沒有她的聲音和身影,我不禁想到了繪名說死前和戀人吵架了,她們……我們住在一起嗎?那時也是沒有對方的聲音和身影嗎?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叮咚!』
  「啊……」

  把「繪名」的隱藏都解除後,好像也不小心開了通知,不過不是她的訊息通知,而是她更新自拍的通知。
  我想見的繪名見不到,卻用手機點開了繪名的照片,果然是在我這個房間的繪名不會擺出來的姿勢和表情──但又再次深刻意識到,這就是繪名以前會做的事情。
  繪名再不出來的話,我就要在她阻止不了的情況下,把她的黑歷史都看完了。
  我給「繪名」又一次雙擊愛心,給她留下了「很可愛喔」的評論,然後直接打開了與她的對話視窗。

  『我能和繪名見面嗎?』
  『真冬!可以喔!不過我們上放學時間應該是錯開的,假日見面嗎?』

  畢竟剛剛在發自拍照,也就是在用手機,繪名沒有把我放到一邊,她很快就回我訊息了。
  我和繪名約了假日見面,我說我看到她跟很多玩偶自拍,我問了能不能去她家,我也喜歡玩偶……什麼的。
  說了這些,莫名覺得我在背叛繪名,卻又不想停下,因為我總覺得我能把繪名氣出來,就這樣和「繪名」約好了第一次的私下見面──約在了東雲家。
  我和繪名才認識沒多久而已,雖然我們都是同性、還是同年級,繪名原來這麼輕易就讓剛認識的朋友去家裡玩嗎?不如說,這麼好搭訕到嗎?
  現在即使想問繪名,也沒有人可以問了。
  跟往常一樣的寫作業時間,腿上的玩偶再也沒了動靜,看向鏡子也映射不出她的臉,房間安靜了下來……繪名也不是一直都在跟我說話的,但是,太安靜了。
  沉默得只剩下了來自窗外,路上有人走路經過或車子開過的聲音,還有父母偶爾在家的動靜,甚至是只有我的筆尖和紙張摩擦的聲音。

  「繪名……」

  沒有回應,也看不見她。
  我寫完了作業,抱著她關燈上床,每一天都是這麼做的,我抱緊她然後閉上眼,才會和她說晚安。

  「……晚安,繪名。」

  房間,真的好安靜,棉被裡連我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她沒有跟我說晚安。

  「……」

  因為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我真的很努力說服自己,繪名是生氣了、躲起來了而已,她到了真的要走的時候,會跟我說的……我卻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在漆黑的房間裡讓畫面對準玩偶,理所當然地……也沒有出現她的身影。
  緩解不了的這個心情,讓我打開了螢幕,把玩偶緊緊抱在胸口,我點開了和繪名的聊天視窗。

  『晚安,繪名。』

  即使我沒經歷過,卻能覺得這就像是出軌一樣,被誰冷落了,就去找另一個誰……

  『要睡了嗎?晚安喔,真冬。』

  但是繪名很快就回我了。
  本來覺得過於安靜的房間,聽見了耳邊的心跳聲,眼眶裡有了比剛剛還高的溫度,我把手機收了起來,閉上眼把臉埋進了玩偶的身上,讓它吸去了我只是稍微擠出來的淚水。
  只是剛認識我沒多久的繪名,也跟她一樣溫柔啊。

37

  繪名到這個周末我去東雲家之前也沒有出現。
  我跟媽媽說我要去同學家玩,所以跟補習班請了假,她讓我好好去玩。
  因為玩偶沾了不少我的眼淚,我還讓媽媽幫我洗了一下,要去東雲家的前一天曬乾了玩偶,它重新回到我手上的時候,總覺得又少了點棉花,變得更軟了。
  那一次補了棉花後,我就變得看得見繪名了,所以我又補了一次棉花,但是什麼都沒有改變,補棉花的時候也沒有繪名背九九乘法表,補好之後看鏡子也沒有繪名會誇我了。
  兔子原來已經褪色這麼多了。
  我還想著要帶去東雲家,繪名會不會覺得我帶了很寒酸的玩偶過去?會不會被覺得不上鏡……說起來繪名如果只是單純躲起來了,那我帶「繪名」去見「繪名」,會不會發生什麼科學可以和無法解釋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才更要去做──繪名會想阻止我的事情,那麼她就會大喊、她就會再次出現。
  跟「繪名」的約定造成的期待,稍微舒緩了我沒看見繪名的不安,卻還是在第一次帶著玩偶出門的時候,站在家門前,瞥了一眼手上提的袋子。
  我害怕踏出這扇門,真的能帶繪名出去嗎?即使她也已經……不……她肯定還在。

  「……我們出門吧。」

  我終究提著長年有繪名附身的兔子玩偶走出了家門,越提越覺得不安心,我不再提著袋子,直接抱在了胸口,一路走到了和繪名約定的地點,不過我也沒看見繪名,畢竟我提早來了。
  我裝著玩偶的袋子沒有封口,我把它抱在胸前,垂頭就能一直望著袋子裡的它。

  「繪名……我之後也不會說喜歡妳了……別生氣了。」

  反正本來就是要慢慢轉移的感情……所以,我也能接受這個結果,但我不確定,繪名只是因為這樣躲起來的嗎?
  我在集合地點等到差不多時間,正要把手機拿起來,就聽見了來自旁邊慌張的腳步聲。

  「抱、抱歉……!」
  「繪名……」

  抬頭就是因為用跑的稍為在喘氣的繪名,我也沒在不去上學的時候見過她,她沒穿校服、我也沒有,而我房間的「繪名」一直都是同一套衣服,我一不小心就盯著她恍神了。

  「……真冬?」
  「……繪名,我們不是去妳家嗎?還打扮了呢。」
  「那、那是……!」

  而且約在這裡,應該就是住在附近……繪名遲到是因為還打扮了啊。

  「很好看喔。」
  「嘛、嘛……謝謝……」

  在我記憶裡的「繪名」,從來沒有害羞的表情,因為也沒有能讓彼此害羞的事吧。
  但是看見面前的繪名害羞的模樣,總覺得自己的臉頰也暖了起來,垂頭再看了一眼提袋裡的玩偶,又一瞬間平復了心情。

  「那……繪名帶我去吧。」

  不過我不再抱著提袋,我再次只用一手提著,向前走了一步和繪名並肩,她靦腆地笑了一下,就開朗地和我說了「走吧」。
  我把和繪名並肩的那邊空了下來,我在路上搭訕她之後,也就只見了那一次,我們只有面對面說話,還沒有這樣走在一起過,我不是故意的──走在沒有人行道的住宅區馬路上,就是會因為前方或後方行人、來車而縮短或拉開彼此的距離,擺動的手,就會稍微碰上繪名。
  一次、兩次,皮膚上傳來了繪名的體溫,那就好像電流從手背往手臂上竄,我一時之間把繪名和「繪名」重疊了,以為我們就是那麼熟絡的人,所以我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欸、」
  「啊……」

  轉過頭來的繪名似乎有點吃驚,我也才意識到她不是我房間裡的繪名,想著是不是該放手的同時感受到她稍微用力握了回來。
  我今天第二次覺得臉頰暖暖的了,但眼眶好像熱了起來。

  「……真冬?」

  繪名……是個有體溫的人啊。
  她不是抱住才會漸漸保暖的玩偶……

  「……繪名,雖然很奇怪也很突然,但我們能以交往為前提──」
  「等、等等……!再怎麼樣都要去我房間說吧!?別、別在這裡說……!」

  繪名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是有體溫的手,還是柔軟的,我愣了一下,她卻很驚慌的感覺,當她放下手我才發現她的臉紅透了。

  「嗯。」

  我們牽著的手又握緊了一點,不過繪名的腳步比剛剛還快,她拉著我走,我沒有刻意跟上她的腳步,一直比她慢一些。
  我還是能看見她的側臉,她好像壓抑著嘴角,但應該是會笑出來的。
  剛剛我說的話她已經聽到了一半,她也知道我的意思,明白了繪名似乎很容易就能跟我在一起了,卻還是下意識看了眼另一手提的玩偶。
  如果「繪名」出現的話,果然還是想問她……我是靠臉讓她喜歡的嗎?那樣,不會很容易就喜歡上別人嗎?

38

  進到東雲家後,只見到了繪名的媽媽,不過客廳就擺著全家人的合照,原來她還有一個弟弟……
  我跟繪名的媽媽打招呼後,繪名好像很尷尬一樣拖著我立刻去了她房間,不願意讓我跟她媽媽多待幾秒,但我還是聽到了她媽媽最後說的「我們家繪名就拜託了喔」,讓我在進房間前也愣了一下。
  聽著很像是把繪名交給我了,不過在來這裡之前,我和繪名也還沒談到那種關係……所以,我理解了應該是繪名沒怎麼帶過朋友回家……當然,我也是,應該說完全沒有,或許今天換到我們家,媽媽也會說出一樣的話吧。
  進到繪名房間後,很快就能看見她房間裡的玩偶了,大部分在她的自拍照上我都有看見,她讓我先坐下來,她去弄茶水給我,一邊說著因為不想要她媽媽端過來。
  所以我就暫時一個人坐在繪名房間了。

  「……」

  有點奇妙,一直以來都是「繪名」待在我的房間,現在的感覺就像是突然被告知繪名也有自己的房間。
  雖然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了解繪名,但實際上去思考的話,我和她相處了六年,卻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她。
  這些年來什麼都無法告訴我,就算是幽靈,那過得不辛苦嗎?我曾經想過她為什麼不會去懷念她生前的那些事物……結果只是單純地,無法懷念,這些對她來說已經太遙遠了。
  繪名以幽靈的姿態在不認識她的我身邊六年,她沒有……更痛苦嗎?

  「我回來囉──真冬?」

  坐在繪名房間的地上,抬頭看見她一臉開心地端著托盤進來,才發現她為什麼要疑惑地叫我的名字,我忘記對她笑了。

  「謝謝……繪名。」

  在我心裡揮之不去的繪名好像過得很痛苦,但我要說服自己面前的繪名和她是同一個人,我在她放好托盤後,抬起手邀請她握著我坐下。
  繪名抓住了我的手坐在我旁邊,就連現在,我都還沒辦法立刻脫離剛剛的思緒,一想到雖然我能感受到繪名的體溫,那也代表面前的繪名能感受到我的體溫,整整六年……在我房間的「繪名」,我們對彼此來說……

  「真冬是心情不好所以來找我的嗎?」
  「繪名……」

  繪名伸過來的手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摸了摸我的臉頰,刻意用拇指輕碰了我的眼角幾次,她的臉這麼近不是第一次,真正的「她」卻是第一次,我就像是被吸引一般靠過去,但我們誰也沒有再向前。
  停在能夠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繪名對我睜大了眼睛,我也才發現自己好像睜大了眼睛,微熱的氣息慢慢拂過了人中和臉頰,如果沒有去意識到,彷彿剛剛心跳停止了,現在很用力地想要跳出來,明明唇上只有空氣吹過,卻覺得有些發麻。
  這是我和幽靈之間不可能有的體感。

  「……等、等一下……這個,臉,真的是犯規……」

  最後是繪名先別過了頭,還伸手過來把我的臉頰撥到一邊去,我卻連她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的溫度都想搶走,握住她就讓她一直放在我的臉上。

  「……真冬是很熟練嗎?」
  「什麼……?」

  繪名說得很小聲、眼睛也沒看我,不過我有聽清楚,聽清楚了卻也不知道她在指什麼。

  「從一開始在路上搭訕我、傳來的訊息……來我家的理由,在路上說那種話,現在……還那麼自然要親……我……」
  「……欸、」

  繪名說著就徹底把頭別過去了,我直到最後一句才會意過來,前面我覺得都沒什麼,但是她最後面誤會我了,所以我也愣住了。

  「抱、抱歉,我不是要親繪名……我……」

  我只是習慣了那樣的距離……?這樣說出來似乎也有點令人誤會。

  「雖然我也沒有說不行……」
  「欸……」

  繪名又慢慢轉了回來,她被我握住放在我臉上的手,自己動了起來,手指遮住了我的嘴唇,我有點手足無措,逃避視線的時候不小心往旁邊瞥到了還在袋子裡的兔子玩偶,那一瞬間心臟就像是沉沉地敲了一下後往深海陷入,我不能控制我自己呼喚那個名字──

  「繪名……」
  「嗯?」

  溫柔的聲音是在有溫度的那一邊傳來的,不是從袋子裡的玩偶傳出來的。
  轉過去的話,就能見到我熟悉的臉,卻覺得自己不斷在背叛她,我輕咬了嘴唇,放開繪名的手去拿出袋子裡的玩偶。

  「這個……」

  我把玩偶放在腿上,轉過去後繪名對我眨了眨眼,在她說什麼之前我努力讓自己能夠恢復平常的笑容。

  「……想和繪名還有這個玩偶拍一張呢。」

  我真的是以這個目的帶玩偶來的嗎?我當初,是想著讓「繪名」跟繪名見面嗎?但是到現在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啊……原來,不是要送我的,是拿來拍照的?」
  「嗯,很奇怪嗎?」
  「哈哈,不奇怪啊……不過,想跟我拍照還要拿玩偶來當藉口,真冬也挺可愛的嘛。」
  「啊……」

  雖然不是那樣,總覺得自己是被繪名誇了,突然有點難為情。
  繪名拿著她的手機靠了過來,說要自拍,她倒是比我還更自然地抱住了我的手臂,讓我把玩偶稍微舉起來,她的頭輕輕靠著我的頭,我能從畫面裡看見我們兩人和玩偶。
  我們兩人和玩偶。
  以前總是被遮住的玩偶,繪名的身影會覆蓋住玩偶和我的一部份,現在卻能清晰映出我們兩個人和玩偶了。
  看著畫面裡的繪名露出了和那些自拍差不多的笑容,視線看到自己的雙眼時,也跟著揚起了嘴角,繪名的手機就發出了拍照的聲音。
  她沒有在拍完照之後立刻往另一邊跟我拉開距離,她依舊抱著我的手臂,靠著我,然後點開了剛剛拍的那張照片向我開口。

  「好看嗎?」

  照片上就是剛剛在畫面上的模樣,即使如此也不會看見有點透明的她。
  ……繪名,是真的不見了嗎?就算是同一張臉……

  「真冬?」

  還有同樣的聲音……不是第一次在我耳邊說話,卻只有這次在耳邊感受到了說話的溫度,如果我們持續有這樣的接觸,內心不斷有一個我想無視的警告──繪名已經不在了。
  從我選擇接觸東雲繪名的瞬間,繪名消失就是理所當然的。
  手機的照片上沒有她,我曾經想過繪名能映在鏡頭裡,那麼能不能拍下來?答案是不能,所以我的手機裡也未曾有過她的存在。
  所以這張照片我是找不到「繪名」的,只有和我一樣年紀,對鏡頭笑的繪名,但我不需要透過這種東西才能看見她。
  我轉過頭看了還沒得到我回應所以有些疑惑的她,她說我很自然……能夠很自然地靠近她的臉,靠近到我們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離,我閉上眼,她好像也閉上了眼,而我們誰都沒消失,我靠上的嘴唇碰到的不再是玩偶的材質,是人的體溫、柔軟的觸感,還有一點來自化妝品的香味。
  我認識繪名六年多了,我喜歡她、我想親她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面前的繪名再多也都沒認識超過一個月,她為什麼……

  「……繪名……」

  意識到屬於我的繪名真的不在了,退開後模糊的視線裡還有她的輪廓,她溫暖的手過來捧住我的臉頰,眼皮感受到物體靠近就下意識閉上擠出了眼淚,再次睜開後卻是苦笑的她。

  「……真冬,不會是剛失戀吧。」
  「……不是那樣!」

  作為莫名被我吻了的人,有一瞬間還以為面前是那個二十七歲成熟的她,我趕緊否認然後抱住了她。

  「從遇到繪名開始、到現在、明天、以後……跟繪名做的,都只會是第一次……」
  「講情話也很熟練一樣……話說我們可沒有交往,怎麼就覺得我會跟妳做什麼……」
  「……」

  心臟因為繪名說的「沒有交往」而震了一下,我才瞥到因為我抱過來而從我腳上滾到旁邊的兔子玩偶,那個,陪了我那麼多年的玩偶,我一直都很保護的玩偶……它就,真的只是個玩偶了……

  「繪名……我……」

  我抱緊了繪名,我好害怕這一刻連她都會推開我,明明她也有足夠的理由推開我……卻只是伸手拍了拍我的背和頭。

  「……放輕鬆,等真冬冷靜下來,要好好跟我說喔?」
  「……好。」

  繪名也慢慢抱住了我,然後引導我跟著她一起躺下來,我們躺在了她房間的地毯上,她還在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我。
  明明心裡覺得很微妙,她不是那個二十七歲成為了幽靈的繪名,是和我同一個年級的繪名,卻又彷彿是她抱著我在安慰我。
  在變成現在這個瞬間之前,明明都知道的,就算她沒有消失,有一天那份情感也會……

39

  我在繪名房間睡過去了,還好沒有睡太久,我們兩人在地板上睡到著涼就一起醒來了。
  是因為繪名醒來問我要不要去床上睡,我才驚覺我不是來睡覺的,只是跟她一起坐到了床上。
  即使繪名的房間看起來有點亂、地上也有其他玩偶,我的玩偶就算掉在其中也沒有違和感,我還是把兔子玩偶撿了回來放在自己腿上。

  「……所以,這兔子不是前任什麼的……送給妳的吧?」
  「前任……?啊……不是的,繪名,這是我媽媽小時候買給我的,是一對兔子玩偶,不相信的話家裡的相簿應該有拍到吧。」
  「這樣……?感覺真冬很寶貝它呢……」

  在這之前有需要珍惜玩偶的理由,但是那個理由好像消失了,我對玩偶本身還好而已,所以心情有點複雜,我也會害怕「繪名」還是有可能突然出現在上面……於是我把繪名覺得我很寶貝的玩偶,放到了她的腿上。

  「……繪名就當作是我想來妳家的理由吧。」
  「這個真的拿來當理由的話只能說是願者上鉤好嗎?」
  「所以……繪名是真的對我有意思嗎?」
  「……」

  其實我不太能理解,因為「繪名」跟我說的是,她和我在見面之前,我是作詞和編曲的社團成員,然後什麼都做得很好,見面後才發現我長得也很好看,是在見面之後才喜歡我?
  那麼我面前的這個繪名,真的是因為臉就喜歡我、跟我接吻?

  「……真冬就不是看臉在路上搭訕我的嗎?」
  「那倒不是……」
  「欸?」

  雖然繪名這樣反問的話,就好像她真的是看臉,但那樣也沒有關係,至少我知道繪名有多長情……所以,我也在想,該不該跟繪名說實話。
  她又會相信多少?

  「繪名……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裡喔。」
  「……什麼意思?」

  玩偶還在繪名腿上,我手伸過去握住了繪名的手,她沒有因為我說的話開始敬而遠之,我張開了手指,她也跟著張開,我們扣在了一起。

  「算是……夢中情人那類的嗎?所以那天在路上遇見妳……我覺得怎麼樣都得跟妳說上話……」

  如果繪名就這樣一去不復返、再也不會出現了,我們永遠沒有好好道別的感覺的話,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就真的變成了我的一場夢……

  「嘿……真的?這不是什麼話術吧?」
  「繪名也可以覺得是……但我是真的……喜歡妳。」
  「……!」

  就算成了一場夢,也是我夢裡的聲音和長相,或許個性也有那麼一點相像,我能和她保證,如果我沒辦法喜歡面前的她,那麼不管是多久以後,我也不會喜歡別人了。

  「……我姑且是相信真冬的,不過就這麼交往好奇怪……好像從天上掉下一個女朋友……那個,真冬說的不是以交往為前提……做什麼嗎?」

  繪名的另一隻手莫名抱起了我的玩偶,兔子的頭微微遮住她的嘴,她側著頭問我,我們本來就扣在一起的手,我扣得更緊了一些。
  她就這樣相信了我……還有從天上掉下的女朋友不知道該說是哪一邊。

  「我是要說以交往為前提當朋友……」

  不過繪名當時沒讓我說出口,現在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了。

  「……但是繪名就如我夢裡的一樣,從一開始就沒有是在交同性朋友的感覺呢。」
  「那、那是……!」

  繪名本來就喜歡女生?

  「都說妳這臉犯規不是嗎……!」

  她想掙脫出我的手,還想轉身避開我,但我就更靠過去,繪名就像沒轍一樣往後躺,我把她困住了,她就拿我的兔子玩偶擋住臉。

  「……那如果遇到比我更好看的人呢?」
  「再有一個人做一樣的事情,肯定是不會接受了啦……!又不是每個像妳一樣的人都在夢裡遇見我,然後我還單身……」
  「……」

  她說的好像也沒錯,還有第二個誰會用這種藉口纏上繪名?那時候,繪名身邊已經有我了……有我了?

  「繪名是要跟我交往的意思嗎……?」
  「如果不合也能立刻和平分手的話……」
  「……」

  繪名說著慢慢把玩偶拉了下來,我看見了她的眼睛,帶著對我的懷疑,看著她我就笑了,笑著還要忍住不能再哭了。
  她就是繪名啊。
  有時候會懷疑我,還有交往就想著以後能和平分手……就像病死的她成為了幽靈,回到過去卻是想阻止我們相愛,而不是讓自己活得更久。
  明明得的就不是絕症。

  「至少會想和妳在一起十年吧。」
  「……這麼有自信的話就讓我想跟妳在一起十年吧。」

  繪名還是沒有把玩偶移開,但是沒被遮住的眼睛看起來笑得很開心,她和玩偶再也不會有重疊的身影,我伸手捉住了我一直很愛惜的兔子,輕輕把她從繪名臉上拿開。
  我對繪名的情感,肯定有超過一半是來自和我相處六年的她,被我困在身下的繪名,卻也不只是有著她的外貌……這些年來,她也是這樣看待我的吧。

  「……十年後繪名也還會想和我在一起六年。」

  放下了玩偶,我換成握住了繪名的手,讓她再次碰上我的臉頰,感受之前從未有的溫度。

  「十六年……妳怎麼不說一輩子?」
  「因為……我也不知道呢。」

  畢竟她最久就跟我相處了這麼長而已。
  繪名疑惑地盯著我,卻也沒有抽回手,我漸漸俯身後閉上了眼睛,腦裡浮現的是我最熟悉的她,但我沒有和她接吻,只是輕碰了她的嘴角,我就向旁邊一起躺床。
  如果面前是能看出成熟樣貌的臉,原來我……會害羞得親不下去啊。
  不過不管是哪一個繪名,其實我都──

  「雖然說得有點晚了……繪名,從現在開始能和我說說妳的事情嗎?」

  還未曾理解過啊。

40

  那天晚飯前,我又提著兔子玩偶回家了,我和繪名聊了一整天,她也問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我卻發現我沒什麼能說的,所以只是聽了很多繪名的過去。
  繪名喜歡畫畫、爸爸是畫家,其實還是受對方影響,卻被對方說沒有才能,想考的美術學校也沒考上,變得討厭卻又無法放棄,果然是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最近也又重新開始畫畫了,我問她能不能給我看,她倒是說有點害羞,這陣子還不能給我看……
  一直到現在我才深刻理解到當初她和我說的那些話是為了什麼,每一天我都在學習,即使在學校做了很多事情,每天把生活過得好像很豐富一樣,到了現在卻沒有能和繪名說的「興趣」,因為玩偶不能吃東西,原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歡吃的是什麼,但是繪名喜歡吃起司蛋糕。
  在學校有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因為我一直把她當成第一順位,學校裡的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平等的,原來我也沒有好朋友。
  繪名聽到這些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甚至給她檢查了我的手機,然後她相信了我說的一切,她用不敢相信的表情說我居然這麼無趣。
  差點以為她要反悔了,但她沒有後悔跟我交往,反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她說我現在有戀人了,那可要跟她過得快樂一點。
  我回答了「嗯」,卻也不禁開始思考,之前我過得不快樂嗎?現在想想,我跟繪名交往了,以後需要有跟她相處的時間,然而她並不會每天坐在我腿上陪我讀書、睡前在棉被裡陪我說話,我有很多時間被學習填滿了,我們的上放學時間又是錯開的。
  所以,我和媽媽說了我要減少幾個補習班課程。
  媽媽雖然說了什麼如果到高三再做準備的話會太遲,不要為了想玩就在高一先輕鬆一點什麼的,腦裡又一次浮現了繪名當初提醒我,而我卻不太放在心上的話。
  我似乎有點明白如果我的這六年人生沒有繪名陪伴我──繪名原本交往的我,會是以什麼樣貌出現在她面前,但我已經不可能是那個我了。
  我這六年來就一直都是為了繪名在努力,現在是、以後更是,所以,我注重的本來就是我和繪名的感受……不會被媽媽說的話左右。
  我想當醫生有一個重要的目標,這個目標──如果不先跟繪名培養感情,那麼也沒有用,兩個都缺一不可,不能由別人來衡量。
  跟媽媽說了是我自己說的要當醫生,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情,需不需要補習也是我自己去評估就可以了,於是,我把周末都空了下來。
  我跟繪名日以繼夜相處了六年,直到現在我才開始理解她。
  我反覆回想我們的對話,我從她那裡了解的,不會是「我」吧?

  「繪名……」

  從東雲家回來後,我也沒有把兔子玩偶收起來,我還是放在我的床上,每天早上出門給它蓋棉被……向它說出口的「早安」以及「我出門了」還有「我回來了」,越說越小聲了。
  唯獨晚安是直接傳訊息給繪名,能得到她的晚安。
  房間裡再也看不見繪名了,我抱著的玩偶也終究只是玩偶,不會有人在我寫作業的時候陪我聊幾句話了,但是,睡前還可以。

  『不是說要睡了嗎?』

  打電話給繪名,就能聽見她的聲音。

  「……想聽繪名的聲音,不行?」
  『……可以,不過聽了還想睡嗎……』

  我思考了一下,以前她總是在我旁邊,就算不說話了,也知道她就在我旁邊、被我抱在懷裡,所以不會依依不捨。
  繪名這麼問我……確實,她不在我身邊,是不是會越說越希望現在就能見到她?心情會變得很奇怪吧。
  即使如此我也還是想聽她的聲音。

  「那……繪名給我唱搖籃曲。」
  『欸?那也太難為情了吧……我都還沒聽過真冬唱歌,就要我唱……』

  差一點就想把我曾經聽過的那兩句歌詞唱出來要繪名也唱一遍,不過有那個為前提,還有繪名只是說了難為情,她是會唱歌的吧?那次之後,我就不記得要她把那首唱完了。

  「那我們下次一起去唱歌吧。」
  『啊,這個好,一言為定喔?』
  『嗯。』

  從手機裡傳出來的聲音,跟平常在床上聽見的聲音有那麼一點不同,卻能聽出繪名很開心,就算突然沉默了,透過科技,也還是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還有一點雜音……卻令人更安心,那是以往都沒有的。
  就像是在告訴對方,雖然沒有說話,但我人還在。

  『真冬,睡著了?』
  「還沒,在聽繪名的呼吸聲……」
  『妳這樣說得害我也想去躺床……』

  不過也很清楚地認識到她們的不一樣,繪名從高中就每天都熬夜畫圖,所以不會跟我同一個時間躺床……應該也還不算熬夜吧,只是因為下午才要去上學,睡眠也跟日校學生稍微錯開了而已。
  這樣想想就很不可思議,我和繪名在高中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錯開的,「第一次」的我們是怎麼相愛的?
  我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大概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但是面對現在的戀人,我有一件想做的事。

  「繪名……要不要和我一起睡覺?」
  『欸……什麼意思?』
  「去繪名家或是來我家……過夜?」
  『什……』

  繪名沒有立刻答應我,但是傳來的聲音好像是她倒吸了一口氣,就沒聽見呼吸聲了。
  我後知後覺發現,我好像在暗示繪名跟我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抱、抱歉,繪名……就真的只是睡覺而已,希望妳跟我一樣時間睡,說了晚安我們就能一起閉眼……的那種過夜喔。」
  『什、什麼嘛……啊、不是,我知道!我知道!我才沒多想什麼……!』

  繪名慌張的聲音只能從貼著手機的一耳聽見,卻能在閉上眼的黑色畫面中想像出她在她房間滿臉通紅的模樣,不禁把被我從背後抱住的玩偶往上提了一些,遮住了自己的嘴。
  那天我和繪名沒有再接吻,只是親了臉頰或額頭,因為再下去有點奇怪,但現在倒是有點後悔了,還想……再碰繪名。

  「也可以發生些什麼吧……」
  『……真冬,這通電話真的能讓妳睡著?』
  「啊……」

  似乎要變得捨不得掛掉電話了,而且要是掛斷之後,可能就跟繪名說的一樣,我要睡不著了。
  心裡突然癢癢的,好想現在就看到繪名,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讓這種心情漸漸平復,捉緊了我抱著的玩偶,睜開眼面對事實。
  我不是因為繪名不在了所以很需要繪名。
  我只是因為戀愛了所以很想要繪名就在我身邊。

  「……繪名,喜歡妳,晚安。」
  『妳……真是的,我也……喜歡真冬,晚安。』

  拿開手機的耳朵燙燙的,我看著還在進行的通話時間,不得不按下了紅色按鈕結束通話。
  其實我不太能理解電話另一端的繪名真的就這樣喜歡我,畢竟和我相處了六年的不是她……但她對我說出的喜歡,卻也能聽出羞澀的感覺,所以讓我耳朵和身體都發熱。
  這樣啊……我們,在談戀愛了啊。

41

  其實之前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機,透過手機上的反射看還在睡覺的繪名,但是我不用再去確認了。
  我拿手機看的是繪名在我睡覺的時候傳過來的訊息,她在她真的去睡的時間跟我說了晚安,而我現在傳了早安過去,跟她說我睡得很好。
  接著我慢慢起身,把玩偶留在了床上,下床前回過頭看了一眼,心裡還有什麼悶悶的,我想和她說話,但她不會和我說話了。
  我只好又拿起了手機然後對繪名傳了語音訊息。

  「早安,繪名,我想聽妳的聲音。」

  就算知道她不會現在立刻回覆我,也不會立刻顯示已讀,只是說出口就滿足了。
  從床上站起來之前摸了摸玩偶的頭,我和往常一樣給玩偶蓋了棉被,即使知道少了些什麼,也只能自己去慢慢無視那塊缺口。
  不過,一切都已經很不一樣了。
  大概到了中午,就會收到來自繪名的訊息,到放學之前就會在下課時間一直和她傳訊息,以往在學校都會被同學圍繞,就算有耳機,我也會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播出繪名傳給我的語音訊息,再回她語音訊息。
  為什麼會這麼想和一個人說話呢?而且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也還是有很多想和她分享的東西。
  以前都是到了睡前……

  「……」

  明明決定要去無視那塊缺口,又總會想起來,甚至在聽到預備鈴後退出了和繪名的聊天視窗,回到主畫面卻是我那天就設成封面的,我和繪名和玩偶的合照。
  我自己知道的,我還會想念她很久。
  但是不妨礙我去喜歡繪名。
  收起了手機,我回去上課,在每節下課和繪名傳訊息、放學也和她傳,在到補習班之前也是,然後就會變成繪名下課才會和我傳訊息,而我會在她放學之前回家。
  吃完飯、洗完澡,又回房間讀書的時候,把通知設成了震動模式,即使會因為聊天而打斷進度,我們會在這時候來來回回傳一些,聊天會斷在她去洗澡的時候,那真的有點久。
  等繪名回房間、吹好頭髮,準備開始她晚上的日常,就又到了我差不多要睡覺的時間,我躺好後就會打給她,即使不說什麼也可以,只聽到她的呼吸聲也可以,我只是想要繪名在我身邊。
  不過她今天真的唱了搖籃曲給我聽。
  繪名說得對,我打電話給她想聽她的聲音,但可能會讓我更睡不著。
  她唱得很好聽,就是聽完我一直想笑──因為很開心,只是聽她清唱,心跳都稍微加快了一些,沒有覺得沒有錄下來很可惜,畢竟那樣就像是以後都聽不到了才要錄。
  我以後也都還能聽到的。
  即使「她」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跟能夠讓我懷念的東西在這裡,我也不會把她當教訓,因為那是本來就不該被留下來的。
  而我的繪名會一直在我身邊,所以要珍惜的是每一刻,而不是特定的某一刻。

  「繪名。」
  『嗯?』
  「只是想叫妳的名字了。」
  『什麼嘛……』

  她也喜歡我的感覺真好。

42

  很快地來到了繪名來我家過夜的日子,倒也不是跟上星期去繪名家一樣,一大早就去了,畢竟重點放在過夜的話,白天來家裡,是要讀書嗎?
  我和繪名約了下午出去逛街,然後晚上來我家,事先已經先跟媽媽說過有朋友要來過夜,說是我上次去拜訪的同學,這次換她來我們家,比較公平什麼的。
  所以媽媽說會在我出去的時候幫我鋪好另一張床,我和繪名會先在外面吃完晚餐才回來,就不用媽媽幫我們準備晚餐了。
  在我出門前,媽媽問了我──

  「真冬,是因為這個同學,那天給補習班請假後、又說假日不要去補習的嗎?」

  媽媽理所當然會這麼認為,不過就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情,事實上也是這樣。

  「嗯……有點不一樣吧?我想要有和朋友玩的時間是事實,不過,媽媽,這之後我也想和其他朋友去玩,在假日可以放心地和朋友出門,而不是要擔心隔天還要上課的平日呢。」
  「哎呀,這樣……真冬是這麼想的,那媽媽就先放心了,回家會好好讀書的對吧?」
  「嗯。」

  繪名要我不被家人影響,那是怎麼樣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繪名肯定是覺得我沒問題了,所以才會離開的,我就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上一次是去東雲家,上上次在外面見面是放學後和上學前,這次是我們真的在外面約會,即使對繪名來說我們相處的時間可能還很短,我卻因為六年來,終於能和她走在街上而有點雀躍。
  我能在街上和她手牽手,我現在看見的所有事情,她也能在同一個時間和地點看見,還能去吃繪名喜歡的食物、被她拖著買了情侶裝,還跟她一起去拍了大頭貼,所有的事情都有繪名和我一起做。
  這些都不再是我「說」給她聽的生活……
  家裡的飯桌上,從來沒有繪名,但我能和繪名一起……在外面的餐廳,兩人坐在一邊,即使有點窄,靠著彼此的體溫吃同一頓飯。
  美好的一天還沒有在這裡結束,從餐廳走出來,我們要一起回我的家,繪名還一邊走一邊呢喃著要不要買什麼甜食,又接著補了一句還是擔心一下體重,繪名還意外地是很會自言自語的人。
  看著她轉過頭來對我笑,我們要是互看久了一點她就會靦腆地說我幹嘛一直看她,卻也藏不住她的開心。
  我就不禁想到……那個繪名,不打算讓我們相愛,就是連她自己也要失去這些時光不是嗎?
  即使已經找不到她了,但我還是想和她說──這些時光,我們誰都不會失去了。
  就算面前的繪名不會像她那樣愛我那麼久,我也會為此堅持到十年以後……二十七歲的繪名肯定已經不一樣了,我也不是想著要見她一面,我只需要她能健康地活過我知道的年紀就好了。
  結束了半天的約會,在回家路上說著下次也要出來,繪名邊走邊挑日期的模樣看起來很開心,最後就到了我們家。
  我上次去繪名家因為也沒有待很久,就沒特別注意什麼伴手禮,繪名是要來住,我姑且也就沒有阻止她拿來送給媽媽。

  「媽媽,她是繪名。」
  「您好,我是東雲繪名──」

  即使我已經先跟媽媽說過了,還是和她介紹了一次。

  「東雲同學,妳好呀,還帶禮物來,真是讓妳費心了,明明真冬上星期也才去妳們家玩呢。」

  媽媽笑著收下了禮物後,因為我們吃完了晚餐才回來,準備就這麼回房間然後輪流去洗澡,所以沒再寒暄什麼。

  「啊,說起來,真冬……媽媽一直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看到人終於想起來了呀。」
  「嗯?」

  在我帶繪名去房間之前,媽媽開口攔下了我,其實我也沒想到她要說什麼──

  「繪名不是真冬給兔子玩偶取的名字嗎?」
  「欸、那……那是媽媽記錯了,我沒有給玩偶取名字呢……」
  「這樣呀,那媽媽之前聽錯了吧。」

  比起繪名聽見這種話,我更錯愕的是媽媽之前有聽到我在和繪名說話,甚至到了能聽見名字的程度,想盡量讓自己不緊張,我抱著平常心把繪名帶回了房間。
  不過繪名也都聽見了。
  今天,就算記得了要和繪名出門,也還是習慣把兔子蓋好了棉被才出門,繪名就盯著我的床。

  「繪、繪名……」

  繪名如果誤會了──

  「哈哈……我之前還真的不是很相信真冬的說詞,但是現在相信了呢。」
  「欸?」

  繪名直接走到我的床邊把兔子玩偶抱了起來,她抱在懷裡轉身面對我。

  「真冬真的在夢裡遇見我,但是又沒在現實裡遇見我,就只好把玩偶當我……什麼的。」
  「……繪名不會覺得奇怪嗎?」

  雖然她算是誤會了,也不是什麼很想解開的誤會,我就看她抱著玩偶一臉笑容朝我走了過來。

  「到真冬媽媽那麼說之前都覺得很奇怪,現在不奇怪了喔。」
  「欸……?」

  還以為媽媽說的話會讓繪名不舒服,但結果卻是相反的。

  「……要先去洗澡吧?」
  「啊……嗯。」

  不過繪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就顧著抱那個玩偶,推著我去準備洗澡,所以我就先把她留在房間了。

43

  洗好澡後我們也沒有特別做什麼,畢竟父母都在家……即使地上有鋪一張床給繪名,那張我們大概不會用。
  我就和繪名一起坐在我的床上,她還是替我抱著兔子玩偶,也多虧了媽媽那一句話,我不用去證明玩偶不是前任什麼的送給我的,不過我還是從衣櫃裡翻出了好久以前就收進去的白色兔子給繪名看,讓她知道玩偶是一對的。
  我房間裡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不像繪名的房間就連地上都有好多東西,媽媽每天都會進來整理我的房間……但也不是這種問題,我好像就是沒什麼興趣。
  「繪名」還在的時候,她問過我的興趣,卻也沒有要我培養什麼,我想在已經不會發生的未來,她所知道的我,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吧。
  確認房間外不再有人的腳步聲後,我把房間門上鎖了,我和繪名一起躺進了我的床,兔子玩偶被我放到了地上那張床,我和繪名就躺在棉被裡面對面,我碰著她的手、她碰著我的手,玩著彼此的手指。

  「真冬……之前見到妳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妳是不是在整人……」
  「抱歉,是真心的呢……」

  在床上沉默了短暫時間,繪名就開始和我聊天了。

  「畢竟路上突然有個美女搭訕自己,還是因為長得好看……我就想說長得更好看的人在說什麼啊?」
  「看來繪名是真的很喜歡我的臉呢。」
  「……妳就不喜歡我的嗎?」
  「……喜歡喔。」

  喜歡到現在也想每天都看見,即使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習慣不了不能在房間看見繪名而已。

  「後來相處了一些時間,就開始覺得,我是不是被當成誰的替代品了……因為妳好像急著想跟我變好。」
  「抱歉……要說不是也沒辦法說完全不是……」
  「嗯,我今天知道了。」

  還想再說一次抱歉,但我吞回了喉嚨。
  繪名知道的並不是事實,以後也不會知道,就讓她這麼誤會下去吧。
  讓她覺得,我真的是在夢裡和她相遇,終於在現實找到了她……有一天,如果這樣的說法也成為了我的記憶就好了,這些都不再是我的現實,而是跟繪名一樣,認為只是一場夢罷了。

  「……能遇見繪名,真是太好了。」
  「不過真冬還是偶爾會讓我有一種……在看我又不是在看我的感覺,我跟夢裡的人應該還是不太一樣的吧?比較喜歡出現在夢裡的我嗎?」
  「……」

  繪名的手伸過來戳了我的臉頰,我不知道我看起來是那樣的,但她也沒有說錯……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只好向前挪一些,讓我們的距離更靠近。

  「以後會變得更喜歡面前的繪名……因為,遇到繪名之後,也沒有再夢到了喔。」
  「什麼啦,還真的承認……這樣我算是跟自己吃醋嗎?不過夢裡的也不是真的算是我吧……?」
  「可能因為不算是繪名,繪名還是可以吃醋的吧。」
  「……哈?算了、算了,既然都沒夢到了,就別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了……!」

  繪名發出了不開心的聲音就轉過去背對我了,像是生氣卻又不是真的生氣,曾經的繪名也有這樣過……我,或許不該再繼續比較「她們」了。
  看著我面前背對我的繪名,她是有溫度的、有實體的,我有些緊張,下意識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才又靠過去,手越過了她的身體,我就這麼抱住了她。

  「……繪名。」

  再也不是抱玩偶的感覺,繪名的體溫也立刻就傳了過來,還有她身上傳來的香氣,即使因為今天在我家,所以都和我一樣,卻又特別新鮮。

  「……真冬,我還沒說完。」
  「嗯?」

  繪名握住了我抱緊她的手,身體往後和我貼緊了一些,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專心聽她說話,我現在只想沉浸在這樣的觸感裡──

  「雖然妳有時候好像不是在看我,看過來的眼神又很深情……最後還是會發現,妳的視線就在我身上,所以前面的肯定都是我的錯覺……什麼的。」
  「……那繪名現在,轉過來看我嗎?」

  繪名說的我幾乎都沒辦法反駁和辯解,只能任由她去誤會,因為就連我自己都沒辦法說她們算不算不同人,所以我想要有更多的「現在」,那麼讓她在意的那些也都會慢慢消失……

  「今天說好單純睡覺……對吧?」
  「嗯。」

  就算是我,也不覺得我能跳過什麼程序就是了。
  繪名得到我的應聲後,讓我稍微鬆手,她在我懷裡轉了過來,我在漆黑的房間裡眨了眨眼。
  我們曾經是永遠對不上視線的。
  後來我能看見她,她映在關著的手機螢幕上,卻特別明亮和清晰,讓我徹底明白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
  但是現在的繪名和我一樣,可能看不清對方的臉,卻能看見五官裡那特別不一樣的眼睛,我眨眼、她也眨眼,嘴唇上吹過了她呼過來的氣息,手下意識在彼此身上摸了起來,是在害怕待會誰先逃走,我選擇閉上眼看不見任何東西,然後碰上了她那柔軟的嘴唇。
  棉被裡從沒這麼熱過。
  繪名的手要摸到我的臉,我卻伸過去捉住了她的手,撫過她的一根一根手指,確認這是她的手、她真的在摸我,然後和她十指交扣。
  然而繪名想要逃跑,我越往前就越聽見她掙扎的聲音,最後我被她摀住了嘴。

  「等、等一下……笨蛋。」
  「唔……」

  發現她不是要離開我,我稍微冷靜了下來,感受她摀住嘴的手掌心,不過她很快就收回去了。

  「真冬……要去廁所嗎?」
  「……」

  繪名在棉被裡的另一隻手摸上了我的大腿,就沒有繼續動了,一瞬間明白了她在暗示什麼,這次已經不只臉頰熱起來了。

  「……不去……」

  回答之後繪名什麼也沒說,就只是臉向下往我的脖子埋,在棉被裡的腳指輕輕劃過了我的腳背。

  「那就、沒辦法了喔……」
  「……嗯。」

  那一晚,繪名就這麼徹底將「她」覆蓋了過去。

44

  為了不讓媽媽進房間叫我們吃早餐,我跟繪名在我平常的時間起床了,吃完了早餐後,繪名繼續待在我的房間,她會在午飯前回東雲家,這一段時間還是我的。
  因為早上了,房間門就要打開,我們也不好再談論昨晚的事情,雖然回想起來很開心,又有點難為情,繪名也一直靦腆地對我笑。

  「說起來,真冬……之前說想看我的畫不是嗎?」
  「嗯,我已經能看了嗎?」

  我們一起坐在地上那張床,也算是現在才在製造使用過的跡象,背後能靠著我的床,我看著繪名在手機上切了些什麼準備給我看。

  「……因為不想要真冬對我無條件支持,還是希望是真心喜歡,但我想了想不跟妳說妳也找不到這裡來……這個,我發圖的帳號。」

  我接過繪名的手機,確實是我不知道的帳號,上面發了很多畫,不過跟她最初傳給我的自拍帳號比起來,追蹤人數和愛心都差了很多,應該說──這裡幾乎沒有人看。
  繪名的自拍上了很多標籤,這裡發圖倒是都沒有上,這是差距的主因嗎?
  不過我一張一張看下去,回饋不是沒有,那麼這些給她回饋的人又是哪裡找來的?
  我腦裡只閃過了一個可能性,拿著繪名手機的手差點顫抖了起來。

  「這些是繪名給什麼畫的圖嗎……?」
  「欸?這都能看出來我不是在塗鴉……?嗯……之前沒跟真冬說,其實我在給網路上某個人做的曲子畫圖……是我主動去畫的就是了……!不是別人要我畫的。」
  「對方……對方知道嗎?」

  我和繪名的相遇不是在網路上,應該已經改變了什麼,但是包括這個被改變的部分,我也想去了解,至少這個應該是……高中沒有考上美術學校的繪名,繼續畫圖的動力吧?
  她未來也在畫畫,就我一個人肯定沒辦法成為她畫畫的動力……

  「……姑且是不知道的吧?我沒有跟人家有聯絡,所以真冬放心吧?我也不會隨便就喜歡網路上的人……」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了。」

  後面那句我持半信半疑的態度,卻也沒機會反駁她了,不過前面是單純誤會了。

  「繪名聯絡對方看看怎麼樣?說不定可以給對方畫MV圖,說起來,是有歌詞的嗎?」
  「我、我怎麼好意思……!嗯……都是沒有歌詞的曲子喔,真冬要聽嗎?」
  「好啊。」

  我跟繪名靠在一起,看著她操控手機,打開了她說的曲子,然後把音量切大了一些,播出來的瞬間我忍不住笑了。
  雖然不是那樣的旋律,但是這樣的曲子氛圍聽起來,肯定是給繪名做了那首曲子的人,甚至我只知道兩句歌詞,我卻能如此斷定。
  現在回想起來,二十七歲的繪名說不定只是來陪我的,她好像也沒能真的改變什麼,但至少在我心裡,繪名會病死的未來已經沒有了。

  「繪名,妳給對方畫圖,我來寫歌詞吧。」
  「欸……?」
  「……夢裡的我們是這麼做的。」
  「欸、欸……?」
  「繪名要試試看嗎?」

  繪名雖然一臉困惑,但也藏不住眼睛裡的光芒,她肯定很喜歡畫圖,我也希望她能繼續畫圖,我想知道繪名到底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畫到命都不顧了。

  「真冬跟我一起的話……那我就、試試看……」
  「嗯。」

  首先是要創帳號然後聯絡對方,然後讓對方看見繪名畫的圖,不過我不知道那個社團叫什麼名字……也沒關係吧。
  而且還有一個做MV的人,如果命運如此,那麼總會相交的。
  所以我創了帳號,先追蹤了繪名,然後再──

45

  我們在我的房間等我即興寫好了歌詞,跟繪名一起擬了個草稿,把圖和歌詞都傳給了那個曲子的作者,不過我們也想過不會立刻得到回覆,繪名也在午飯之前就離開了我們家。
  我送她離開又回到了房間,手機裡只有收到繪名走在路上傳的訊息,我讓她別看手機,注意看路好好走回家,我就開始整理地上這張大概有一陣子不會用到的床。
  棕色兔子玩偶也在上面,我先把它放回了我的床上,再和媽媽一起整理了這張床。
  雖然實際上沒有睡人,對媽媽來說也只是有人在上面睡了一晚,但因為不好跟媽媽說下一個來家裡過夜的肯定也只會是繪名──我跟她說了要交其他朋友,所以就只好都拿去洗了。
  回房間後,本來該好好去學習的,卻忍不住整理起了也沒什麼能整理的房間,翻著衣櫃裡的東西,覺得跟繪名房間比起來,確實是什麼都沒有。
  額外的東西,也就放了白色兔子玩偶……

  「……」

  我走回床邊拿起那隻棕色兔子玩偶,好好看它,真的已經不再是那年的棕色了,褪色了很多……唯獨形狀沒有改變。
  繪名昨天和今天早上,替我抱了很久這個玩偶。
  不用看鏡子也知道不會在鏡子裡看見繪名,這個房間如果要有繪名的聲音,也只會是不久前走出我房間的那個繪名。
  也不用再特意洗過了吧。
  上次去找繪名才洗了一次,在那之後也就只是和繪名拍照、被繪名抱著,我跟平常一樣每晚抱著睡,週期都還不到媽媽之前拿去洗的週期。
  我又回衣櫃拉開了放著白色兔子的盒子,那裡一直留著另一個空位,只能說我也不是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吧。
  也或許媽媽給我準備這個收藏盒的時候,就想到了我有兩個玩偶。

  「……繪名。」

  我捧著它,知道它再也不會和我說話了。
  我已經不能再留戀上面的繪名了。
  即使她再次出現,也不能為她改變什麼了,她也不能再回來改變我的過去了。
  而我要將她、還有它……永遠封存起來了。
  雖然放在衣櫃裡的意思,就是也不是不能偶爾拿出來看。

  「我要把妳收起來了。」

  繪名是曾經存在過的,即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我證明……就算那些真的只是我的幻想、我在做夢,也沒有人說,我以後不能懷念這段過去,所以我只是把她收起來。
  我把棕色兔子放進了盒子裡,和白色兔子擠在一起,一瞬間覺得有點委屈它們了,不過,我得把它們都當玩偶,不能再多想了。
  我把蓋子蓋上,再把盒子推進衣櫃深處,也關上了衣櫃的門,這樣就都──

  『那真冬以後不要和我吵架囉。』
  「……!」

  熟悉的聲音就像風一樣拂過我的耳邊,我立刻回過頭,卻也只是我熟悉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

  「……嗚、」

  眼眶立刻就熱了起來,模糊的視線讓我看不清房間,鼻子也瞬間塞住,我轉身靠著衣櫃,彎腰把臉埋進了雙手裡。

  「……再見了,繪名……」

  她最後還是有好好和我道別啊。

  「哈……」

  我深呼吸了幾口氣,眼淚最後沒有流出來,但是眼眶很痛,我站好走到了書桌旁,拿起了擺在上面的手機,找到了「東雲繪名」。
  即使才剛分開沒多久,我撥了電話過去,聽繪名接起來的聲音已經在房間裡了,我拿開看了一眼,繪名剛剛有傳訊息給我說她到家了,是我沒注意到。

  『真冬,怎麼啦?』

  跟繪名打電話,總是能立刻讓手機靠的那一邊耳朵立刻溫暖起來。

  「沒什麼……」

  轉身面向了房間裡的鏡子,眼眶還有點紅紅的吧,不過繪名不會知道了。

  「就是又想聽妳的聲音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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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繪名……就算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好歹也要……說完再離開吧……」

  我在真冬旁邊看著她,我已經對這種情況無語了,我根本就沒有離開,也不是因為不能接受她的心意,就是這麼莫名,我突然就沒辦法和她說話了。
  我都要笑了出來,偏偏是這種情況嗎?
  我成為幽靈陪在真冬身邊的終點,就是被她告白嗎?
  雖然能知道真冬的心情卻沒能好好說出自己的想法的這種情況令人煩躁,但我還是得接受我早就死了,而且根據剛剛的對話,真冬這之後會一直去接觸「我」。
  就這樣……留下遺憾,不和她道別也沒關係了吧。

  「……那不是超有關係的嗎?」

  因為我還在這裡沒有消失。
  但是我能自己走動了……我不想看真冬消沉,我想走出房間看看,確認是真的再也沒有人能聽見和看見我了──

  「欸、」

  卻在踏出真冬房間的瞬間,面前的畫面就像搭了雲霄飛車一樣劇變,可下一秒又是在真冬的房間裡。
  我還以為我出不去這個房間,不過我立刻發現真冬換衣服了,外面也變成白天了,她好像要出門,手裡提著一個東西……

  「真冬……?」

  她手上提的袋子裝了她從來沒有帶出家門過的兔子玩偶,我以為她想去神社那些地方,試圖找回我什麼的,所以很緊張地跟在她後面,緊張到我忘記我好像不能跨出這扇門──

  「欸、」

  畫面又瞬間劇變,等到面前像快速閃過一樣的畫面停下來,這次卻不是在真冬房間,而是……這不是我房間嗎!?

  「等、等等……!等等──!?」

  我一發現我站在東雲家的房間裡,還看見真冬和年輕的自己在房間,我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但是當然沒有人聽見我的大叫,明明那是自己和我最熟悉的戀人,又不是別的誰,我還是嚇得摀住了臉。

  「啊啊啊啊……!」

  就算是穿越時空也沒有想到自己要目睹過去談戀愛的模樣,真冬是這樣親我的嗎!?
  不……當然不是,這是我沒有經歷過的過去,所以才更不堪入目了!

  「真冬!笨蛋!做什麼……!做什麼啊……!」

  我喜歡了那麼久的真冬,甚至是到高中畢業之前才終於「追」到,結果她竟然還能這樣的?還能是她主動的初吻……!?

  「啊啊、真是的……!」

  我到今天為止的擔心簡直是多麼浪費心力,面前的東雲繪名看起來能過上比我更好的戀愛,我都要氣笑了。
  但是我是要繼續以幽靈的模樣存在這裡,看已經跟我過去平行的自己和戀人繼續談戀愛嗎?

  「……」

  我不管她們在做什麼了,我看著我房間的門,現在,我只要穿越門,是不是還能跳到下一個時間?我會這樣直接看到最後一刻嗎?我苦等了六年多,現在才終於給了我一個出路……
  我轉身背對過於年輕的彼此,自己談戀愛的模樣,自己可不想看,所以我走向自己房間的門,穿越過去──

  「啊、」

  果然眼前的畫面又像跑馬燈一樣快速閃過,但是停下來後發現自己又在真冬的房間,我一看清楚就想大叫了。

  「啊、啊啊啊──!真冬──!啊……!」

  我不用靠近床看我都能知道真冬的床上有兩個人,地上有一張床,我甚至不用去確認那是不是年輕的我,旁邊就放著我的背包……!
  我也不想聽接下來房間裡會有什麼聲音,簡直是對我的羞恥大放送,我又趕緊往門一跑──

  「哈……」

  這次依然是在真冬的房間,不過白天了,感覺就只是過了一個晚上,因為真冬和我都坐在地上的床上,這次就只是正常聊天了。
  再怎麼說房間的門都開著啊,真冬也有分寸吧。
  我站在門口都能聽見她們在聊什麼,不過這是我作為幽靈的聽力,她們其實有刻意放小聲,所以我就靜靜站在這裡看著逐漸和我走向不同道路的自己、還有早就已經不是我記憶中那樣的真冬。
  明明是這樣的,明明我都沒跟真冬多說過些什麼──真冬卻意識到了要讓我去畫圖、她去寫歌詞,要聯絡那個陌生的作曲帳號。
  她真的好討厭啊。
  在狀況好的時候,真的就是什麼都做得很好,稍微有點線索就能把所有東西都拼起來,甚至知道用臉誘惑這時候的我就可以了……我也沒有這麼膚淺吧,那還得是真冬面面俱到才行呢。
  想了想我穿過門,也就過了一晚,跳過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就一直站在房間裡沒有離開了。
  看著真冬的行為,只能默默讚嘆她真的很聰明,我明明是想把過去改變成我們再也不相識,但她卻把這樣的過去扭轉回來成我們再次相愛,還能再以其他方式遇到奏和瑞希……
  我真是輸給她了。
  就一個早上的時間,破壞了我在這裡努力的六年。
  她還真是可惡的人。
  我看她們離開房間,又等到真冬回來,回來之後整理房間,我在她旁邊看她久違地把白色兔子拿出來了,不過很快就意識到她這是為了做什麼。

  「……繪名。」
  「……!」

  我還以為,她又能看見我了,但她只是對著兔子說話。

  「我要把妳收起來了。」
  「啊……」

  即使知道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是我要親眼目睹,好歹也是在我徹底消失之後……不過,卻覺得真冬真的收起來後,我可能就會離開了。
  我看著她把同樣陪了我很久的棕色兔子玩偶放進有白色兔子的盒子裡,兩隻兔子擠在一起她好像有點於心不忍,卻還是蓋上了蓋子,把盒子收進了衣櫃最深處,終於到了真冬願意把兔子收起來的時候,真的,已經再也不需要我了。
  真冬需要的確實是到剛剛都還跟她在一起的「我」。
  我也知道她為什麼找到了我、還要跟我談戀愛,她親口告訴過我的,所以我湊到了她耳邊,即使知道她聽不見──

  「那真冬以後不要和我吵架囉。」
  「繪名。」
  「……!?」

  真冬轉過頭,但我知道聲音不是來自面前的她,我想轉過頭之前,我面前的真冬就消失了,是我這短時間內立刻熟悉的場景轉換,然而最後身邊只剩下一片空白。

  「真……」
  「……繪名。」

  這樣的空間裡,除了我自己清晰的身影,還有從背後伸過來的雙手將我抱住。

  「真冬……?」

  她抱著我不讓我轉過頭,被抱住的感覺卻是貨真價實,有人的體溫、有我熟悉的觸感,更不用說熟悉的味道……即使過了六年,過了那什麼都感受不到的六年,也是我最熟悉的。

  「真的、是真冬……?」
  「嗯。」

  真冬為了讓我轉過去想鬆開手,我緊張地捉住了一隻手才轉過身,站在我後面的是穿著那間醫院護士制服的她……

  「妳、這麼……晚才……!」

  又來了,就是因為太過熟悉了,即使對我來說是六年沒見,我卻忍不住第一句就想罵她,明明我們是因為吵架才──

  「……抱歉,繪名。」
  「唔……!」

  但卻是她先道了歉,把我用力拉進懷裡,也不給我跟著說道歉的機會就堵上了我的嘴,我輕輕打了她的肩膀,她才放開我。

  「抱歉……真冬、抱歉……抱歉、我……」
  「繪名,已經都沒關係了。」

  她揉了揉我的臉頰和眼角,然後再次抱緊我,這個空間讓我不由得去想到SEKAI,我有想問她的,卻也覺得不用問了,那裡由心願所生,也肯定實現了誰的心願。
  周圍開始變成我眼熟的那些碎片,有顏色、沒顏色,內心有意識到再過不久我們也要一起成為那些碎片消逝而去,所以我也抱緊了真冬。

  「……我也一直在背後看著繪名和自己。」
  「這樣……?抱、抱歉……」

  一瞬間知道這六年來她才是那個無法被聽見、看見的人,沒能補償的我也只能說這句話了。

  「所以繪名明白了嗎?」
  「……」

  她摸了摸我的頭,我抬頭看她,她笑著往嘴唇貼了上來,沒有去想她在說什麼,只想著我果然還是最愛這個真冬──

  「即使人生重來,我也會再次愛上妳。」

  啊啊……

  「這次要跟我一起活得更久,繪名。」

  這樣啊,讓我重來的,果然是真冬啊。

  「嗯。」

  隨著碎片散去的聲音,我們也將化作不存在的曾經,又將成為全新的未來──

【Data Clearing…】
【Finish】

不小心寫了一個單篇就8.4萬長度的
其實可能不用寫這麼多,也可能可以寫更多…
就這樣
繪名的真冬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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